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對扶南民族的國家,有什麼看法嗎?” 或許是職業習慣,荀詡沒有用“扶南國”,而是用了“扶南民族的國家”這個詞。 因為,“扶南國”是範式自立的國號,使用它代表著對範式政權的命名權甚至統治權的承認。而“扶南民族的國家”可以僅僅作為一個地理甚至文化概念,鄭智色彩較輕。 甚至,如果有朝一日太平道國要吞並扶南的話,依然可以說這是“扶南民族的國家”,畢竟,經學家翻翻古籍,總能找到扶南出自華夏的證據。 果然,考驗雖遲但到。 李凈大可以隨便回答,反正荀詡應該還是會給自己一個養老位置的,但這既不符合諸葛亮的建議,也不符合李凈自己的想法。 既然穿越過來,還有了這麼好的機遇,李凈多少還是想做點什麼的。 隻是,黃色二月號戰列艦事件多少算是被人推著走的,而且李凈知道自己的意見其實沒有白正說的那麼重要。 隻是因為正好和五軍都督府的想法符合,李凈的計策才能被采納,換句話說,就算沒有李凈的意見,事情也會迎來同樣的結局。 在李凈思考的時候,荀詡也在觀察著李凈。 見李凈沒有說話,荀詡不由得心中暗嘆。 今日收到諸葛亮的電報,本以為李凈會是個有能耐的,卻沒想到不過如此。 身為司聞寺卿,某種意義上他掌握的消息比身為三司使的諸葛亮更加靈通。 天公將軍對李家的鄙夷其實也沒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但李秀的性格就在那裡,要想再進步不太可能了。 而當今三公將軍之間的矛盾愈發劇烈,公爵們雖然位高權重,但在公將軍、大方帥甚至部分方帥眼裡,卻也算不得什麼。 如今天下大變,大家不求跑得比三公將軍的刀子快,隻求跑得比其他公爵快,若是李凈這一代沒法進步,李家定然會沒落。 可惜了!又是一個朱門的隕落。 雖然荀詡身為經歷過大賢良師的“天街踏盡公卿骨”,這種事見得多了,心中仍然是一陣唏噓。 剛想出言寬慰兩句,李凈卻先開口了。 “荀寺卿,關於這個問題,小子覺得有一些問題。” “嗯?”荀詡不禁覺得有些好笑。 莫非這小子知道說不出彩,打算語出驚人?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可就別怪老夫不講情麵,連養老職位都不給你了。 “扶南國,一家一姓之私國也,談何扶南民族之國?” “大九州寰宇之內,有萬千民族屹立於世界之林,可能稱民族之國者,唯我太平道國!” 李凈斬釘截鐵道。 “小子有幸得聞一學問,名曰話語構建之學,小子請試以話語構建之學論說。” 荀詡摸了摸胡須,來了一絲興趣。 “開宗明義,何為話語構建?” “話語構建,是一門研究何以言說我們習以為常之事物,定義定義的學問。” “話語,是權力的標誌,話語構建,就是研究如何在表達中構建權力。” 荀詡有些頭大,又有些不以為然。此時的太平道國學術界,上承先秦諸子百家在漢朝崩潰,儒家分裂後復興的道統,下接大賢良師和工業革命對傳統生產關係和上層建築的沖擊帶來的思想啟蒙,正處於第二次百家爭鳴的前夜。 各種思想如雨後春筍般出現,又快速地歸為沉寂。荀詡身為司聞府卿,大風大浪見得多了,對這種整天想搞個大新聞的人可以說十分看不起。 笑話,老夫年輕的時候可是和羅馬記者瓦萊士談笑風生! “小子鬥膽問荀卿一個問題,桀紂是壞人嗎?” “唔,他們大體上是壞的,但是商紂大抵是有做過一些貢獻的,要辯證的看待。” 荀詡畢竟不是普通人,沒有人雲亦雲。 李凈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卻並不氣餒。因為這說明,眼前的人會是個好學生。 “那為什麼,在先人眼裡,他們好像都十惡不赦呢?” “自然是因為後來者需要營造這個形象。”荀詡反應得很快,但他立馬就反問道“這不過是在軍事和鄭智上他們已經被擊敗的前提下,你的話語構建才有用。但若是平常安定之時,話語構建又有什麼用呢?” 李凈不以為意,繼續說道。 “那好,請荀卿為我殺個人。” “怎麼殺?” 好家夥,這個和善的老頭的第一反應居然是怎麼殺。。。。。。 李凈努力克服無力感: “都可以。” “不殺。” 好,畫風終於正經了一點。 “為什麼?” “國有國法。以牙還牙,殺人者死。” “為什麼怕死?” “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 “為什麼什麼都沒有?你怎麼知道的?” “。。。。。。” 李凈眼見荀詡答不上來,便換了個問題繼續問。 “如果死後可以有靈魂的話,你願意去殺人然後償命嗎?” “不願意。” “為什麼?” “因為我所在意的東西都在這個世界上,如果不是為他們而死的話,我覺得沒價值。” “你怎麼知道有沒有價值,誰告訴你的?” “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 “為什麼你相信太史公的說法是對的,誰教你的?” “。。。。。。” 李凈還要再問,荀詡卻有些破防了: “這就是話語構建之學?用於辯論確實厲害。卻不知,我若是使用這招----我願意肯定這一切的價值,若是實在沒有,我願意賦予其價值,閣下又當如何應對呢?” 李凈有些驚訝,沒想到這天公將軍的鷹犬居然摸到了一點存在主義的邊。 什麼縫合怪? 這也是李凈今天第二次為“古人”感到驚訝了。 (第一次是諸葛亮說黃天-太平道爭論) “那麼,敢問荀寺卿,您去肯定,去賦予的動力,又是從何而來呢?” 荀詡默然。 “泰西先哲有雲,人生而自由,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這枷鎖,便是言語之枷鎖!” “隻要人在交流,就會被言語之鎖束縛!” “我們的每個想法看似出自我們的自由意誌,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實則是被整個現實中的所有信息所塑造!” “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隻要身處意義交流之林,我們便被或有意或無意的話語構建所影響。” “這便是我所說的話語構建之力!” 荀詡沉默良久,終於緩緩地說出了一句話。 “後生可畏啊!” 原來,這就是話語構建嗎?老夫的每個想法,甚至用來思考想法的想法,都是被別人定義好的。 所以莊子才會說,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 因為大道超乎人腦所能想象,自然也就不能被人類話語所構建的牢籠約束,而一旦大道被言說,祂就粘上了言說者因為被話語構建而產生的偏移。 而“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大道至公,故而不可接觸塵世的言語。 原來這語言就是≤逍遙遊≥中鯤鵬的六月之風,大鵬借著風扶搖而上九萬裡,恰如聖王通過語言傳遞知識,走出了韓非子所言的“人獸雜居”。但人心也從此沾染上了人造的汙穢,離天道越來越遠。所以莊子才會惋惜“有所待“。 故而孔子才會認為這世間的痛苦,相比上古三代之治越來越多。 所以天竺才會有通過“閉口禪”減輕罪孽,因為語言卻是扭曲人心。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荀詡激動之下,一時居然不再自稱老夫了。 “對於那不可言說的,我們必須保持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