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清晨,天不亮貢生崔平陽就已然騎了快馬往紫暮山去了。 趁著早晨暑氣未升,姑且還算涼爽,崔平陽是一路疾馳,終於是緊趕慢趕,趕在午前到了地方。 遠遠望去,這紫暮山不虧它的名號,遠山有色,呈現一片斑斕深紫,零星點綴的綠色,反倒更像是文人雅士偏好的紫色韓楓紙上寫滿的祝福話語一般,雖然美麗,卻也讓人沒了再看一遍的欲望。 山的周圍此時正縈繞著一片青蓮色的霧氣,遮掩這山中許多地方,將近中午都還未曾消散,如此怪異,也怪不得會有人覺得山中有妖也有寶物。 胡青羊指著那山,開口道:“你瞧,這山朦朦朧朧的,大熱的天,霧氣還是不散,是不是很是詭異?” 崔平陽點點頭:“看起來確實有問題。” “可你也不要怕,不過是那蠍精知曉自己人劫將至,特地作弄的小把戲,故意恐嚇周圍農人不要隨意上山罷了,你也不用放在心上。”說完又把一包東西遞給崔平陽,交待他道,“你且記住,入山以後,你不會見到常人,每見一人,都有神異,或是鬼怪,或是妖邪,你要暗自斟酌,倍加小心。 這幾日入山的,除了我們的人,少不得也有秋梁國派來的修士,他們可不會在意你這凡人的生死,若是你不小心礙了他們的事,免不得就要被他們親自送去地下見地下主了。 而若是見到那耳朵有痣的,便是我們與你的幫助,你隻管按照那人的安排來,若是見了蛇,也不要驚慌,那多半是我們派出觀測事情走向的蛇蟲,你隻當做沒有便可,它們不會害你。這包裡放的是這避蛇藥,能防蛇蟲侵擾,是每個上山之人都要帶的,你帶著也好偽裝自己。除此之外,還有些其他東西,等你到了那再自己看吧。” 正說著話,那紫暮山的霧氣卻是開始違反常識的由上而下漸漸散去,像是人剝香蕉一樣,由上而下逐漸剝離。 隻說個話的時間,山頂的巨石就已然漏了出來。 見此,胡青羊的語速是越來越快,她一低頭,隻見二人麵前的石盤,代表大日走向的棍影越來越靠近刻度,便連忙開口道:“日晷的時間就要到了!快快行事!務必要在霧氣散盡前趕往山內。” 說完胡青羊推了崔平陽一把,也不讓他騎馬,當著他的麵,變作一陣青煙就不見了。 崔平陽一驚,隻覺得這胡娘子果真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可如今到了這個地步,再不入山別說去迷惑妖怪了,便是自己的性命能否保住也要估量一二。 隻是他卻不明白,那麼多的人,胡娘子是怎麼挑中自己的。 ………… 崔平陽用盡了平生力氣,隻覺得自己奔喪都沒跑這麼快過,終於趕在霧氣沉降在山林之中時進了山內。 一進紫暮山,崔平陽就大吃一驚。 原來此時紫暮山裡不知遭遇了什麼,大片大片的紫色花朵正在快速枯萎,放眼望去,隨著那霧氣的下沉,與山中石木接觸,紫暮山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回復綠色光華。 崔平陽見此連忙蹲下查看,揪了一把還沒枯萎的小花。 這花他卻是也認得,葉似柳而細,夏開紫花而結角,平地生者起莖,溝壑邊生起蔓,因它的花朵為紫色,根莖又像釘子一樣紮在地下,所以民間叫它紫花地丁,又喚獨行虎、箭頭草。 能治疔瘡腫毒,癰疽發背,丹毒與毒蛇咬傷。 雖然知道這紫花地丁是些平常草藥,並不難尋,可這紫暮山怎的長了這麼多,密密麻麻的到處都是,凡是能被它們紮根的地方,都被他們釘了下去。就連那樹上,紫花地丁不紮根的地方,也有紫色的牽牛爬滿,大朵大朵的紫色喇叭花蓋住原本樹木的模樣,河邊千屈草也不知發了什麼瘋,爭相跟風,竟然花朵開的比葉子還大。 如此種種,怪不得那紫暮山剛才遠遠望去,紫色比那夏日山林的綠色皮膚還要濃烈。 如今這紫花地丁一敗,牽牛、千屈、小薊也如同被帶倒的多米諾骨牌,接連潰敗。 遠處的山頭上,胡青羊正和一個披著黑紗的老婦開口說道:“看來你和它的關係也不見得有多麼好嘛,那麼多的紫花地丁,總不是用來解狐毒的吧。” 黑紗老婦:“多嘴。還不快去行事。” 而這邊,崔平陽見那花草,雖然敗了蘞蕊,卻也沒像秋季到來一般乾枯。 於是自己勉強穩了穩心神,繼續往裡走去。 過了那山下的樹林,就到了片石頭坡,這些石頭奇形怪狀的,有的像人有的像獸,每一塊都像是由人工開鑿出來的模樣,但這卻非是人工,而是天成。這些石頭都是那掘礦的工人從地底挖出來的天然之物,本想買個好價錢,卻挖出了紫石英,人們便由此棄了奇石,又取了奇石。 長年累月的堆放在這,便形成了一片不長樹木草窠的石坡。 崔平陽抬頭看了看,沒發現什麼異常,隻裝作自己是來這遊玩,一時迷了路,不得山道,正見這奇景,想著時間還早,正好欣賞下這來自地下的神秘瑰麗石景,努力符合自己身份的樣子。 正要離去,卻突然聽到有人呼喊救命的聲音。 他一驚,身體已然快過動作,往聲音而來的地方跑了過去。 在那石坡南邊,是幾棵小樹組成的樹籬,後麵便是一條緩緩流淌的長河。 有位老太太正在河裡掙紮,崔平陽有人落了水,早忘了之前胡青羊的交待。 連忙扔了包袱,跳到河裡,費了許大的勁把她拽了上來。 但見那河水不過人的小腿多深,甚至不到腰肋,崔平陽正在納悶,隻聽那老太太開口道:“你有病啊,拽我乾什麼?” 崔平陽一愣:“拽你乾什麼?你掉河裡了!你說拽你做什麼。” 那老太太大怒道:“我掉河裡自是我的事,要你來管!” 說完竟然一把把崔平陽推到了河裡,等崔平陽全身濕漉漉的站起來時,卻見那剛剛還腿腳不利索的老太隻這眨眼的時間就不見了蹤影。 他正感到奇怪,又猛地聽到有人在他背後大叫:“痛死我了,哎吆,哎吆!” 崔平陽轉頭一看,那老太不知什麼時候到了河的另外一邊,正坐在卵石堆上捂著腰喊痛。 看她那模樣,這回卻不像作假,她痛的眼淚都流了出來。 崔平陽隻好慢慢渡過大河,又好心將她扶起。正要問她沒事吧,不料那老太太“啪”地一巴掌打了他一耳光。 接二連三被人欺負,再好的脾氣也有忍不住的時候。 崔平陽大怒:“你個老不死的,打我做什麼!” 如今的崔平陽隻覺得自己是又氣又好笑,心想我真是有病,吃飽了撐的救你,就該直接讓那河水淹死你才好。 隻是看在她是老人的份上,實在不想和她計較,於是自言自語的罵道:“真是有病!” 沒想到那老太太突然笑著說:“讓你說對了,我確實有病。你瞧瞧我是誰?” 崔平陽扭頭一看,瞬間隻覺得三魂嚇掉了七魄。 那老太太的臉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腫脹起來,慢慢的變紫,又發青,顴骨突出的地方最先破裂,黃呼呼帶著血絲的惡臭汁水從那掙裂了的臉皮處流了出來,眼珠子也開始變得渾濁,發灰,隻眨眼人便沒了焦距,模樣猙獰,活像一個泡腫脹了的死屍。 崔平陽嚇得連忙後退幾步,一個不慎,摔倒在了河裡。掙紮著從河底摸了塊卵石就要往那怪物砸去。 卻是不想那怪物往前一撲,眨眼沒了蹤跡。 崔平陽驚魂未定,隻覺得自己是發了癲,之前居然還想著要從妖怪手裡蒙騙寶物,這不過是個民間故事裡不值一提的落水鬼而已,還沒怎麼著自己,就把自己嚇得半死,要是真遇到那吃人為生的妖怪,不得直接死了更是劃算? 大不了養射月一輩子,自己實在是受不了這些神神鬼鬼的苦,還是回家的好。 如此一想,崔平陽連忙連滾帶爬的趟過河水,拿起包袱就要回家。 卻是不想剛背起包袱打算往回走,一條花鞭子長蟲就攔在了路上,正抬起頭對著他吐著蛇信子。 任憑崔平陽如何驅趕,那長蟲都堵在他回去的路上不走,眼看那蛇漸漸失了耐心,有了要咬他的跡象,不得已,崔平陽隻好當自己將將醒悟過來,沒看出這蛇的警告之意。 隻得又回過頭,按照之前的想法往山裡去了。 走了半晌,崔平陽隻想罵那山下的居民,是整日的胡編亂造,嘴裡就沒一句實話,實在不行你們去撿些大糞堆田也好啊,乾嘛滿口胡謅的讓人平白上當;罵完村民又罵那寫書的作家,說他們是不加考證,聽風就是雨,什麼都隨意往上寫,別人說南邊有人放了個屁他就要寫南方有人打雷。 怪不得上國瞧不起秋梁國的經文,直說它們“假而不真”,卻是有原因的。 要說這紫暮山隻得方圓幾裡他是萬萬不信的,少說得說少了一多半,甚至便是說它方圓十多裡自己也信了。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自己已經走了半天了,莫說連個人影也沒見的,就是個鬼影——鬼影也隻遇到一個。 這周圍的樹上還沒得什麼果子,要不是自己早晨吃了不少,這走了許久,隻怕自己沒遇到妖怪先把自己給餓趴下了。 這大熱的中午,甚是陽毒的太陽,直曬的人頭暈眼花,更不要提自己還背著個布包裹,這不亞於夏天拿了個烤地瓜在手裡暖手,就是女子宮寒也沒有這麼捂的道理。 要不是包袱裡裝著東西,自己都想把包袱直接扔了空著手走才好。 在這山裡左轉右轉,四周又沒得什麼路牌也沒有什麼人家,誰知道自己走到哪裡去了。 眼見天色漸晚,又擔心會有鬼怪出沒,崔平陽隻得加快了速度,萬幸的是,終於在天黑前找到個破敗了的泥瓦房子。 看那房子,像是早先年間上山采藥、挖礦的人為山神修的大社。 雖是大社廟宇,卻也不甚華麗、莊嚴,隻比村頭的土伯大社好上一點,甚至這一點也不過是因著這山神大社管理的地區更大,這才不得已高出土伯一些而已。 看那大社前的掛牌,好像這裡還兼著為往來山中之人提供些許茶水飯食的作用。 本是個一進一出的宅子,前麵是供奉山神的大殿,後麵是廟祝自己住的屋舍,而這屋舍正是廟祝開展第二副業的地方。 隻是因為後來山裡鬧了妖邪,留不住人,廟祝也不敢拿自己的小命和那妖怪爭論,隻匆忙打包了行李,離了山頭。這才導致廟宇荒廢下來,現如今連那後麵給廟祝住的院子也早就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