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前事,身後名,隨風去也。 漢延熹四年,暮秋,枯葉離枝,歸於泥土,靜候下一次生命的重逢。 扶風傳來了消息,當世儒宗馬融逝世,礙於黨錮之事,隻能由陳霽以陳氏長孫的身份赴扶風吊唁。 天蒼蒼,野茫茫,風起處,黃土揚。 風塵中的行人眼角掛著淚痕,或是被風沙迷了眼,他們赤腳走過的土地,皆被一掃而空,樹沒了皮,草沒了根,隻有漫天狂舞的風沙嘶吼,劃過石壁發出鬼哭狼嚎般的哀怨,唯獨看不清他們的臉。 風塵仆仆的陳霽一行來到了扶風境內,馬車駛過的痕跡沒留多久便又被塵土抹去。 馬車內,陳霽的表情凝重,他曾掀開馬車的簾子,又立即放下。 他不忍也不敢去看那一雙雙從麻木到渙散的瞳孔。 他想堵住自己的雙耳,可那些孩子的父母在抽泣後的咀嚼聲卻怎麼也揮之不去。 他眼睜睜的看著一個三口之家從三個人,兩個人,到最後,變成了累累白骨。 他曾想過改變路線,他的馬車轉了又轉,但眼前的慘劇反而愈加的多了。 陳霽此時沒有什麼詞匯能夠形容他的心情。 “彥叔,我們到哪裡了?” “公子,已經進了法門鎮的地界,眼下是在法門寺,再向南走十裡,就到茂陵了。” “法門寺?彥叔,停下吧。” 陳霽忐忑的掀開馬車的門簾,映入眼眸是佛教聖地,法門寺,以及烏泱泱的流民,他們爭搶著僧侶身前的那口大鍋裡的“湯粥”。 這法門寺自漢桓帝下詔修建至今已是初具規模,世道艱難,這佛門之地,倒也確實成了流民眼中桃花源般的存在。 隻是眼下這局勢,這些僧侶明顯是要控製不住了。 “爾等還不住手?!” “諸位!諸位!某姓盧,單名一個植,想必盧某的薄名諸位還是聽說過的,某剛剛已與寺內僧侶商議好了,拿出足夠的糧食發給大家,某向你們保證,每個人都有份,現在,諸位請安靜有序的隨我到寺內領取!若是這其中有誰作亂,就不要怪某腰間的長劍了!” 流民們立即聽從盧植的指揮,一隊隊的取到了相應的糧食,局勢也終於歸於平靜 眾多僧侶也終於長出一口氣,他們自己的性命倒是無妨,他們怕的是這些流民將這法門寺給毀了, 這裡,可是供奉著釋迦牟尼佛的指骨舍利的。 再說那些個流民,他們不怕什麼刀劍加身,他們相信的是盧植的為人。 他是咱們扶風馬融馬太公的弟子,也是聞名天下的儒士,不會騙我們的,這是他們的心聲。 陳霽看著流民們井然有序的進出寺門,心中感嘆一聲:“盧植,真名士也。” 他走到盧植的身邊,作揖行禮:“潁川陳嗣,霽月光風,陳霽,見過盧先生。” 盧植看向眼前的這位近來在士林中聲名鵲起的麟角國士,一陣詫異,陳家這小子不在潁川待著,怎地跑到這扶風了。 旋即疑惑的開口道:“不想是陳公子,某可擔不得你一聲先生,你怎會到這扶風法門寺了?” 陳霽恭敬的站著,隨即說出了此行的目的:“我聽聞馬融大儒逝世的消息,又想到前年種公,黃公去世,心中不免悲痛,本是與祖父同來,而祖父年歲已高,不宜遠走,我便告予祖父,自己前來吊唁。” 不曾想盧植卻是露出更加驚詫的表情,不解的問道:“世人都說馬融趨炎附勢,茍合外戚,你如今畢竟年紀尚小,此番前來,不怕世人說道你麼?” 陳霽卻不放在心上,直說道:“我此番前來吊唁,是因為世間又少了一位長者,世人又如何會責怪我一顆敬老之心呢? “而馬公的生前事,不該是我這一介微末後生有資格去品頭論足的。” “至於身後名,霽相信世人會給出公平的評價的。” 盧植顯然沒有想到陳霽會給出這樣的答復,大感欣慰,他由衷的為自己的老師高興。 “若是馬師生前能夠聽到你這樣的話,大概會感到一絲撫慰吧。” 法門寺的事情處理完,去茂陵的路上,陳霽與盧植都沒再說什麼。 他們的心情沉重。 自從來到這東漢,接連不斷的天災人禍難免令人麻木。 大漢,這個為我民族冠以漢姓的王朝,不該是這樣的。 扶風,茂陵 天地間唯有黃沙與縞素,扶風馬氏的府前,馬融的族孫馬日磾招待著前來吊唁的客人。 盧植身為馬融弟子,先行一步到靈堂祭奠。而陳霽也在他的引薦下,提早進入馬府。 今日的馬府名士雲集,但卻實在算不上多,畢竟是處在黨錮時期,更別說如今馬氏,失去的是他的靈魂人物。 不過對於陳霽而言,在場的名士已經足夠了。 他此番前來的另一個目的,便是結交士族。 陳霽環顧一周,先是與馬融有著翁婿之誼的袁隗的汝南袁氏一行人,隻是袁紹未在此列。 還有同為光武功勛的竇氏,耿氏,萬氏,這三家如今以竇氏最盛,乃是當今竇皇後的母族。 諸如郿縣法氏,平陵魯氏等大族,郿縣法氏來的是法衍,他的兒子便是法正,法家祖孫三代,皆是人傑。 至於平陵魯氏來的人陳霽還真是不知,畢竟魯氏已經幾乎舉族遷往新蔡去了,不過聽說留下來的這一支與魯肅的那一支走得很近,倒是值得留意。 餘下的便是馬融的門徒以及馬日磾結交的摯友,諸如盧植,鄭玄,蔡邕,韓說,趙岐以及此時尚且年幼的一龍等人。 至於說更多的徒子徒孫,聞名漢末三國的豪傑此時都還四散天涯呢。甚者此時尚未出生。 再說回扶風馬氏,馬融死後,扶風馬氏本家的同輩人僅剩馬續,後輩馬日磾勉強繼承了他的衣缽,也是一代經學大師,可若比起馬融在時,差的就不是一星半點了。 今天如此少的吊唁之人便是擺在麵前的事實,人走茶涼,連同馬融一起走的,還有那些靠不住的香火情。 禮畢,諸多名士並未過多停留,陳霽與他們更多是一照麵,隻有諸如上麵提到的人物,他才會裝作碰巧的與他們搭話。 這也讓這些扶風士族以及諸多名士對這位未來的“麟角國士”留下了較好的印象。 馬日磾從盧植的口中得知陳霽對馬融的敬重,對他很是欣賞,更何況他與陳氏三君關係都不錯。 馬日磾和善的說道:“你便是虹兒吧,不想轉眼間都長的這麼大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 陳霽行禮道:“馬世叔。” “太丘公近來可好?” “祖父身體無恙,隻是因黨錮之事,日益憔悴。” 提起黨錮,馬日磾亦不禁嘆了口氣,可笑的是,失去了馬融的扶風馬氏,甚至受不到黨錮的什麼影響。 想到這,馬日磾的內心哭笑不得,他不知道自己是該高興,還是應該難過。 “今日隻談家事,不談國事,聽子乾兄說起你對叔祖很是敬重,我在此謝過了。” “馬世叔,萬萬不可,我怎可受您的謝禮。” “你受的起,就憑你真心前來吊唁叔祖,我作為叔祖的後輩就理應向你答謝。” 二人沒在此事上過多糾纏,陳霽在馬日磾的引領下來到了靈堂,祭奠這位傳奇的儒宗。 美辭貌,有俊才,這是史書對他的評價,可就是這樣的他還有著當時最顯赫的家世之一,伏波將軍馬援的從孫,明德皇後的親族。 也是這樣的他,本可以一生無憂,專心治學,卻也為了誌向投身仕途,三入東觀,一路曲折,最終卻落了個毀譽參半的下場,便草草的回到了一切故事的起點,也是終點的茂陵。 他一生不拘於名節,喜愛端坐高堂紅帳,麵前是門徒,身後是舞女與樂師,似有魏晉風流之姿。 他不喜隆重禮教,享年八十八歲,遺令薄葬。在西北的風中,安然的歸於他向往的天際。 這一刻,誰都無法阻攔這匹扶風的俊馬肆意馳騁。 對於他而言,這才是真正的逍遙,輾轉一生的他,再也不受羈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