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52年。 趙國 邯鄲 夏日炎炎,烈陽灼灼。 蟪蛄於柳枝間歡鳴,繁華於這個夏日。 蜜蜂於花絮間飛舞,奏響新的樂章。 池塘邊柳枝垂落萬千柳絮,隨風漫舞於青萍。 城南。 兀思坊。 一座不起眼的小草廬靜靜的矗立在這個角落。 草廬內,地上鋪著乾草,四麵通風,遍布零星石子,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在那乾草最密集的區域,一名約七八歲的少年正安靜的躺在那裡。 少年黑發淩亂,臉部浮腫,青紫色的淤青肉眼可見,其眼部蒙著一條略有些臟亂的黑布,一絲絲暗紅浸染了這塊黑布…… 在他身上,蓋著一塊臭的發黴的單薄褥子,褥子雖小,卻正好遮蔽了他瘦小的軀殼,嗡嗡的蒼蠅聲密布上空,而被褥就像保護傘一般使得少年免受騷擾,它是少年唯一的溫暖。 突然, 一道仿佛哽咽一般的嗚咽聲,打碎了這個寧靜的夏日。 “撕!” 倒吸一口涼氣,仿佛撕裂一般痛苦慘叫從少年的口中發出。 劇痛驚醒了他,他嗖的一聲坐了起來。 “好疼!我這是在哪裡!” 帶著疑惑的聲音,少年蘇醒的這一刻滿臉好奇,但緊接著,他感覺到眼前一片黑暗,並且似乎眼上有異物,於是他一把扯下異物,然而眼前依舊是一片黑暗。 這一刻,他心中有了一絲不詳的預感。 “為什麼天還是這麼黑!” 口中呢喃著話語,少年強行令自己平靜下來,此刻哪怕他心中隱隱有預感,但他依舊還是抱著那一絲的僥幸,畢竟不是每個人都願意接受現實。 “爸,媽,你們在哪裡?為什麼不開燈!” 驚恐,無助,一種仿佛墜落深淵的無助充斥著他的腦海,身體的疼痛也不知不覺間被突如其來的黑暗所帶來的恐懼所掩蓋。 一股淚水從他的眼角若清泉流出。 這一刻,不知哪來的一股力量支撐著他爬了起來。 推開了單薄的被褥,靠著對記憶中自己房間的布局,他摸索著開關的方向,同時安慰自己,口中喃喃低語著, “沒事的沒事的。我先把燈開起來!我先把燈開起來!一定是太晚了,所以天才這麼黑!爸媽一定都睡著了!” 然而…… “哐當” 他記憶未曾有過的障礙物一下將他絆倒在了地上,若是有人仔細一看,竟然是一個石子。 重重的摔倒在地上,手臂被石子的鋒利邊緣割裂出一條尺許長的傷痕,艷麗的血紅色細流從手臂上溢出,與此同時,全身仿佛散架般的疼痛再次冒出,少年臉色發白,神情無助的躺在地上,他似乎記起來了…… “陸雲!你怎麼自己起來了!” 一道驚呼從門口傳來。 門口。 一名臉上帶著一絲汙漬,身穿微紅布衣的素凈女孩從大門口趕了進來。 看到陸雲淒慘的模樣,女孩立刻上前扶起他,口中焦慮道: “陸雲,你沒事吧?” 女孩聲音清脆,好聽的不像話,宛若水滴波紋一般在少年陸雲的心間泛起了波瀾,他永遠無法忘記這個聲音,無論是現在還是將來。 無助的他,此刻仿佛回復了一絲生機一般,緩緩側頭。 他似乎明白,又希望是自己猜錯了一般,嘴角抽搐的問出了一句話:“天亮了嗎?” 慢慢的,他腦海中浮現了一些記憶,他以為是夢,但似乎那才是現實。 女孩抿了抿嘴唇,稚嫩的容顏看了一眼陸雲的眼睛,那眼皮底下,是兩顆無神的灰色珠子,曾經靈動的雙眼,已然成為了過去。 淚珠,在女孩的眼眶滾動,看著他神情逐漸絕望,女孩眼中的淚珠終於忍不住滴落。 撇過頭,掩住嘴唇哽咽道:“那天……” …… 三日前。 趙國。 邯鄲。 一名八九歲身穿麻衣緊身長袍的少年與一名布衣儒裙女孩沉默無聲的行走在坊間大道上,他們這是從邯鄲城外踏青回來的,然而路走到一半,四麵八方竟然圍上了一群趙人。 這群趙人是趙國邯鄲城的地痞流氓,頭目叫趙鷹,上黨人,其父母雙亡,父親死於長平之戰,母親改嫁他人,趙鷹自小混跡邯鄲城,經過多年摸爬滾打,成為了邯鄲城的一個小頭目,隻是不知今日為何要挑釁少年。 “呦,這不是趙政嗎?你這是從哪裡回來的?” 趙鷹見嬴政沒反應,立刻調轉話頭,淫笑道, “聽說你娘當年是呂不韋的妾室,因為淫蕩的很,故意勾搭秦異人這才生下了你……” 攔在少年麵前,趙鷹的麵容顯得很是囂張,看似平和的眼中有一種擇人而噬的沖動。 見趙政麵無表情,趙鷹越說越開心,並抽出腰側杏紅蟒紋鞭,狠狠的在空中打出了一個巨大的鞭鳴,這是他這麼多年摸爬滾打摸索出的鞭法,雖然在江湖中登不上臺麵,但在市井之中,卻已然是登堂入室。 他的對麵,少年展露出了這個年齡不該有的沉穩。 趙政,時年八歲,秦國質子秦異人之子。 公元前257年,由於秦昭襄王派大將王齮圍攻邯鄲,趙王怒而想殺秦異人泄憤,於是秦異人在呂不韋密謀之下提前逃離了趙國,趙姬與趙政則被拋棄留在趙國。 如今是公元前252年,這六年是他們母子過的最艱難也是最昏暗的時刻。 哪怕趙國有人暗中出手保全了他們的性命,但兩國民眾的怒火依舊是蔓延到他們的身上,該承受的屈辱依舊是不可避免。 此刻,趙政年齡雖小,卻已有了日後的英姿偉岸,其看到趙鷹的威懾,並未怯弱,而是挺身上前,右手將女孩護在身後,微微側頭道:“冰兒,躲我身後!” “嗯!阿政,你也小心點!” 時年比嬴政小兩歲的冰兒乖巧的躲在他的身後,有些怯生生的張望著四周。 兩人周圍已經不知不覺圍上了一大群趙人,這群趙人對兩人紛紛露出憤恨的眼神。 六年前結束的長平之戰實在太痛了,當時趙國百裡素縞,千裡絕戶,基本上家家戶戶都有男丁去世,哪怕過去六年,趙人依舊不曾忘記這個仇恨。 感受到四周怨恨的目光,冰兒有些怯弱的縮了縮脖子,但右手卻悄悄的伸向寬大的袖口,握住了一柄匕首。 匕首的匕炳呈現雙麵銀色蛛網螺紋,仿若雪花一樣絢麗盤旋而下,匕殼上麵嵌著一顆暗色冰玉,螺紋以冰玉為核心盤旋左右。 握住匕首,咬住嘴唇,女孩的麵容有一種說不出的堅毅,那是她這個年齡不該有的決然。 她的麵前,趙鷹的話語越來越過分,周圍趙人的嘲笑聲越來越大,趙政雖然沉穩,但終究是忍不住了。 無他,那段歲月太苦了,苦到他和生母趙姬此生都不會忘記,而當時庇護他的,隻有趙姬一人!因此哪怕未來趙姬做了對不起他的事情,趙政依舊願意饒她一命。 回到當下,趙政雖然憤怒,但才八歲的他又怎麼可能是趙鷹這個成年人的對手。 “啪!” 又是一鞭子下來將趙政抽的摔倒在地,身上的緊身麻衣也不堪淩辱的破裂開來,露出黝黑的皮膚。 此刻趙政身上傷痕累累,但他依舊對趙鷹怒目而視,眼神仿佛野獸一般擇人而噬。 這種兇厲的眼神嚇得趙鷹不禁後退了一步,心中暗罵道:‘這小崽子果然和野獸一樣,留不得。不管了,哪怕貴人怪罪下來,老子今天也要殺了他,否則日後老子豈不是寢食難安。’ 想到這點,趙鷹的眼神已經完全變了,如果說之前他隻是奉命侮辱趙政,那這一刻,他是真的動了殺心。 摸著蟒鞭,輕輕的拈起一滴掛靠在鞭子上的血珠放入口中,道:“秦國的狼崽子,今日留你不得!” 蟒鞭高舉,烈日下發出令人膽寒的殺意,這一刻四周的眾人都露出驚訝的表情。 若說欺辱趙政母子,趙人自然是義憤填膺同仇敵愾,但殺他,意義卻完全不同,尤其是如今秦昭襄王剛剛去世,安國君守孝的時期,秦異人也就是秦子楚已經被明確立為太子的情況下,趙政的地位水漲船高,殺他,容易引起大國紛爭。 “住手!” 遠處的邯鄲水肆,原先看熱鬧的貴人看到這種情況已然壓製不住怒火,他做夢沒想到趙鷹竟然敢違背他的命令行事,可惜距離太遠,已然為時晚矣。 而這邊,所有人盡皆目瞪口呆的情況下,卻有兩人做出了不同的反應。 一個是冰兒以出乎意料的速度突然來到了趙政的身前,其勇敢的拔出了匕首將趙政護在身後,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而另一個就是一名圍觀的八歲趙國乞兒陸雲。 剛剛穿越而來的陸雲還沒察覺到發生了什麼事情,就看到眼前這殘忍的一幕。 作為一名紅旗下長大良知未泯的人,下意識的他喊出了這句話:“住手!”然後一時頭腦發熱,非常勇敢的站在冰兒麵前。 剛要開口,這才突然意識到自己變成了一個小孩,而這時那道鞭子已經抽了下來。 “啪”,巨大的力量將陸雲甩到了一邊,在地上接連翻滾了三圈後,抱著傷口躺在了地上。 這時,淒厲的慘叫聲才從陸雲的口中發出,一口鮮血從他的口中噴出,血濺三尺。 趙鷹這才清醒過來,看了一眼手中的蟒鞭,又看了一眼地上哀嚎的陸雲,眼神飄向了遠處的酒肆,然後,他看到了那名公子森冷的眼神。 一瞬間,炎熱夏日,冷汗直流。 吞了吞口水,這一刻,他慶幸自己沒有真的把趙政打死。 眼神飄忽中,突然他看到了捂住傷口,蜷縮在地上哀嚎的陸雲,這一刻,他的嘴角揚起了莫名的笑容。 “壞蛋,你要做什麼?” 剛剛扶起趙政的冰兒,卻見趙鷹竟然朝著地上那名陌生的少年走去。 抓住少年單薄的衣服,舉在空中。 少年下意識劇烈的掙紮著卻無能為力。 趙鷹大笑著,單手舉著少年走到兩人麵前,道:“趙政,這個乞兒身為趙人,竟然救你這個秦人!今天我就好好教訓教訓他,讓他明白什麼叫國仇家恨!長平之戰,爾,豈敢忘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