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三,夜色如墨,萬籟俱寂,陜西西安府涇陽縣城外,百多個身影悄悄向著城墻摸去。 遠處,吊著一隻胳膊的王二緊張兮兮地看著城墻,身後兩千多亂軍同樣緊張。 被官軍圍追堵截一個月,糧草什麼的早就吃完了,兩腳羊死的死丟的丟,就剩四千多張嘴。 為求活路,合夥人種光道分了一半人勾走了追兵,王二帶隊來打涇陽。 成了,吃幾頓飽飯休養幾天,不成,要麼吃土要麼吃自己,死逑。 就在先鋒即將抵達城下時,忽然“啊”地一聲慘叫響起。 地上有竹簽,以浮土掩蓋,莫說夜間,便是白天也難察覺, “有賊~” 城頭一聲大喝,一根火把扔下,照出了先鋒來。 “賊人襲城~” 大喝中,銅鑼敲響,城中瞬間沸騰起來。 城頭火把次第點燃,守卒民壯各持器械站定位置。 “賊人不多,切勿驚慌。”知涇陽縣路振飛提劍喝道。 “二哥,被發現了,怎麼辦?” 王二牙關緊咬,舉刀喝道:“兄弟們,跟我上,打破涇陽吃飽飯!” “殺啊~” 吶喊中,兩千餘人沖了出去。 沒有沖車鵝車,隻有兩副簡單的木梯。 即便涇陽城墻隻有六尺高,這樣的攻城手段依舊太過簡陋。 王二能怎麼辦? 自從殺官造反,已經沒了退路。 “跟我殺~”王二叫的震天響,腳步卻慢了不止一拍,不知不覺落到了後麵。 “弓箭手、火槍手,放!”路振飛一聲大喝,弓手放箭,槍手打槍。 咻咻咻~ 砰砰砰~ 城下響起兩聲慘叫,先鋒縮了回去。 “沖,與其餓死,不如打死,沖~” 一聲大喝,先鋒鼓起勇氣,沖到城下。 兩人搭住胳膊,第三人剛要踩上去,灰瓶落下,當場迷瞎眼睛。 有那躲過灰瓶的,還有石頭木頭,沸水金汁,間或打槍放箭,扒到墻頭上的,迎麵而來的槍刺刀砍,也把人拒之城外。 頃刻間,前鋒傷亡數十,不由退了回去。 悍勇的前鋒退卻,主力立刻跟著退了回來。 “不能退,跟我上!”王二咬牙呼喝。 “二哥,涇陽守備森嚴,打不了,換個地方吧?” “兄弟們還有力氣跑嗎?必須拿下涇陽!” “二哥……啊……” 王二從小弟胸口抽回血淋淋的腰刀,喝道:“兄弟們,跟我沖,打破涇陽吃飽飯,寧可打死,不可餓死,跟我沖~” “沖啊~” “殺啊~” 賊兵再次回頭沖鋒。 “穩住,放近了打,賊兵烏合之眾,我等有城墻護持,有勝無敗! 守住城池,各給糧一鬥,死者給糧五鬥,殺一賊給一鬥!”路振飛大喝。 “殺賊~”守軍士氣瞬間拉滿。 主要是知縣老爺有能力搞到糧食,而且真的發糧食,因此都願意賣力。 賊眾未至城下,火槍弓箭先招呼,到城下則是石頭灰瓶木頭,扒墻頭的,伸手的剁手,探頭的刺臉。 賊眾也有些許弓箭,稀稀拉拉的箭枝飛上,殺傷幾人,引發了些許騷動。 呼喝聲,慘叫聲,瞬間交織在一起,讓城內百姓人心惶惶。 “上不去~啊~” “走~走~” “打不過,不打了。” 賊眾潰退。 “殺~跟我殺~”王二舞刀怒吼,全無卵用。 不怕死的早死了,剩下的可不會讓他三言兩語蠱惑住。 王二無法,跟著轉身跑了。 路振飛舒了口氣,喝道:“小心防守,謹防賊人再來。馬上送飯來,吃飽喝足堅持一夜,天亮清點戰果。郎中上來救人。” 路振飛有條不紊地安排。 賊人沒有去而復返,天亮時分,路振飛派人打掃戰場。 殺死殺傷賊人二百有餘,無論傷勢輕重,通通補掉,守兵傷五死二,各給醫藥撫恤,其他的論功行賞。 王二以先鋒偷襲踩了竹簽被發覺,轉入強攻給涇陽造成了些許傷害,宛平的東廠番子則厲害太多了。 撞門而入,各家丁看見當場就軟了,不要說反抗,連狠話都不敢放。 待到天亮時,六十一戶直係親眷全部拿下,兩千多家丁奴婢全部拘押。 老實的很。 一千多打手家丁在十多個東廠番子注視下,老老實實地蹲在地上,頭都不敢抬。 主家犯的罪,跟咱老實人有什麼關係,對吧? 此時,皇帝帶著大隊人馬到了礦山前。 戰旗獵獵,旌旗飄飄,刀槍樹立,人馬無聲。 三千人,擺出了三萬人的氣勢來。 踏踏踏~ 黃得功飛騎而歸,滾落馬鞍拜道:“報都督,查探無埋伏。” “進軍!”楊肇基下令。 旗手舞動信號旗,各部次第出發。 因為往外運煤的緣故,道路頗為寬敞,雖然崎嶇不平且有積雪,倒也沒讓大軍難行。 皇帝位於中軍大纛下,看著左近的風光,全無半絲緊張。 全無壓力。 張承恩、董大力、楊禦蔭、曹變蛟、楊國柱、黃得功、耿仲明、祖寬、祖大弼、趙光瑞……軍兵都是百戶把總之後,就這陣容,隻要某些人不投降,建虜大軍都能殺個對穿。 區區亂民算個什麼? 忽然,前方傳來呼喝:“全軍止步,全軍止步。” 張承恩飛奔至皇帝麵前,拜道:“陛下,前方亂民聚集,約有萬餘眾,臣請領軍驅散。” “待朕上前。”朱由檢輕踢馬腹,到了前麵。 隻見漫山遍野的人頭,黑壓壓看著好不駭人。 最前麵一兩千百姓手持棍棒鐮刀鋤頭,緊張兮兮地看著大軍。 高起潛靈機一動,喝道:“皇帝駕到,臣民行禮!” 開路前鋒立刻調轉方向,朝皇帝拜道:“臣拜見吾皇,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百姓左右觀望一番,亂糟糟地跪下,亂糟糟地跟著喊道:“臣拜見吾皇,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山坡上,樹林裡,百姓跟著跪下。 朱由檢拍了拍高起潛,策馬到了前麵,依舊有百多個人手足無措地站著。 高起潛喝問道:“陛下駕臨,何故不拜?” 嘩~ 諸軍齊齊上前一步,喝道:“皇帝駕臨,何故不拜?” 組織者渾身一震,腿當即就軟了下來。 朱由檢指向一個偷偷抬頭的年輕人,叫道:“上前說話。” “小…小人……”那年輕人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 高起潛下馬上前,說道:“陛下平易近人,不會為難爾等,上前無妨。無需緊張,可自稱臣,無妨的。” 溫言細語,與傳說中一天吃三個小孩的公公們完全不一樣。 “別緊張,過去拜下,告訴皇帝你的名字……”高起潛跟鄰居大哥一般仔細囑托了一陣。 那人戰戰兢兢地到了近前,拜道:“小…臣韓二狗,拜見吾皇萬歲爺。” “起來說話。”朱由檢溫聲說道。 “謝萬歲。”韓二狗起來。 朱由檢問道:“他們給了你多少錢,讓你們聚在一起鬧事?” “沒…沒給錢,隻管一頓飯,有…有肉。”韓二狗很惶恐,生怕被皇帝治罪。 都知道聚眾鬧事是犯法的,但是法不責眾,又能混頓肉,便都來了。 “太廉價了,值得嗎?看你模樣,顯然是吃不飽穿不暖的吧?” “不來的,東家說不給活乾,小…臣就找不到生計了。” “原來如此,被人脅迫,朕赦免你們無罪,可願指出指使者?” “啊…這……”韓二狗麵露為難。 雖然對方是皇帝,但是當二五仔……怕不是要被戳脊梁骨,怎麼抬的起頭做人? “朕聽說,你們一年忙到頭,還是吃不飽穿不暖,是不是?” “是,一天十多文,將將夠糊口,鹽都舍不得吃,更買不起布……”韓二狗的頭越垂越低,聲音也是越來越低。 “朕若是把此間礦場山林收入皇莊,確保爾等每日收入翻一倍,可願跟著朕乾?” “什…什麼?”韓二狗感覺很虛假。 跟著皇帝乾? 這麼好的事,能落到賤民頭上? 不行,得回去看看祖墳是不是炸了。 “收入皇莊,皆為朕之產業,你於此間勞作,便是為朕效力,收入翻一番,你可願意?” “小人願意,小人謝萬歲賞賜。”韓二狗噗通跪下磕了兩個。 朱由檢上前兩步,看向其他百姓,問道:“爾等可願入皇莊,為朕效力?” “願意。” 稀稀拉拉的聲音開始傳播,最終化為整齊劃一的“願意~”。 “韓二狗。” “小人在。” “找幾個鄉親,領著官兵捉拿欺壓你們的狗賊,放心,朕在這裡,不存在官官相護的可能。” “是,小人馬上去。” 韓二狗暈暈乎乎地叫了十多個人,帶著官兵捕捉暴動組織者。 有那見勢不妙的起身要跑,卻被百姓撲倒,隨即扭送了過來。 如湯沃雪。 “高起潛。”朱由檢說道:“留下來安撫百姓,告訴他們朕要把此間收入皇莊,此間百姓皆為朕效力。” “奴婢奉詔,有皇爺威勢鎮壓,絕不會再有變亂。”高起潛說道。 你要是一直保持這個水準,怎麼能把盧象升坑死的? 感慨轉瞬即逝,朱由檢勒轉馬頭,道:“楊肇基,留一部人馬協助高起潛,餘者收兵。” “臣遵旨。”楊肇基開始點將。 很快,兩千軍簇擁著皇帝回轉。 董大力興奮地說道:“陛下駕臨,宵小俯首,威武!” 鞏永固接道:“天子之威,魏閹尚且不敢反抗,遑論區區土豪?” “原以為會有廝殺,卻不想全無敢反抗者,可惜。”劉文炳覺得不滿意。 “若是陛下駕臨尚有殺戮,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隻能是天子威嚴掃地,沒有廝殺是好事。”史可法說道。 閑聊中到了城外,丁老四領著炮隊與火槍手姍姍來遲。 這次拉練,禦馬監毫無表現。 整體倒也不算差,算下來一天疾行四十裡,已經超過了平均行軍距離。 奈何,起了個大早,沒趕上集。 諸軍拜了之後,三人出列拜下:“臣雷躍龍(陳弘緒)拜見吾皇,吾皇萬福金安。” “朕安。”朱由檢說道:“宛平事情底定,餘者依法查辦而已,雷卿、陳卿可有問題?” 新任知縣雷躍龍道:“茲事體大,牽涉眾多,恐有朝臣乾涉,臣請三司會審。” 縣丞陳弘緒附和道:“臣同請。” 三司:我真的太難了,閹黨還未結案,兩個閣老尚未查辦,戶部二十幾個蠹蟲,宛平縣又有幾百上千號人,年假都要泡湯。 “準。”朱由檢根本不管三法司有多難。 那麼多人,不讓辦事留著吃乾飯嗎? “雷躍龍。” “臣在。” “卿為宛平縣監礦大使兼管山林,可有腹案?” “山林,應時而行,煤礦,杜絕礦難,善待礦工,確保京師煤炭供應。” “不隻京師,應保證整個京畿地區供應。” “臣盡力而為。”雷躍龍沒敢把話說滿。 京畿城多人稠,若是全部用煤,隻怕要把宛平挖空。 想多了,皇帝已經把黃克纘安排好了,不把開平煤礦搞好,這輩子就當巡撫當到死,別惦記什麼出閣入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