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耀祖聽到一陣急促狂躁的狗吠聲,拉著他逃離了這個可怕的夢境。夢境消失了,大荒溝消失了,孤墳消失了,成為碎片的胡耀祖消失了。胡耀祖又重新回到了現實世界。 驚醒後,胡耀祖的心裡總有點惴惴不安,從夢境中醒來似乎消耗了他太多的精力,整個人顯得格外的疲倦、蒼老。夢境好像在預示著什麼,他有所察覺,但又不敢去想,隻能不住地暗罵自己多慮了。韓光宗還活的好好的,今天下午他們還在一起乘涼,聊天。想到這裡,胡耀祖的困意已經沒了,他又將最後一次見韓光宗的場景回溯了一遍。 沿淮村坐落在淮河中遊的平原上,因臨近淮河,故有此名。沿淮村在靠近淮河岸邊幾百米的地方,是一個東西走向的梯形大壩,像蜿蜒的巨龍,兩端望不到頭。壩上是沿淮村村落聚居地,紅磚黛瓦的磚房,毛糙厚實的土房或搭邊相依,或獨立成戶,中間留有一尺餘空,不知產權歸屬,時常惹得鄰裡之間爭吵不休。 沿淮村的大壩上有個鋼筋水泥建造的橋,橫亙在淮河的支流魚糧河上。魚糧河是人工開挖的用於蓄洪、灌溉的人工河,四道巨大的水泥閘門,每一個都宛若千斤,將魚糧河與淮河硬生生地砍斷。水泥橋名曰青年閘,高出水麵三十餘米,閘上有個占地二十幾平的雙層小樓,這裡麵是大閘的控製樞紐,紅的、綠的、藍的按鈕,有序排開,想要灌溉或者排水防澇,都要在這裡麵進行操作,這裡就是青年閘的“大腦”,隻需將對應按鈕按下,如小孩手臂粗細的鋼絲繩將厚重的水泥閘門吊起,巨大的螺旋槳按照指定的方向旋轉,在水中攪動出洶湧澎湃的水花,這樣就可以實現防洪灌溉的效果。 小樓前是長餘約五十米,寬約十米的水泥橋麵,橋的邊緣有水泥砌築的護欄,橋上不時有行人經過,或徒步慢走,或腳步匆匆,或按著清脆的鈴鐺,騎車疾行。橋麵揚起飛塵,散落在燥熱的空氣中,夕陽的餘暉裡。 青年閘上兩個年過耄耋的枯槁老人倚靠在閘口的防護欄上,熱烈的太陽逐漸西斜,小樓擋住了陽光,將韓光宗、胡耀祖藏著陰涼裡。青年閘下有一個五六平米的落腳平臺,翻過防護欄,踩著嵌入水泥中的鋼筋樓梯就可以下到平臺上。平臺高出水麵兩米多,幾個光著屁股的孩子,把這裡當作跳臺,像一條條光溜的“泥鰍魚”,一躍而下,紮入水中,先是在水下深潛遊上幾米,然後從遠處的水麵露出烏黑的腦袋,叫喊著,大笑著,嚷罵著。 波浪卷席著晚霞,河麵波光粼粼,不時有魚從水麵躍起,捕食靠近水麵的飛蟲。青年閘河灣的兩側是一排枝繁葉茂的楊柳樹,楊柳樹嫵媚的身影在河岸上裊娜多姿,像亭亭玉立的舞女。夏蟬害羞地隱藏在茂密的樹枝上,扯著嘶啞的聲音,不好意思地叫一陣歇一陣。楊柳樹後是肥沃的沖積平原,沙質土壤下,剛經過前幾天暴雨的洗禮,地下播種的黃豆開始變得躁動,從土裡探出頭,呼朋引伴,一起舒展筋骨,一切都看似這麼美好。 胡耀祖把別在腰間的旱煙鍋子掏了出來,對著護欄上的水泥柱子敲了敲,震出煙鍋裡的煙渣、油垢。胡耀祖乾柴似的手從煙袋裡掏出一個近似完整的煙葉,放在自己的腿上,又用手從煙袋子裡抓了一小撮事先撕碎的煙絲,隨即慢慢地將煙絲中混雜的雜物用手摸索著挑揀出來,然後將挑揀好的煙絲歸攏起來,堆放在煙葉的末端,最後小心翼翼地用手卷了起來,動作慢得像一個蝸牛在煙葉上爬行。煙葉卷好後,胡耀祖從肥大的粗布布衣口袋裡掏出火柴,火柴在砂紙上劃過,發出“刺啦”的聲音。胡耀祖雙手合攏,護住這束淡黃色的火焰,將安放在煙鍋上的煙卷點著。 胡耀祖含著煙嘴,這時才敢加快速度地“吧嗒~吧嗒~”地抽動著嘴巴。胡耀祖每吸一口氣,煙卷上那明亮的火星就會跳動一下。胡耀祖揮手將火柴甩滅,那燃燒完的黑色火柴頭,在觸碰到地麵的那一刻,摔得支離破碎。 “身子骨還行嗎?今天氣色看起來比之前好多了。”胡耀祖吐了一口煙,像醫院的X光一樣,從頭到尾掃描了一下韓光宗。 “暫時還死不了,在醫院裡,瓶瓶罐罐整了一堆,每天吃的藥都要用手抓,折騰來折騰去,盡花了那麼多的冤枉錢,生死有命,就這一堆老骨頭了。”韓光宗有些戲謔地回答道。 “可不能這樣說,你現在多活一天,就多享一天清福。你熬了一輩子,乾了一輩子活,現在人累垮了,乾不動了,再也不用去操那麼多的閑事了。”胡耀祖用掛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額頭淌下的汗,接著說道:“現在的日子好啊,共產黨當了家,你又不愁吃喝的,可不要說那些喪氣的話了。” 韓光宗剛想開口接話,張桂芬急匆匆地跑了過來,擰著眉頭,臉上充滿著戾氣,黝黑的左手上拿著一根細長細長的柳條。張桂芬看到在橋上說話的兩位老者,滿臉的戾氣瞬間切換成笑臉,對著韓光宗、胡耀祖打了一聲招呼,“兩個太爺,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納涼呢。這個地方好,視線開闊又近水,也有風,還不熱。”張桂芬語速很快,腿腳更快,還沒等兩個老人反應,應和一句,就順著河坡上的小路,徑直地往河坡下麵一路小跑而去,撲騰起陣陣揚塵。 隻見張桂芬抓住防護欄,沖著在水裡麵玩鬧,還沒發覺到危險臨近的孩子們吼道:“媽的,一個個地都活膩歪了似吧,都給我滾上來,淹死你們這群小王八蛋。”說著從地上,抓起一把碎石、土塊就往水裡丟。 水裡的“泥鰍”受了驚,灰溜溜地從水裡遊到岸邊,急慌慌地穿上衣服,也沒時間管衣服的正反了,套上衣服的“泥鰍”,慌不擇路,四散奔逃。張桂芬像一隻盤旋在天空中的母鷹,牢牢地在“泥鰍”群裡,鎖定自己家的孩子,順著護欄旁的坡道,揚起柳條就沖了上去。清脆的柳條聲劃破燥熱的空氣,孩子殺豬般叫命地哭喊著,嚇止住了蟬鳴。 韓光宗看著張桂芬下手沒個輕重。“給個教訓就行了,別把孩打壞了。”韓光宗盡量把自己的聲音調到最大,奈何距離太遠,加上孩子哭聲震天響,張桂芬根本沒聽見。 韓光宗緩緩起了身,拖著羸弱的病體,準備挨近點勸一下,等勉強扶著欄桿站穩了身子,便看見張桂芬揪著自家孩子的耳朵往家的方向走去了。 韓光宗呆站著,望著綠色豆苗盡頭的大荒溝,陷入了沉思,他看著胡耀祖想說些什麼,卻欲言又止。太陽醉沉沉地落入了西天。韓光宗、胡耀祖枯槁的身影像極了戲班子手裡的皮影。黑色大幕落下,僅存的兩位角就位,戲開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