一開始韋保衡倒沒有往壞處想,皇帝本有宿疾,六年前初夏便曾大病過一回,足足歇到九月方痊愈,隻是吩咐韋保乂在翰林院守著,萬不可出院。後來他將著百官求視疾不得,韋保乂在大內也不得到病榻前,他心裡才慌了,皇帝若有不諱,則自己的前途實難預料!行行坐坐,百事無心,便要使張能順去喚劉鄴過來說話。張能順卻不動,道:“相公,劉相此時豈可相語哉!”韋保衡怪眼看了這老子一眼,道:“如何不可相語?”張能順道:“人世隻有守宅的犬,沒有守宅的鼠!為何?”老子眉目雖低著,語氣卻揚了上來,許久不見的公主家吏的意態又跑了出來。 “為何?” 韋保衡反問道,他心裡愈發亂了。張能順道:“喪家之犬,不為人魚肉則有凍餒之憂!鼠逐利而居,東家窮則必走西家!小人,犬也;劉相,鼠也!彼乃李黨,肯附相公者,將以求富貴也!天子不諱,則相公窮矣,彼安肯再近相公?且王相出鎮,相公不助彼入中書,彼心豈不怨恨?安能與公共克此艱危!”韋保衡無言,身子萎頓,歪躺在在榻上,自己要能前知,便合留王鐸在朝,或者便合助劉鄴入中書,天塌下來便也有人與自己兄弟二人撐著! 過了許久,韋保衡才坐了起來,揮手使張能順在側榻上坐下了,問道:“以汝之意,今當奈何?”張能順道:“但二相公不出翰林院,趙中書不叛,天子便有不諱,亦奈何不得相公(注:一切詔令不從翰林院出便從中書出,再無其他路徑)!故此時不宜妄動,使郭國舅設法打探,得其情再做計較!”韋保衡道:“設有不諱,如何計較?”張能順道:“預嗣皇擁立之功則可無他憂!”韋保衡哂笑道:“北司不問,吾豈得預?”張能順道:“詔命在我,北司安有不問之理!”韋保衡道:“能如公所料則罷,且去使人喚國舅來!”此事也難,翰林院非隻有一支筆! 郭敬述因著迎佛骨一事,吃刮了不知多少錢財,正是得意之時,聽了韋保衡的話便道:“保衡,你且將心放穩當,真有什了不得的事,娘娘豈不將信出來?過此天還是沒動靜,我使了你舅娘進去問安,我是去不得了,吃韋殷裕那廝一咬,十朝猶懼井繩!”吃著酒,雜七雜八嘈了一大篇話去了。 韋保衡對趙隱還是放心的,此公有氣節,外柔內剛,大有乃父之風,哺時未過,他從省中出來了。這些天一直有雨,行到永昌坊街口,泥濘中撲過來一群衣衫襤褸的花子。騶騎勒住,張能順將大袋錢上去撒了幾把,眾花子搶做一堆,貓狗似的撒著歡去了,隻剩下一個相貌古怪的麻衣道人坐在泥裡,扯著聲哭。韋保衡看了莫名有些心動,喝住了扯過去的騶騎,使張能順予他一貫錢。那麻衣道人拄棍站了起來,既不接錢,也不避道,還是哭。 韋保衡踢馬出行,問他道:“道人,因什哭來?為什不接錢?”道人盲著眼道:“有傷心事,無用錢處。”大概是適才哭得狠了,聲音沙啞得很。韋保衡便不再問了,張能順卻認出來了,道:“相公,此人有術,說富貴斷死生,長安相者無與比!”韋保衡疑惑看向道人,那眼分明是合著的。張能順道:“道人,相相我們相公。”麻衣道人扭了頭道:“相公貴勢未盡,尚可向前!”便掃著棍子往邊上去了。這話也怪,韋保衡冷笑了笑,再向前還做天子不成?張能順倒歡喜,道:“相公,這麻道人雖怪,其言無不應驗的!” 宅門口冷冷清清的,空見車馬之跡,不見車馬之形,便大覺蕭索,心情不由地往下沉。到了裡麵,青鸞押著一隊婢女接著,殷勤倒是不減其常。公主棄世這三年來,韋保衡既不敢另娶,頭兩年更是不敢近女色,直到今年正月,他才借著酒意與青鸞有了魚水之歡,壯陽盛陰,水火相濟,很快就結得珠胎。兩人歡喜之際,皇帝卻要迎佛骨,詔旨雖沒說白,卻分明是為公主消罪修福!韋保衡知道自己的富貴從何而來,此時有子,有薄情之嫌,勢必動聖人之怒,苦惱多日,最終還是使一帖藥葬送了肚腹中的孩兒!此時相對,他真是悔不當初,若有子在,死又何懼? 青鸞倒毫無怨恨,帶著笑與他換了燕服,洗凈了臉手,便喚上一席酒食來。遞酒之際,韋保衡便拿住了她的手,笑道:“你也坐下罷,替公主陪我吃幾盞酒!”手沒鬆,青鸞便在左首坐下了。韋保衡歡喜,斟了一盞酒過去,青鸞吃了,問道:“相公,何事憂重?”韋保衡笑道:“是歡喜,匹夫匹婦,舉案齊眉,人間之至樂也!”青鸞道:“相公醉了,相公居人臣極位,匹夫安及?奴婢宮府賤役,何稱匹婦!”便要起身。韋保衡抓住她手道:“你不歡喜?你不歡喜放你出府為良如何?”手鬆了,眉目也冷了。 青鸞慌忙拜在地上道:“奴婢從公主下降,萬無生出之理,相公若棄,奴婢唯有死爾!”韋保衡一笑,道:“生樂如此,何必言死,起來罷!”卻也沒有再喚她坐下,人全揮了下去,雙箸隻杯,自斟自酌。不多蛙,張能順便報了進來,說尚書左司郎中裴條求見。韋保衡現在不想見任何人,特別是裴條,這廝多半是來求官的,劉承雍替了趙隱的戶部侍郎,刑部侍郎尚缺,這廝多是覷中了!當日為他營這左司郎中也鬧了風波,最後將尚書左丞李璋攆出長安才得如願,此種事他今日可不願再行了。 張能順見韋保衡意態甚堅,便退了下去。沒多久,人又進來了,說是劉承雍求見。韋保衡忙迎了出去,或者從大內將了要緊的消息出來。張能順在後麵道:“相公,小人才送裴條出去,在門口便撞著劉侍郎了,要不也捎帶見見他?”韋保衡便惱了,嗔道:“隻管囉唕什的!”張能順便不敢說話了。到了前堂,便看見劉承雍一身紫袍,在階下鶴似的徘著。韋保衡親切喚了一聲,走下階推住了他手,便往堂後走。 “大內如何?” 還在廊子上,韋保衡便忍不住問道。劉承雍站住腳,將頭一搖道:“風色甚緊,傳言劉、韓二人已入宮侍疾,恐有不諱!”韋保衡身子一下便僵了,竟真有此等事,尚公主,公主乃溘然長逝;掌權衡,天子又中道相棄!天耶!天耶!不覺淚下,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拍廊柱而嗟嘆!劉承雍也是心同此心,理同此理,他父親(劉禹錫)之遭遇不想今番又落到了自己身上,登高臺而始展胸臆,當惡風而搖落澗底!他父親不相信順宗因疾而崩,他也不相信今上之疾乃疾也,隻是此話說不得,說了今上便是武宗,非但不能懲惡,便是諸子也不能享國! 韋保衡轉過身來,四目相對,心照不言,劉承雍道:“相公,事若不測,八位皇子,誰人嗣位?”韋保衡一時沒說話,皇帝未病,他便有意無意思過此事,現在真要點一個人卻也為難!長者不賢,賢者又未必親己!劉承雍催道:“相公,事前定則不困,行前定則不疚。我等在內,急切時難通聲問,屆時如何與北司相爭!現今定了,內外齊心,那廝們便多少得掂量掂量!天子萬福,否極泰來,縱然知之,豈罪相公哉?” 韋保衡吞了一大口氣,抬手一揖,道:“承雍,將我的話與保乂,嗣君非聖人之子當以死爭之,其他皆不必爭!”劉承雍道:“相公,如此可謂有擁戴之功乎?”韋保衡道:“其勢難爭,爭又何益,反授人之柄!諸王能嗣位,則你我差可報聖人之恩,其他何足恤!”劉承雍重重點了頭,揖了。韋保衡還揖,又道:“設若天子萬福,當與君會食中書(注:政事堂在中書省)!”劉承雍道:“承雍受賜已多,不敢更有他望,但有事故,亦不敢相負!”說罷長揖,急匆匆去了。 韋保衡也沒有送,一直呆在廊上,或坐或徘,或嗟或嘆,或拍或憑,直到三更鼓起,風雲掩月,籟聲淒苦,花影如魅,才惶惶走入內宅。
章七十一下:傳真言誰知修短,話衷情莫道負恩(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