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高茂堂端來兩碗稀粥,稀粥裡堆著一勺小菜,譚清舒笑著臉從床上下來,迎著她這個傍著腿的親家。譚清舒的臉上有了一些血色,看上去好多了。高茂堂放下碗筷,說道:“您這大病的身子,還是得多歇一歇。家裡就這些東西了,別嫌棄,將就著吃點。” 譚清舒下意識地看了看桌上的碗,笑著說道:“哪敢嫌棄啊!這年頭,有口吃的就已經頂了天的好福氣了,我們耀祖能攤上你這個親家,真的是上輩子修的福啊。” 高茂堂笑了笑說道:“可不敢這麼說,韓家畢竟也是大戶人家,當時都沒嫌棄我這個鄉野的漢子,我現在怎敢嫌棄落了難的親家呢。”高茂堂意識到最後一句話說得不對,想要收口,但是話已經出了口。看到譚清舒臉色和善,並沒有什麼異樣,這才放寬了心,接著說道:“你們先吃著,我先過去了。”說完轉身走出院門。 譚清舒看著高茂堂的背影,回味著高茂堂剛才的那一席話,打心底裡覺得自己這個知書達理的大戶比不上這個背朝黃土,麵朝天的漢子。如果韓家沒有落敗,高茂堂帶著女兒高慧蘭尋到自己家來,認這門親事,十之八九會被自己羞辱一番,當叫花子一樣拒之門外! 譚清舒看了看坐在旁邊一言不發的胡耀祖說道:“你這孩子,書都白讀了,你也看到了,人家不嫌棄我們,不賴這個親,你咋不知道陪個笑臉,喊一聲‘嶽父’的。你也別和我置氣,你要明白,咱娘倆現在這個處境,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出了這個門,不知道能活幾天。現在在這裡暫時有著吃喝,有地方住的,你還能攤上一個女人。韓家祖宗保佑總算也是守得雲開見月明了。” 胡耀祖坐在火灶前,他將幾個樹枝丟進灶火裡,樹枝一受熱,一隻不知名的黑蟲子從枯樹枝的洞裡爬出來,它在被火焰包裹著的樹枝上來回地走著,腳步越來越慢,身體裡水分被慢慢地榨乾,像一個木製的標本,僵在枯枝上,隻剩下細如毫毛的腳在微微抽動。不多時,火光沖天,蟲子化為了灰燼。誰能想到,一個蟲子在這寒冷的天,居然被熱死了。 胡耀祖看著眼前的一切,他覺得可笑,自己現在就是這個可憐的蟲子。這幾天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也是如此可笑。胡耀祖看向自己的娘親,臉上沒有表情,像一塊凍僵了的木頭,說道:“這個房子是光宗的,我們現在是鳩占鵲巢,不僅占了人家的窩,還要搶人家的媳婦。如果韓家不受難,這門親雖然是爹生前定的,你也定然不會讓我娶一個鄉下的女人!” 胡耀祖眼睛發紅,一聲“娘~”,聲音淒涼悠長,接著說道:“我對高茂堂的女兒沒有任何感情啊。你逼著我娶了她,就是毀了兩個人,不對!就是毀了三個人的一輩子啊!我們可以在這住著,這親事咱就不要了。您如果不好意思說,我就去說。我看得出來,高茂堂兩口子對光宗也是真的喜歡,那慧蘭姑娘也是喜歡光宗的,咱娘倆不能做棒打鴛鴦的事。我和光宗是過了命地交情啊,沒有他,你兒子現在估計也在那村口的墳裡埋著呢。” 胡耀祖在昨天一進村口的時候,就記起了這個村子。村口的那個大墳,村中心的老榆樹……,他無時無刻不在心裡回想著這些事,記得這些人。 譚清舒走過來,眼中泛著紅,皺巴巴的雙手摸了摸兒子的頭,說道:“好了,娘聽你的。可是現在咱這光景,我怕日後沒有姑娘願意跟你,韓家絕了後啊!” 胡耀祖聽到娘親終於鬆了口,聲音也變得平和起來,說道:“娘,您放心,韓家不會絕後的。眼前人不問日後事——沒個準的。您把心安安穩穩地放肚子裡吧。” 胡耀祖望著門外,眉頭舒展,長舒了一口氣,心裡想著:“光宗,我欠你的一條命,可是拿這媳婦抵了啊。” 隨著春天的來臨,天氣逐漸回暖。村口的幾株桃花競相開放,餓了一冬的蜜蜂一頭撞進花粉裡。在高茂堂和韓光宗的幫助下,胡耀祖在村子西南頭一個原本廢舊遺棄的空地上,蓋起來一個新的房子,又開辟了兩三畝的荒地,母子倆也算在村裡紮上了根。 這胡耀祖和高慧蘭之間的糊塗婚事,經過雙方長輩的同意也是和和氣氣的退了。韓光宗和胡耀祖這對過了命的兄弟也就沒了隔閡。韓光宗打小娘親病逝得早,於是乾脆認了譚清舒做了乾娘,這也算是親上加親的好事了。 韓光宗現在找到了一個好的營生,後山全是露天的煤,那裡的煤烏黑中透著亮,像閃著光的黑金子。一個鎬頭,一把鐵鍬,就很容易敲下來一塊來,這煤層探不到底,很可能是一座大礦。 韓光宗、胡耀祖、陳根民三人結成對子,一起去後山采煤,到市集上販賣,有了這個來錢的好營生,就不愁錢不入這窮口袋。陳根民在前麵趕著牛車,韓光宗和胡耀祖光著脊背,穿著布鞋在後麵推著牛車走上坡路,兩人的臉上,手上,身上是一抹的黑色。 顛簸中,一塊拳頭大的煤從竹簍裡掉了下來,砸在柳木做的板車了,發出一陣悶響。韓光宗將煤撿起來,上下打量了一下說道:“耀祖,你說,咱靠這挖煤、賣煤能發家了嗎?能像地主一樣,買他幾百畝的地,雇上幾個夥計給咱挖煤賣不?” 胡耀祖打趣地說道:“這煤不是屬於咱的,等咱賣了煤賺了錢,就有不少眼紅的人也會跟著挖的,到時候我們可能就會被擠兌,這煤的價格也會像土塊一樣不值錢了。我們現在隻是占了頭巧,先嘗到了甜頭,後麵可就不好說了。” “你那麼有眼光,不去當個賬房掌櫃都可惜了。”韓光宗說完,將手中的煤塊丟回竹簍裡,鉚足了勁,推著車上了坡。陳根民在前麵架著牛車,編著歌唱道:“揮一下鞭兒清脆響,咱爺三兒賣炭買衣裳,家中的姑娘莫要慌,盼著的郎就在路上……” 同年九月,日本人悍然出兵攻打東三省,陳根民的妻兒在日本人的炮火中被炸死,陳根民得知消息時,整個人瞬間癱倒在地上,昏死了過去。等到他醒來的時候,便立即坐火車往東北趕。韓光宗和胡耀祖無論怎麼勸都勸不住。陳根民隻將老牛托付給韓光宗好生照料著,他這一走,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就是三個月。 等陳根民回村的時候,衣衫襤褸,瘦弱不堪,像一個流浪的乞丐。陳根民沒有找到妻兒的屍體,隻在一片殘磚碎瓦之間找到了妻兒生前的一些衣物帶了回來,這也成了他唯一的精神寄托。陳根民像一個醉酒爛人一般,藏在家裡,躺在床上,度過了一整個冬天,韓光宗和胡耀祖輪流給他送飯,他才不至於被餓死。 高茂堂來看過胡陳根民幾次,他說陳根民是被死去的妻兒纏住了魂,她們也有怨氣,這個男人隻顧掙錢,卻將她們孤兒寡母地丟下。如今人沒了,生前的怨氣未消,死後也要纏他一陣。冬天屬陰,等開了春,入了夏,人自然就會好的。 韓光宗和胡耀祖半信半疑,他們不知道高茂堂嘴上的這一套神鬼的說法從哪聽來的,他們依然擔心陳根民熬不過這個冬天。 果然,事情和高茂堂說的一樣,陳根民在入了春的時候精神有所好轉。等到入了夏之後,整個人就徹底地好了。經此變故,陳根民不愛像以前說笑了,整個人也好似老了幾歲。每天乾完活,陳根民時常一個人拉著牛,到河邊給牛清洗身上的煤灰,然後坐在河坡的草地上,看著牛在一旁吃草,自己則坐在旁邊喃喃自語。 自從後山出煤礦的事傳出去之後,本村連同附近村子過來采煤的人越來越多,煤的價格也越來越低。采煤營生乾了兩年多,後來當兵的進入,派兵占住了後山的煤礦,采私煤的生意算是徹底地斷了。不過,好在韓光宗和胡耀祖靠著采煤先前占的頭巧,攢了一些錢,日子倒也算安安穩穩地過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