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跟著,在停屍床的前頭設擺了供擺放貢品的桌子,桌子上擺放了幾樣貢品: 三盤水果(蘋果、香蕉、橘子)、一碗米飯,米飯上插著三根高粱桿,高粱桿的頭上擰裹著棉花團(被稱為打狗棒)、一個添著豆油的燈碟中,用棉花撚成的粗大燈芯兒放在碟內,冒著幽藍的火苗兒,縷縷淡藍色的油煙與供桌上插在裝滿玉米粒碗(代替香爐)中的線香煙絞合在一起,隨之飄散開去,散發出淡淡的清香。 “注意,千萬別讓這盞燈滅嘍。另外,還得看好貓、狗,不能讓它們從蘭英身上蹦過去或從停屍床下邊鉆過去,這樣,她的魂魄會附在這些動物身上,下輩子不能托生成人了!”二奶奶神色凝重地向看屍的憨子囑咐道。 “二奶奶,您老就放心吧!” “來、來,你們幾個孩子都過來!你媽這輩子養活你們幾個不容易,每個父母過世,要燒兒女的七刀半紙在下邊才能好過。按說這七刀半得出嫁的閨女買來,可你們都還小,我就讓你們的爸爸買來了。你們幾個得給你們的媽燒“落氣錢”,多燒點兒紙,讓她往西方一路走好。”二奶奶把何妮、何群、何華、何秀、何艷等幾個都叫到跟前:“去看看你們的媽媽吧,這以後呀,可就再也見不著了。千萬小心著,哭的時候,別把眼淚掉在你媽身上。” 二奶奶話音剛落,堂屋裡傳出此起彼伏的稚嫩地哭喊聲。化紙盆裡燃起了陣陣火光,張張黃草紙隨著火光化作灰色的蝴蝶騰飛一陣後悄然落下。 嘉恒沉悶地坐在西屋炕沿上,一動不動,高大的身子向前傴僂著,傴到了活人的身子所能趁手的最大值,仿佛有一座無形地大山壓著他,令他喘不過氣來。 他覺得自己要說的話很多,可是腦子卻很亂。此刻他無法擺脫這些,也沒有辦法定下心來想任何事,也不敢看那幾個可憐的孩子,隻得雙手抱著頭默默地流著眼淚,任憑哀傷苦惱折磨著他。人生三大不幸之一的中年喪妻竟然出其不意、神不知鬼不覺地不請自來了,狠狠地攥住他的心。這以前,他和孩子們無憂無慮的生活著,既不知道什麼是哀傷,也不管什麼是快樂。現在徘徊在他心裡的是滿滿的喪妻之痛。 他腦子裡滿是蘭英的影子:十多年前的蘭英是那樣的年輕、漂亮、快活,渾身充滿著朝氣,陽光。嶽父母之所以把她嫁給自己,那是因為看中了他的老實、穩重,也看中了他的工作出身。沒想到,也正因為這工作,才使他們夫妻聚少離多。現在他又孤單了,孤獨、無助的感傷悄然向他襲來,失去伴侶的痛苦有力的撕扯著他的胸膛。他曾數次想到追隨蘭英而去,但他知道還有很多未盡的事情在等著自己:幾個嗷嗷待哺的兒女,早已老邁體衰的父親,此刻自己就是他們的主心骨,自己哭不得、病不得,無論多大的事情,不管多難,自己都得挺直腰桿撐著。自己一倒,這個家也就跟著完了。 盡管那苦惱是浩大的,無邊無際的,要是他的胸膛裂開,苦惱能出來的話,會把整個世界都淹沒掉,但此刻他必須讓那些苦惱龜縮在他這麼個渺小的軀殼內,隱藏於已經支離破碎的心裡,令別人再仔細的尋找也無法在他的臉上發現任何蛛絲馬跡。 他腦袋空空的,焦灼而痛苦的眼睛愣愣地盯著地上那些往來穿梭的螞蟻,此時此刻,似乎隻有它們才是無憂無慮的,每天都匆匆地來,匆匆地去,根本就沒閑空去理會他的苦惱…… 爺爺蹲在地上,雪白的胡子微微抖動著,滿是皺紋的麵孔板得跟生鐵塊子一樣,冰冷僵硬,沉得似乎要滴下水來,兩隻眼睛紅紅的,脖子、手背上的青筋,像千年古樹上的老藤,古突得老高老高的。老人悶聲抽著煙,金色的煙絲在黃銅煙袋鍋裡“嗞啦嗞啦”直響。 “嘉恒大侄子,白布準備了嗎?”聽到二奶奶的問話,嘉恒一震,微微挺起身子,搖了搖頭,抬起滿是淚水的臉,聲音沙啞地答道:“二嬸,事情來得太突然了,還沒來得及買呢,您看看用多少讓人去買吧。” “按常理,咱們這邊平輩的要戴黑紗,子侄輩穿的孝衣要一丈,晚輩的直係親屬都得係孝帶子,每根孝帶子三寸寬,兒女的長五尺,女婿的長四尺半,你的孩子們小,都沒結婚,所以,他們的孝服大約五尺就夠,其他來賓還得戴白花以示悼念。好吧,那我就跟管賬先生合計一下,看看得用多少,讓人去買,等布來了再給他們撕孝。” “嗯,你多費心吧!” “唉~~~!”爺爺莫名其妙地發出沉悶的嘆息聲,腰板直了直,稍微抬起了點兒,煙鍋子裡發出的嗞啦聲也好像隨之輕了很多。 很快,扯孝用的白布買了回來,何妮等幾個大點的孩子披麻戴孝地圍在床前的喪盔子前一邊燒紙,一邊嚶嚶地哭。隻有絲毫不諳世事的何艷,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穿著孝衣蹦蹦跳跳地繞著床玩兒,她不知道媽媽的臉上為啥蓋了一張白紙,無論她怎麼鬧都不肯看她一眼,對她笑一下,更不明白今天發生了什麼,家裡怎麼來了這麼多的人,外邊很多人都跟哥哥姐姐和自己一樣,都穿著白衣服,很多人還跪下哭。 洋洋灑灑的雪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遠處的雲漸漸變成了鉛灰色,一股股刺骨的寒風颯颯地吹著,讓人不寒而栗。天黑了下來,何妮見何艷一邊笨拙地解著衣服,一邊掀開蓋著蘭英的黃綢,就要往裡鉆。 “你乾什麼呢?”何妮一見,嚇了一跳,趕緊扯過何艷,問道。 “跟媽媽睡覺呀!”何艷瞪著大眼睛,癡癡地望著大姐。 周圍眾人聽到這稚嫩無邪的童音,無不掉淚。聽到妹妹的話,何妮瞬間崩潰:“傻妹妹,媽媽已經死了,她不管我們了,你再也不能和媽媽一起睡了。” 淚水迅速布滿了已經紅腫的眼睛,但是,她清楚,妹妹還小,不懂事,自己要控製情緒,不能痛哭,否則,會嚇壞年幼的弟、妹們。於是,她抱起依舊傻傻的妹妹,低聲說:“妹妹,走跟姐姐去睡吧,媽今天有事。” “我不,我不,我不跟你睡,就要跟媽媽睡,你是壞姐姐!”何艷一邊大哭著,在大姐的懷裡執拗地扭著身體,,一邊抓撓著著何妮已是淚水滂沱的臉,血從被指甲劃破的傷口中殷殷流出。 何妮一邊躲閃著,一邊抱緊用力扭動的妹妹,快步走出去。她沒有哭,但淚水和著流出的血水,默默地流著,在地上灑出了一道歪歪扭扭的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