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七十二上:用情使威冊太子,伏榻招魂兒女情(1 / 1)

鹹寧殿西京,雨昨夜下了半夜,這時又開始淅淅瀝瀝的篩了下來,韓文約望著棋盤出了一會神,還不見劉行深回轉,擱了棋子,笑道:“廉頗老矣,一飯三屎!”田令孜便笑著扶上去道:“或者非老,難當軍容殺棋,故且避之也!”韓文約做賊心虛,不由地冷了臉,狠瞪了一眼,大庭廣眾敢亂言,不是找死?田令孜流矢低了頭,看了一會雨,才輕聲說道:“軍容,聖人怕是無力回天了,何不早定皇嗣?”韓文約道:“為人臣者,但有一線生機,便不合作此想!”說罷,竟抹起淚來。田令孜便也抹淚,老子如此謹慎,劉行深若是另有主張,要將普王扶上龍榻便難了!   這裡一亭上下都在抹淚,劉行深便過來了,後麵還隨著宣徽北院使張泰,宣徽使、樞密使各有需要料理的事,並沒有長守在殿中,看來是有事體了。張泰是由威遠軍使升任此職,其養子便是壽王的押宅使,年紀六十不到,身材高大,走路帶風,頗有力士風采,慣會貨殖,家累千金,沒什惡聲。   劉行深進來往榻上一坐,指著張泰便道:“百官扣閣,求入內視疾!”張泰也沒多話,將頭一點,表示是這麼回事。韓文約道:“左軍是什意思?”劉行深道:“天子大漸,此也是禮!”韓文約道:“禮是此禮,可此時入覲,非但不能定朝野士庶之心,反而亂之,不好便要生出枝節來!”劉行深道:“又什枝節可生?誰人又敢生枝節?”韓文約道:“總要持重些好,設若彼等看了出去,天子遽然醒轉,又如何?宣徽公,且去攔了!”張泰見劉行深沒話,便去了。   兩人繼續下棋,劉行深已失了中卒,處處被動,不過十來著,連失車馬,便將棋一掃,道:“罷了,輸了!”韓文約笑道:“重啟一局可乎?”劉行深道:“聖人如此,我哪得心來爭勝負!”又道:“總得人進來看視一回才好,不然他日必有風言罪在你我身上!”韓文約點頭嘆了一聲,道:“一事不定,則南衙一人不可放入!”眼睛怔怔望了過去。劉行深會著了,道:“太子?”韓文約道:“正是太子!你我不言,南衙先言之,從之則彼有擁戴首功,不從則必起紛爭!”劉行深道:“要免紛爭,無若立長!”   田令孜聽了一顫,不由地拜在地上嚷道:“不然,若立太子,莫如普王!”劉行深著惱,喝道:“汝是何人,竟敢橫議!”韓文約也不說話。田令孜磕頭道:“小人乃前小馬坊使田令孜,故左軍田中尉之養侄!”劉行深冷笑了一聲,道:“吾家聽說,田全操臨死前將你逐了,可有這事?”田令孜趴在地上道:“回軍容,有這事。”劉行深道:“為什逐你來?”田令孜道:“阿伯以小人不良善,恐將來禍及家族!”劉行深道:“你良善乎?”田令孜抬起頭,梗著脖子道:“良善便不做閹奴!”   劉行深一怔,倒笑了,對韓文約道:“這強賊吾家一早便知道,佛骨到京的前兩天,普王到左軍尋我討人情,要救這廝!奴不犯主,臣不乾君。吾家沒敢應聲,過後使人問了問,這廝便合杖殺,不是好奴才!”韓文約道:“孩兒不頑,爺娘不憐!我看他倒好!”劉行深笑了下,一看田令孜卻在那裡抹淚作泣,便嗔道:“哭什!吾家還冤了你不成?”   田令孜索性放聲大哭起來,劉行深著惱,望著韓文約道:“還賴上了!”韓文約道:“哭個什,漫說冤你,杖殺了又怎的?”田令孜抽泣道:“小人親口認的,豈有冤屈!隻是方才聽了普王曾為小人奔走求告之事,心中感念,情不能自已罷了!”劉行深道:“若為此倒該的,為了救這麼個奴才,那日眼淚也下來了!”田令孜聽了,不由地又哭出聲來。   韓文約道:“普王聰明仁義,好騎射劍槊,成長當為武宗之亞!”這話可是話裡有話,劉行深是做過武宗樞密使的,也知道武宗子孫所以失國,北司不希望有強主,便道:“吾家看莫若立長!”韓文約笑道:“立長固是天地大經,則你我何力?”劉行深道:“你心中既有人,何不說出來?”   田令孜流矢膝行到韓文約身側,重重磕頭道:“軍容,古今之法,不立長則立賢,否則終是不順,無以塞天下洶洶之口!普王以下皆幼,不足論,魏王(李佾)冷傲好名,涼王(李侹)纖巧不仁,蜀王(李佶)形神似宣宗,郢王(李侃)行僻近聖人,有聰明之名者唯普王而已!軍容以普王近武宗,小人以為不然!”劉行深嗔道:“你多少年紀,能知武宗!”   田令孜磕頭道:“小人雖不知武宗,卻深知普王!荀子曰:螣蛇無足而飛,梧鼠五技而窮!又言蟹所以不如蚓者,非身弱,用心躁也!普王殿下,雖則天姿聰穎,好學多能,然其心甚躁,此乃承治之才,而非致治之才!”又道:“且火焰昆崗,磁石招鐵,物之強弱,在其性之相生相克也。普王於小人厚甚,敬我如長兄,呼我為阿父。若立普王,有小人一日在,北司必無削弱之憂;有小人一日在,軍容必無憂子孫富貴!”便又砰砰磕起頭來,血流一地。   劉行深冷著眼看著,抬眼看向韓文約,人才難得!南衙一個韋保衡,哄賺得天子歪了心,北司處處受製於人,這廝若真能控馭龍駕,倒真是北司之福!韓文約也點了頭,英武如武宗固非北司之福,昏弱如文宗亦非北司之福,最好是德如穆宗,或許普王近之!劉行深便跺了跺腳,道:“太子乃國本,會齊樞密、宣徽再議!”袖裡掏出絹子道:“揩揩罷!”田令孜流矢捧過謝了恩。   韓文約兩個入殿看視了懿宗出來,張泰便又過來了,焦著眉眼道:“二公,彼等還是不肯退,定要句實在話,今日不可入則何日可入?百官不可入則何人可入?此事非小,朝廷一日多少事體,安可無人料理!”韓文約道:“適才天子蒙昧中念叨蕭鄴,大概欲見此公,便召蕭公明日入內視疾!”張泰道:“莫不是錯了,蕭鄴已致仕,陛下召他做什?”劉行深道:“誰知道的?去吧,了了這事,將樞密幾個喚過來說話!”張泰便去了。   蕭鄴這個名字自然不是聖人所點!明日視疾,非同小可,既有故事,也須得防不虞。所謂不虞者,聖人猛然醒轉,有所遺命,則視疾之人儼然成了顧命大臣!聖人不醒,視疾之人也得預聞太子冊立,則彼將有擁戴之功!因此韋保衡、趙隱、劉鄴三相皆不可入,韓文約兩個論來論去,便想到了蕭鄴,一者此公雖退,猶帶從二品右仆射銜;二者此公前朝宰相,年老無爭,富貴已足;三者此公與北司關係密切,與劉行深算是舊相識。   晡時左右,北司六貴便在鹹寧殿東邊閣樓上會齊了,楊復恭也隨著他兄長楊復璟。可劉行深一落座便揮手喝令所有隨的都退出去,田令孜知道事情已定,流矢退了,其他人也不敢不從,楊復恭卻道:“爺爺,讓孫兒留下伺候罷!”便過去將閣門合了。劉行深便也罷了,吃了一盞酒,道:“天子大漸,儲君未立,人心擾擾,事不可延,吾二人以為普王聰明仁聖,有文武之才,合冊立為太子,公等以為何?”韓文約重重點頭道:“皇子八人,實無若普王賢者!”宣徽南院使西門匡範流矢道:“實如二公所論,普王最宜!”普王的押宅使西門思恭可是一門出來的。   樞密上院使嚴遵美龜似的合著眼,沒動靜。楊復恭遞了個眼色與他兄長,同時動了動拇指。大局已定,楊復璟其實不願意說話了,況且兩人所議也不是魏王,最好的人選是宣宗第六子濮王李澤,退而求其次則壽王李傑!楊復恭又遞了一個眼色,楊復璟怕他張口橫議,反倒不好,便道:“天地大經,祖宗之法,長王不失德,則儲君之位不可奪!今魏王仁孝,無故立幼,何以答天下士庶!”張泰點頭,道:“楊樞密所言在理!”又勸劉行深道:“左軍累朝碩德,一言定邦,不可不慎!”   劉行深皺了眉,韓文約道:“嚴公可有主張?”嚴遵美道:“但立聖人之子,其他唯諸公定之!”以情理而論,以禮法而論,縱不立長也當立賢,可現在這閣中之事本來就滑稽,天地倒置,狗馬擇主,說論不得,爭起來隻怕倒害了魏王!楊復璟道:“嚴公,忠孝之人,當如此行事乎?”嚴遵美合上了眼,隻做沒聽見。   韓文約笑道:“龜從人從,便是普王了!”張泰嘆一聲道:“廢長立幼,天下必有罪北司者,若從此議,泰請致仕!”楊復璟是有些酒癥的,和聲道:“復璟亦是此言!”嚴遵美道:“但立聖人之子,遵美不敢多言!”劉行深望向了韓文約,樞密、宣徽如此,再加上南牙,則被動了!韓文約笑道:“也要看魏王有沒有這福份!來人!”田令孜推門進來,韓文約道:“著一隊騎,去問問魏王的安!”嚴遵美流矢道:“右軍,沒誰說普王不合立!他二人隻是說不立魏王當有詞!”韓文約道:“便是為這詞!”語氣強硬,揮田令孜走。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楊復恭便隨了出去,門一合上,便一把扯住了田令孜,怒聲問道:“為何是普王?”目光灼灼,似要剜人肺腑。田令孜搖頭一嘆,道:“哥哥,此事豈由你我主張?”楊復恭手卻愈發緊了,咬著牙道:“汝欲做鴟鴞,取我子乎?”田令孜苦著眉臉道:“哥哥,令孜絕不敢相負,事已至此,當思退步,不然豈是富貴止於今日哉?”僵了一會,楊復恭的手還鬆了開來,以今日之勢,長安城中怕沒有韓劉不敢戧害之人!   雨又在開始下了,閣上不斷有震雷響過,楊復璟、張泰沒有再開口說話,楊復璟兀自吃喝,張泰卻隻是端坐不動。韓文約舉箸斟酒,從容不迫,而劉行深卻明顯有些僵硬,今日才知韓右軍強煞,他行的自己不敢行,他行的自己竟然還不敢阻!田令孜終於回來了,喚了進來,十六隻眼睛齊刷刷的看著他。田令孜拜在地上道:“回稟軍容,魏王殿下憂聖人之疾,得了痰癥,已數日不履地,肢體麻木,氣息奄奄,蓋不能久矣!”韓文約慨嘆一聲道:“這等沒福,二公奈何?”張泰不說話,楊復璟道:“也隻得罷了!”韓文約斟了一盞酒,舉著道:“好,那便議定了!”張泰沒吃,拿起又放下了。   韓文約也不理會他,道:“田令孜,張宣徽病了,北院的職事你且領了!”田令孜磕頭道:“軍容,小人不敢!”張泰笑道:“如此最好!”摘了牌印擱在案上,起身走了出去。劉行深道:“且領了吧!”田令孜流矢磕頭謝恩。宣徽使乃大內總管,既不同心,便不得不換,張泰不爭不鬧,可謂明理識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