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節 夜半夢驚人(1 / 1)

今年的雨季比往年推遲了不少日子,大雨傾盆而下,將無處可逃的熱氣驅散。大雨一直持續下了幾日,直到昨天傍晚時分,天放晴了。風從原野上湧了上來,將莊稼上麵積攢的雨水生硬地抖落。厚重的雲層被風一塊一塊地撕扯開,一片片急速地向北移動著。空氣中的濕氣依舊很大,混著新生雜草清香的味道。路上的土坑裡蓄滿了雨水,蛙們鼓起了腮幫子用力的賣唱,迎接新生命的到來。   不遠處的山上,傳來了久違的炸山開礦的聲音。自那礦山出了人命事故之後,礦區消停已經不知道具體多少年了。今年開春,幾個操著外地口音的男人,又承包了這個山頭,開始忙碌著采購機器設備以及在本地招人,打算繼續炸山開石礦。   待天轉晴,濕熱的空氣又被炙熱的太陽擠乾了水分,熱氣的勢頭又爬上來,樹上的知了沒完沒了地叫個不停,將空氣鼓噪地越來越熱。隻聽“轟隆”一聲巨響,樹上的知了害怕地啞了聲。整片大地開始震動,房屋上沒有固定好的玻璃被震得嗡嗡作響,似乎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在醞釀著從地底下湧出來,就在快要沖破地麵的那一刻,腳下的震動停止了,大地在這一刻恢復了安靜,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沒發生過,如夢一般不留痕跡。   殘破的墻壁上,布滿浮塵的舊式掛鐘在不緊不慢地左右晃蕩著。掛鐘報時發出“叮~叮~叮~”清脆的聲響,打斷了床下老鼠的進食,掩住了門外草叢中擾人的蟲聲和蛙鳴。麻秸稈、碎麥草撐起的土坯墻久經風雨,傷盡了筋骨,幾個夾著麥殼的土塊在聲響地震動下如雪崩似的滾了下來,砸在胡耀祖那布滿褶皺的腦門上、蒼老枯槁的臉上、乾裂發白的嘴唇上、鬆弛暗淡的胸口上……   掛鐘敲響了十一下後,繼續進入蟄伏狀態。偷食的老鼠用舌頭舔了舔前爪,若無其事,在破舊的木床底下繼續啃食著竊來的花生。   胡耀祖從夢中猛然驚醒,他在黑夜中摸索著尋找拴在床頭柱子上的,用破布頭一條一條係在一起的燈繩。胡耀祖拉開燈,白熾燈發出的昏黃光線,讓屋子裡的物件失去了原有的顏色。   夏夜,潮濕悶熱的空氣讓胡耀祖腦門上布滿了汗,汗水順著宛如迷宮一般堆砌的皺紋,滲進麥糠填充的枕頭裡。胡耀祖用乾瘦枯柴的手摸了摸自己皺巴巴的腦門,被汗水浸濕的土塊,被手這麼不經意地一擦,就和成了泥巴,變成數個小泥丸,順著他那凹凸不平的臉滾落到地麵上,回歸到它們最初來的地方。   胡耀祖做了一個貌似不太好的夢,夢裡他孤身走進布滿迷霧的野地,四周都是發的比人還高幾丈的雜草。他不知所措地走在一條坑窪不平的荒道上,一陣大風襲來,卷起地上的塵土,風沙迷住了胡耀祖的眼,他的眼睛像瞎了一般,失去了一切的光亮和視野。胡耀祖能覺察到自己的眼睛是睜著的,但是即使他拚盡了力,把眼珠子瞪得像倔牛上了脾氣一般,白的多,黑的少的,也看不見任何東西。   四周靜得可怕,沒有一絲聲響。突然,胡耀祖發覺自己的血液好似如海水倒灌一般,充盈著身上乾枯的筋脈,乾瘦佝僂的腰身也直挺了起來,身體如脫韁的蠻牛般,充滿了力量。胡耀祖撒開腳,憑著感覺,朝著自己正前方直奔,十米,五十米,一百米,五百米……胡耀祖累得“呼~呼~”地大口喘氣。剛才近在咫尺的雜草,自己卻怎麼也觸及不到,外界的一切事物都沒給他的身體帶來一絲的回應,整個人仿佛置身在一個漫無邊際的空間。四下也無任何活的或者死的東西,能給胡耀祖從聽覺、嗅覺、觸覺以及消失的視覺上帶來任何反饋。   在這個巨大的空間裡,胡耀祖天旋地轉,分不清東西南北,唯一能感知到的是自己那顆衰老的心臟在有氣無力地跳動著,它仿佛想撐開這具枯槁的皮囊,呼吸新鮮的空氣,補充新鮮的血液,在新的機體裡再度重活一次,成為牛、馬、豬、狗的心臟都行,就是不想在這個衰敗的機體裡衰弱到死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胡耀祖從之前宛如黑色幕布的空間,進入到了大荒溝。大荒溝在沿淮村的東邊,以前是一片碧綠良田,麥子和大豆交換著季節耕種收獲,沿淮村的舊址以前就在大荒溝上。後因魚糧河上建了青年閘,調水灌溉高柳鎮,河流改道,流經大荒溝的水源減少直至枯竭。河水褪去後土地龜裂,上麵布了一層鹽堿,糧食種下顆粒無收,就連耐旱的高粱玉米也發不出芽。沿淮村也開始慢慢地不斷向西延伸,尋找好的風水,東邊的房子也因為很多老人迷信,都閑置拋棄了,如蛇褪下的皮一般,在風雨中坍塌。   村裡外號“鬼神通”的風水大師徐瞎子說這地方是陰氣重,以前慘死的人都埋在下麵了,餓死得人沒吃飽、咽不下氣,在此地作祟,搶活人的飯碗,把播下去的種子全部吃了,啥時候等他們吃飽了,陰魂散了投了胎,大荒溝就會變太平了。   胡耀祖如木樁一般杵著,一動不動,他眼睛慢慢從模糊到清晰,此刻,他又看得見東西了。他看見大荒溝龜裂的鹽堿地上隆起一座座圓形土堆,一開始僅有碗口般大小,後慢慢變成水桶般大小,隨後繼續像蒸鍋上的饅頭一般,繼續向四周膨脹著,最終塑造成型,靜住不在膨動了。胡耀祖定睛一看,那些密密麻麻的土堆,竟然成了一座座令人心裡有些發毛的墳包。   遠處傳來一陣牛鈴般的聲響,赫然映入眼簾的是一個牛頭人身的怪物,手持一條烏黑發亮的鐵鎖,鐵鎖由一個個鐵環扣接而成,每個鎖環的孔裡都禁錮著一個“人”的頭顱,鐵鏈隻見頭稍不見尾稍,被禁錮在鎖環裡的“人”也隻見頭,也望不見尾。   隊伍裡有男有女,老、中、青、少四種年齡段的“人”都有,他們高矮胖瘦各不相同,參差不齊,歪七扭八的被鐵鏈串起來。被禁錮的“人”哀嚎著,用頭、用手、用腳、用牙、用身上軟的或者硬的,但凡可以發力的部位,撞擊著鐵鏈想掙脫出來。   緊接著,從隊伍的尾處,傳來一聲“悶哼”聲,聲音氣勢兇煞,如洪鐘一般,帶來一陣地動山搖的威力,這威勢讓胡耀祖一陣眩暈。被禁錮的“人”也突然老實安靜了下來。   另一個馬麵人身的怪物出現了,隻見它繼續冷哼一聲,鼻子裡冒出沖天的白氣。隻見它,左手執筆,右手捧冊,聲如洪鐘,念到一個“人”的名字,隨後大筆乾凈利落地在簿冊上一劃,在念到的名字上畫上一筆。牛頭人身的怪物在一旁接到馬麵人身的怪物的信號,將黑色鐵鏈緊得一收,將長長的條狀隊伍盤成炮仗一般的圓盤。牛頭人身的怪物將多餘的鐵鏈纏繞在水缸一般粗壯的腰身上,一把抓住被念到名字的“人”,將一座墳包掀起。墳包下麵是無盡的黑色深淵,最深處發著綠光。隻見牛頭人身的怪物將念到名字的“人”毫不留情地丟進這黑色深淵,隨即一陣哀嚎從深淵裡傳出,被鎖住的“人”聽到這淒慘的回聲,開始更瘋狂地撞擊著束縛自己的黑色鐵鏈。牛頭人身的怪物將掀起的墳包重重地放下,隆起的墳包隨後化成一縷白煙消散了去。   胡耀祖在一旁杵著,麵如死灰般地看著眼前的一切,他幾次看見被丟下的“人”扒住深淵的邊緣試圖爬上來,牛頭人身的怪物猛然跺了一下巨大的腳掌,地麵劇烈抖動,一道裂縫似閃電一般,將扒在深淵邊緣的“人”擊了下去。深淵邊緣隻留下一個深深的指印,拓印在龜裂的泥土上。   胡耀祖臉上布滿驚恐與不安,他用手掐著、擰著、拍打著自己已經僵硬的軀殼,他聽到了手臂關節處傳來如枯枝般折斷的聲音,左右手五根手指關節錯位,變得畸形扭曲,即使這樣,他也沒有感受到一絲的疼痛,隻剩下漫無邊際的恐懼從心臟處蔓延出來,像一團黑霧似的罩住了全身。   “韓光宗!”馬麵人身怪物的聲音再次響起。之前排著長隊的“人”已經消失不見了,隆起的墳包也隨著一個個“人”的進入變成煙霧消散了去。大荒溝上隆起的墳包還剩下兩座,眼下除了牛頭人身的怪物以及馬麵人身的怪物之外,就再也沒有其他的人了,毫無疑問,這兩座墳包,一個是韓光宗的,另一個必然屬於他胡耀祖的。   胡耀祖看見自己的這位老夥計被粗大的鐵鏈套住腦袋,孱弱的身體如枯死的野草一般低垂,隆起的骨頭將腰背上的衣服孤楞楞地撐起。   “求您把鐵鏈從他頭上取下,他已經喘不過來氣了!”胡耀祖因為太過蓄力嘶吼,眼裡布滿血絲,“他快要死了!”他又拚勁力氣將剩下的話吼出來。   韓光宗聽到胡耀祖的叫喊,孱弱的身體仿佛注入了一道生機,“耀祖,省點氣力吧。”韓光宗沒有做無謂的反抗和叫喊,死人堆裡爬出來的他,把生和死這兩件事看的很淡。韓光宗認為人吶,生就得好好活著,帶著希望盼著日子過的一天比一天好;死就死的舒坦,不被病痛擒在床上動彈不得,走得沒有牽掛;   “相比較那些不幸的人,我們已經足夠幸運了。我們多活了幾十年了,賺了,也夠本了。”韓光宗平靜的話語間帶著一絲寬慰。“該來的終究要來的,每個人都要朝著死亡這條路上走啊,我們走得夠慢了。”   大荒溝下埋藏著一個沉睡了五十多年的故事,現在村子裡活著的人或者上了年紀還不是很老的人都已經很難把這個故事從頭到尾的講清楚了。村裡的人隻知道大荒溝其實就是一個墳場,以前在這裡住的人本不該死,但是卻死了。因為死的不尋常,不是陽壽盡了,也不是病死的,有些人可能死的時候身子都不一定入了土,就在露天風化了,也野狗啃食了,所以這裡看不見一個墳包。就像韓光宗以前說得那樣,“不揭開擋住眼睛的土,現在的人對那個故事永遠都隻是肆意的篡改,瞎編。”   牛頭人身的怪物沒有露出絲毫的憐憫,隻見它一把抓住韓光宗,隨即收緊巨大的手掌,強勁的握力讓韓光宗原本就脆弱不堪的骨頭發出寸寸斷裂的聲音。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韓光宗依舊麵色平淡地對胡耀祖說道:“最終還是我先你一步走啊,你一個人也要好好活著。”韓光宗對著胡耀祖所在的方向望去,此時他的眼睛裡已經布滿了渾濁的淚水。隨即,牛頭人身的怪物掀開最後兩座墳包中的一個,將韓光宗粗暴地丟了進去。   韓光宗消失了,消失在黑色的深淵裡,消失在荒涼的大荒溝,消失在他活了幾十年的沿淮村,消失在胡耀祖的世界裡……   胡耀祖跪了下來,開始問自己,“如果人可以向四季一樣更替,待自己生命的種子重新萌芽塑型,自己是願意做牛、馬、豬、狗,還是選擇再做一遍人,活在一個沒有戰亂,沒有饑荒,沒有痛苦的時代裡。”他沉默著,不知道如何抉擇……   此時的大荒溝上,隻剩下最後一個孤零零的墳頭了,馬麵人身的怪物合上了手裡的簿冊,牛頭人身的怪物已將全部的黑色鐵鏈收回,纏繞在自己的腰身上,它們沒有去管一旁的胡耀祖,而是化作一陣煙塵消失在了大荒溝。   大荒溝上隻剩下最後一個孤零零的墳和一個孤零零人。墳包依舊立在那,胡耀祖盯著那隆起的墳包,艱難得挪動著僵硬發麻的雙腳,他想去觸摸那座屬於自己的墳,就在快摸到墳包邊緣的時候,黑色的墳包突然炸裂,細小的光柱從裂縫處直挺挺的投射而出,緊接著細小的光柱合到一處,成為一道強烈而耀眼的光柱,直沖天際,白光刺得胡耀祖眼睛睜不開,光柱散發的熱量將胡耀祖整個人瞬間擊成熒光碎片,星星點點,散布在大荒溝龜裂的土地之上,如螢火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