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Z市某酒店包間內,圓桌上圍坐著十幾名男人。其餘人酒酣胸膽開張之際,葉詩白看到了女兒打來的未接來電,他正欲回撥,被旁邊大腹便便的男人一把摟住。他口中酒氣翻湧,臉色也已經紅了個底透,手裡的杯子卻還沒有放下的意思。 葉詩白不喜歡這突如其來的親密接觸,房間裡的氣氛也讓他渾身不自在,他努力不把厭惡表現在臉上,隻是默默用手機給女兒編輯著消息。 男人並未過於在意葉詩白敷衍的態度,借著醉意一把按住了葉詩白的手,又自說自話地倒滿了兩盅茅臺,哆哆嗦嗦地舉到葉詩白麵前。 “來來來……葉老師,咱……們再喝一杯,我最喜歡和……文化人喝酒了。” 幾滴白酒濺到葉詩白手機屏幕上,他也不拒絕,隻是默默拭去。 “有個重要的電話,我必須得接一下,不好意思。”說完,葉詩白就起身準備走出包廂,男人隻能尷尬地放下酒盅。 看著葉詩白離開包廂,一旁戴眼鏡的男人先坐不住了。他剛想起身發難,教訓一下敬酒不吃的葉詩白,卻被一把攔下。 “哎哎哎,你乾嘛。”見他還想作亂,大肚男人一把將他按在座位上,“人家葉老師是高知青年,能和咱們坐在一張桌子上不容易。” “領導,知識分子更應該守規矩,他這不胡來嗎。”眼鏡男越說脾氣越大,好像是他被拒酒,原本喝酒不上臉的他麵色竟然也開始泛紅。而身為領導的胖男人反倒開始寬慰起他,還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似乎是對他表現的肯定。接受到信號的眼鏡男也不再多說,給領導留下說話的機會。 胖男人開始了他的胸襟展示:“劉啊,對人不要太苛刻了。你看,葉老師能大老遠從衡州趕過來,還不夠給咱們麵子嗎?公司正是因為葉老師這樣有知識、有素質的人才,才能走得更遠。行大事者,……” “不拘小節!說的太對了。領導,我敬您。”眼鏡男眼疾嘴快,接上了領導忘記的後半句,隻見他將杯中酒飲盡,而後又扭曲著五官展示杯底。領導也滿意地笑了笑,方才心中的不悅一掃而空。 酒桌上的眾人毫不吝嗇的獻上掌聲和喝彩,大家早已心知肚明,這顯然不是二人第一次表演了。唯有一人臉色尷尬,心不在焉地不時看向門口,隻希望著門外的葉詩白快點回來。 他就是攢起這場酒局的楊楓,葉詩白的大學同學。 同是醫科大學畢業的二人走上了完全不同的道路,葉詩白繼續深造,而成績沒那麼出眾的楊楓,早早跳脫學術圈子,如今也在商業醫療領域混出點名聲。 半年前,某醫藥企業正準備物色一位代表,為他們即將上市的新藥做做宣傳。報酬之可觀,讓在行業摸爬滾打已久的楊楓也動了心思,毛遂自薦之後卻被當場拒絕。他托人多方打聽,總算得到一點門道。 為了這款新藥上市,企業早已上下打點妥當,各種審核一路綠燈,隻想找一個有科研背景、資歷深厚的人出來“站臺”。楊楓當即想到了自己的老同學葉詩白,三十歲博士畢業回到衡州醫科大學,打拚了這麼多年還沒轉正,副教授的頭銜掛到了非升即走的最後一年。 無論身份還是境遇,葉詩白都是他能想到最合適的人選。但如何說動葉詩白,著實讓楊楓犯了難。他了解的葉詩白,是不屑在名利和人情世故裡摸爬滾打的人。他也不得不承認,那時的葉詩白身上帶著幾分凡人所沒有的氣質。 沒過幾日,闊別已久的兩位同學見了麵。往事沒聊多久,楊楓便開始把話題往醫藥代表的方向引導,試探地問葉詩白願不願意出麵,具體的工作由他來做。 毫不意外,葉詩白一口回絕了他,二人不歡而散。楊楓沒有放棄,直到他跟蹤葉詩白,同樣穿過那條狹長泥濘的磚頭路,見到他略顯寒磣的住所和他的掌上明珠,這才終於讓他找到了突破口。 一日,他提著禮物敲開了葉詩白的家門。如他料想的一樣,此時的葉捷獨自在家。 楊楓帶上職業的微笑:“你好,是小葉吧。我是你爸爸的同學,來給他送點東西。” 葉捷隔著網格防盜門看著陌生的男人手提的大包小包,卻沒有放他進來的打算,隻是尷尬地笑了笑:“謝謝您,我父親現在不在家,你看……” “沒事,他說他很快就到家了,我在門口等一會兒不礙事。”楊楓當然沒有告訴葉詩白自己要來,這隻是他欲擒故縱的把戲。 嘭。 葉捷毫不猶豫地關上了門,這下輪到楊楓傻了眼。三個小時後,葉詩白風塵仆仆地回來了,看到了在門口生無可戀的男人。 葉詩白將男人請進屋,見楊楓和葉捷有些尷尬地對視,他才知道二人已經見過麵了。葉捷剛準備燒水沏茶,葉詩白便開口:“小捷,你先回屋,我和叔叔有事情要談。” 葉詩白並沒有準備多留楊楓片刻,他知道楊楓所為何事,隻等他開口他便可以送客走人。 而這次的楊楓卻不緊不慢,他望著葉捷進屋的背影,一開口就將故事的時間拉回到大學:“長得真像她媽媽。” 葉捷的母親,葉詩白的妻子,是當時臨床醫學公認的係花。在眾多官宦子弟和杏林世家的追求者之中,她偏偏喜歡毫無出身的葉詩白。女追男,隔層紗,二人很快相戀,在葉詩白讀博期間順理成章結了婚,沒多久便生下了葉捷。 天有不測風雲。 某次突然的昏倒送醫後,妻子被檢查出膠質母瘤四期,也就是俗稱的腦癌。大腦是葉詩白的專攻領域,也正因如此,他更清楚其中含義。而身為一名醫者,他也沒能讓妻子最後的時光活得更有尊嚴,並發癥將妻子折磨成了他不認得的樣子。他能做的,隻是在最後的時刻,看著妻子的最後一縷生命從他指縫中流落。 現實將葉詩白自命不凡的理想擊得粉碎,妻子的離世帶來的無力感,終究讓他認清了渡人容易渡己難的道理。從此他遠離了臨床,回到衡州醫科大學開始了教書育人。 楊楓還在喋喋不休回顧大學的光輝事跡,葉詩白打斷了他:“你說醫藥代表那事,多少錢?” 楊楓喜形於色,沒想到這麼順利,伸出五根手指:“每月這個數。” 藥企開價十萬塊,到他這裡已經少了一半。 見葉詩白還在猶豫,他又補充說:“醫藥代表這事,你知道的,工資隻占小頭。” 這個數字已經讓葉詩白足夠動心,他隻是沒想到這另外一條“平凡之路”是這麼富裕。 “需要我做什麼?” 楊楓則已經胸有成竹:“無非就是露露臉,擺出你教授的名號,偶爾有飯局就意思一下,放心,喝酒我給你擋著。” “副教授。”葉詩白糾正道。 楊楓無所謂地擺了擺手,對他來說,兩者沒什麼差別。 不久之後,葉詩白拿到幾份藥品報告。他一眼就看出其中一份夾雜的許多貓膩,應當就是那種吃不死人,但也很難有什麼療效的賺錢工具罷了。 在楊楓對藥效再三保證下,葉詩白終於鬆了口,這才有了今日的飯局。 此刻,葉詩白終於從包間外回來,換了張焦急的麵孔,拿起大衣作勢要走,根本不顧桌上人的目光,匆匆留下一句話:“各位,不好意思。我家裡有點急事,失陪了。” 剛剛熱鬧的氛圍瞬間冷淡,楊楓見勢不好,趕緊起身去追,一邊打起圓場:“哎,你怎麼回事?對不起對不起,領導,你們繼續,我去看看。” 見其餘人的臉色沒有緩和,紛紛放下酒杯,楊楓三步並作兩步,跑上前抓住了已經走到飯店門口的葉詩白,問道:“大哥你什麼情況啊,頭回見人家藥企老板這麼不給麵子?” 葉詩白沒有停下腳步,邊走邊說:“我們家可能進賊了,葉捷現在跟他在一個屋裡。” 葉詩白其實也並不清楚家裡的狀況,他隻知道有個陌生人冒充自己的學生,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葉捷此時正跟他獨處一室,安全起見,葉詩白讓葉捷回到臥室反鎖房門。他並不知道,這個冒充自己學生的人,隻是個容易頭疼的小孩子。 楊楓此時雖然不悅,還是一心想勸著葉詩白跟他回去:“小捷那麼大人了,不要緊的吧。” 可葉詩白不再理會他,搖了搖頭,在路邊攔了輛車就走了,獨留他在風中淩亂。自己早該想到,能用女兒這點讓他妥協,現在也不可能留得住他。 可回過勁來,楊楓才想起葉詩白的家是什麼模樣。進賊?偷啥啊!楊楓內心嘀咕著,還是重新推開包廂大門,戴上職業微笑的麵具,招呼起來:“實在不好意思,各位領導。葉教授家裡臨時有事,他囑托我一定把大家照顧好,一會兒,咱們隔壁洗浴二場,都算我的,來來來……” 聽罷,大家重新端起酒杯,熱情比剛才還要漲上一頭。倒不如說,沒了葉詩白,酒桌上的眾人才更加放得開。 葉詩白報了警,十幾分鐘後警察趕到,聽到葉捷平安無事,葉詩白靠在出租車的後座上長舒一口氣。沒喝兩杯酒的他,已經感覺到明顯的醉意。窗外的路燈閃過,他看清了黑夜映襯在玻璃上的臉,不禁對自己有些失望。 是因為自己搞砸了楊楓好不容易撮合的飯局嗎? 不是,而是他發覺,自己在搞砸這件事的第一時間,竟然是想如何挽回那一大筆錢。如果是過去的自己,一定會對現在的自己失望吧。 但葉詩白終究還是葉詩白,他總要從粉碎的理想中,找到能寫下他名字的那一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