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冥有魚,其名為牛……牛之大,不知其幾千裡也;化而為鳥,其名為牛……” 三年之後,小山坡下,綠草幽幽,年方十六的少年李小白,拿著本有些發糊的《莊子》,正躺在牛背上自顧晃頭晃腦地念書,口中是振振有詞、念念有聲。 一句正念著到了這,他自己也覺哪裡好像不大對,愣了愣便問道: “爹爹,為什麼北邊那地方的魚又叫做牛,還有幾千裡那麼大?而且還能變成鳥,還會飛?” 身後不遠,正在生火烤魚的李老爹,聽著卻是橫眉大皺直搖頭,嘆了口氣,嘴裡低聲嘟囔著什麼,也懶得去搭他的腔。 三年前潏河牛家寨事件後,為了避開追兵,父子兩個和一頭牛是跋山涉水,東奔西走,生怕哪天便給人逮著,也不敢往人多眼雜的地方去,專隻往深山綠林裡避。 這一走往西又過了滈河、灃河,月餘之後,行過百裡,才在這澇河邊上的一個小山洞裡落了腳,安頓了下來。 長安八水環繞,這周邊都幾乎給他們環遊了一遍。 半山腰上的小山洞東望南山、西臨太白,南控秦嶺、北對長安,山坡下綠水相繞,周圍鳥語花香,是草木長青,遠離塵囂。 雖說不上是什麼洞天福地,世外桃源,卻也不失為一個可以避風擋雨,安身立命、修身養性的僻靜好所在。 父子兩人也覺這地方似乎就是給他們留的,安身下來後,這一待到現在就待了有三個年頭。 “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為牛與?牛與蝴蝶則必有分矣。” 這一時沒聽到爹爹答話,李小白也不去多做追問,想著要真有那麼大一頭長了翅膀的大牛在天上飛,似乎也挺不錯。 他隨手把書本往後翻了翻,瞥眼瞧見這還挺發人深思的一句,隨口念了一遍,前後文又掃了一眼,側過臉往東看了看一隻正在翩翩起舞的蝴蝶,恍惚中禁不住陷入了某種說不明的奇異沉思。 三年來父子兩個每天出了山洞,都會往東邊牛家寨方向望一望。 一來可說是對鄭氏李母,以及其他死難者的悼念哀思,二來也是為看看洞外那邊的小樹林,會不會有什麼人突然提刀帶劍的追殺出來,好及早跑路撤離。 不過之前那夥青衣人也不知是當他們已經死了,還是早把他們忘了,要麼就是給他們爺兒倆遠遠甩脫了。總之反正這些年是一個也沒來找過他們的麻煩,攪擾他們的安寧。 住下來後不久,父子倆倒是誰也沒閑著,各自忙活了幾天,把個小山洞裡裡外外清理打掃了一遍,很快便捯飭出了一個溫馨又整潔的山洞小窩。 本來李小白是把小牛兒帶到了洞裡抱著一起睡,後來小牛兒慢慢長大,也是有所不便,小白便就在洞外不遠背風處搭了個獨棟單間小牛棚,讓他自個兒睡外邊去。 “真有那麼大一頭牛,倒也好了……” 李老爹吹了吹烤魚上的焦灰,見愣小子書沒念幾句便又發起了呆,也不知他這木頭腦袋裡在想著些什麼,這會兒隻才接過了話道: “至少這輩子,是不用擔心沒有牛肉吃了。你的這頭小崽子牛,倒是也還可以給你多留一留。” 搭完了牛棚,小牛兒對此倒也還算滿意,樂嗬嗬搬進了新居。 小白為了給他方便洗澡,沒多久又在附近河邊上給他挖了個小水坑,引河水以灌。 隨著牛兒越長越大,久而久之,這個小水坑便變成了現在的小魚塘。 有了這個魚塘,那些追兵也遲遲未見殺來,一老兩小,這小日子過得,也還算平靜自在。 隻是這看似平穩的小日子,其實也是暗藏洶湧,驚險不斷。 單說這小牛兒的事,自從安穩下來後,這吃的就是個頭等大事,李父就不止一次,幾乎是三天兩頭地表露過要把他宰了吃的意思。 不過想來李老爹自是要以此為由,讓渾兒小白好好背書習文,叫他除非把那一箱子的書一字不差地看完記熟,否則他這牛犢兒遲早指不定哪天就得變成一頭熟牛。 “阿爹,你說什麼呢?小牛兒……小豬兒他那麼可愛,怎麼可以吃他?” 那隻小蝴蝶似乎發現有人在不懷好意地盯著自己看,花一樣的翅膀忽閃忽閃地一下飛遠去了。 李小白收回目光,說著一摸結結實實的牛背,抓起一隻牛虱來,捏在指頭便往那蝴蝶身上一彈,看也不再看,笑了笑接著道: “紅燒還是麻辣,那也得是我說了算。小豬你說是不是?” 他這也是無可奈何,為了小牛兒的周全,別說背什麼書,刀山火海也在所不辭,不就是看看書念念字麼,這還能難倒堂堂的摸魚能手‘河裡小白龍’不成? 然而這事說也容易,真要天天沒完沒了地搖頭擺腦、之乎者也個不停,古往今來,可也不知難倒了多少英雄好漢。 一開始小白也是信心滿滿,一大箱子的聖賢書是拿來就看,妄想一天之內就要把書啃完。 可這書上的字基本也都認識,一天下來,堆成小山似的小書山,倒是每本都給他從頭到尾翻了一遍。 不過那也隻是翻了一遍而已,第二天他老爹拿話一問,還是一句整話也答不上來,咿呀哎喲、嗚呼哀哉沒一句能說完整。 小白心中不無苦惱,要不還是辛苦一下小牛兒,自己選一個吃法得了,不想被紅燒,水煮的也行? “哞哞!” 小牛兒除了這一句,似乎也不會別的了,還沒等少年這話問出口,就已經知道了他在打自己的什麼壞主意,瞪著牛眼發聲抗議。 小白也是聽到了牛兒的心聲,從此下定決心,硬著頭皮也要把書再翻一遍。而且他這小腦瓜也是靈機一動,為了以示區分、還給小牛兒取了個昵稱‘小豬’。 這樣一來,無論誰再說要吃牛兒的事,都跟他‘小豬’沒關係,除非他本牛願意。 “渾小子,耍什麼嘴!”李父哼了哼:“有這點小聰明,用在好好念書認字上不好?” 可正所謂好事多磨,那一箱子書歷經風雨,好一部分都是濕了水受了潮,模模糊糊的,好些字跡都已是蓬頭垢麵,雌雄難辨。 李老爹明知如此,也不知道給改一改,修正過來,誤漏之處,隻予與口頭指正,讓小兒自己動腦袋用心記著。 小白天縱之才,記著還不簡單。隻可惜他這是忘的比記的快。 然而這倒也不能說怪誰來,這書要都是糊裡糊塗的,看的人再聰明,那不也得稀裡糊塗的麼? 因此幾年下來,為了護著這犢子,小白是沒少下苦工夫,一箱濕書倒是囫圇看了個七七八八,也是沒少和他老爹鬥智鬥勇。 隻是這書本上那些麵目模糊的字跡,他是能記的少,糊弄的多,隻要瞧著像那麼回事,一律代之以‘牛’字。 “我說的哪裡不對麼?” 李小白對自己這三年來的學習成果,還是比較滿意和自信的,隻不過那蝴蝶啊夢啊什麼的,倒也有些費思量。 他隨口一問,看了看頭上又多添了幾根白發的老爹,這些年來也早明白了爹爹的良苦用心,要真想宰了牛兒吃,哪會等到現在?無非也自是想讓自己多認幾個字,不做目不識丁的莽夫呆頭鵝而已。 至於是不是去考取個秀才舉人什麼的,雖然小白自覺已經夠舉了,不過那還是隨緣罷。 正說著,適才那蝴蝶忽而又飛了回來,一下飛到了牛兒‘小豬’的尾巴上。 小牛犢兒這些年也是風風雨雨地過來了,除了前坡後山吃吃小草,在他的專屬牛塘水池裡打打滾、泡泡澡,還有提防著不要被人宰了吃,似乎也沒別的念想,能吃能睡的,好像一轉眼間就長大了。 想是覺得癢癢,牛兒尾巴擺了擺,剛把那花蝶兒趕跑,不料那蝴蝶飛不遠,又翩翩落在了牛尾巴上,倒像是在上邊打了個花花小蝴蝶結。 “小蝴蝶也想打你的主意呢!” 小白看在眼裡,倒像是牛兒尾巴上長了對小翅膀,說著忽然心下一動,也顧不得多想其他,轉念又道: “爹爹,我想去長安城裡轉轉,牛兒小豬說他也是這麼想的……順便看看有什麼好吃的好玩的,給你帶點回來。” “長安?” 李老爹正要把一條魚放到嘴裡啃一口,一聽這話不由頓了頓,心說渾兒這是翅膀硬了,深山僻林也待不住了,隻搖搖頭道:“長安還遠著呢!” “不怕……” 小白越想越覺得是該帶小牛兒去外邊見見世麵了,趁著這暖陽融融,春光正好之機,此時不去更待何時,一下坐起身來,摸了摸牛頭道: “小豬牛兒長了雙翅膀,飛得比鳥兒還快,去到哪還不是一眨眼的事!” “哞!” 牛兒也不知有沒有聽懂,反正看著也挺歡喜,還有些洋洋自得,叫聲中尾巴又甩了甩,像是要和飛走的蝴蝶一塊起飛似的。 李小白隻當他和自己想的一樣,欣然領命了,話不多說,看也不看,隨手把書本往老爹身前的火堆中便是一扔,一拍牛背,‘駕’了一聲,一人一牛隨即哼哧哼哧向北進發。 “渾小子,別惹事!” 李父一愣,順手把插著烤魚的木枝往前一探,好歹接過了書,一邊忙道:“給我回來……” 可惜渾小子似乎隻聽見了前半句,轉眼已和牛到了河岸邊,口中回了句:“知道了,那兩條魚你都吃了罷……等我回來!” 小牛兒吃了幾年的草,身子骨生得倒也健壯,比起李小白來雖是矮了個頭,卻是比之前的小胖牛還更身寬體壯了不少,說是大牛兒也沒什麼毛病。 大牛兒這遊泳的本事也是大有見長,一躍進了河水洪流,呼呼幾下便已帶了人遊到了河對岸。 “渾犢子,回來看我怎麼收拾你!” 李父此前腳上帶傷趕路,許久未愈,到了此間傷好之後還是落下了痼疾,不時發作,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雖然也能跑能跳,但始終不比之前來得靈活,走起路來也是有些一高一低。 說話中情急下剛起身待要追去,腳下隱隱一痛,隨即又坐下,看了看烤好的兩條魚,也沒什麼胃口。 轉念想想渾兒畢竟也長大了,總要到外邊多闖闖,要攔也是攔不住,搖搖頭嘆了口氣,也就顧不得了,悶聲低頭吃起了魚,又自顧念叨了句:“最好帶個小媳婦兒回來……” 小山洞周圍方圓十裡不見人煙,長安城更在百裡之外。 近些年來父子倆和一頭牛,最遠也就到過十裡之外、三五戶人家的一個小山村幾次,而且還不是明目張膽的去,帶著些山野獸皮和抓來的魚,跟人換了些衣布棉糧之類的回來。 在此之前的幾年間,一家三口誰也沒到過長安城裡,最多也就在周邊附近村鎮溜達過一陣,對城裡的什麼情況,也隻是從別人口中大略知道一些而已。 一路牛奔了有十多裡,也是在那小山村問了問路,李小白和大牛兒興致昂然,又行過數裡,天色向晚,一人一牛隨便在個小樹林幕天席地,將就過了一夜。 如此行走停宿,第三日上,午間時路過一個叫羊家集的小村莊,剛準備進村討碗水喝,村口東邊不遠,小路轉彎處忽然奔出一隊十數人,當先幾個騎了馬,口中呼喝叫罵,正追著一個身著玄色衣衫、眉目清秀的小青年急匆匆奔來。 “為什麼追我?” 眼看一隊人便要追上,小青年腳下一不留神踉蹌了一步,險些摔倒,忙就地一個打滾翻身又奔,脫口嬌呼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