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林變(四十五) 作者:陳草旭變(1 / 1)

柳林變 作家EHfxYK 1671 字 2024-03-16

四十五   沒有找到麥子的鬼子,侵占葛天車站。   長葛老城內的居民,聞風跑散。但是,第二天清晨,越過一片又一片幽幽的青瓦獸脊,在一座兩間開的草房裡,傳來送殯的喪音。那喪音在滿城死寂中,卻彌漫開一片寧靜。那喪音沒有銅鑼合奏,沒有喇叭領響,隻有一把竹笙吹奏著緩慢起伏如風悠長的和聲。那和聲仿佛從殷周傳來,夾著沉沉的銹斑,散發著鬱鬱而渺茫的墓氣。是遺落的《笙詩》?是兩漢的長吟和抖動的舞袖,還是流逸飛動、豐盈飽滿的唐韻?是“嫦娥老大無歸處,獨依銀輪哭桂花”,還是“滔滔大澤天上水,如今悲風不知處”?   高大的榆樹,還是那高大的榆樹?早春時節,十多米高的榆樹開滿了碎花,那麼渺小,渺小得熟人不識,那麼慘淡,慘淡得難見鮮顏。化落實生,翅果圓形,色白成串,一夜之間仿佛雪花滿枝。當夾寒的春風一陣一陣吹來的時節,風乾的榆錢從天而降,飄飄撒撒,如飛舞的紙錢,聚攏在低矮單薄的泥墻之下,沙沙地做響,一聲怨似一聲,一響恨似一響。這些年景將再也不見,那些橢圓狀卵型的嫩葉和嫩果,會製成怎樣的榆錢飯,渡苦季災年。   低矮的草屋,一腳踏進去還要低下一尺,黑洞洞的,隻有微亮的窗光,可以看見一位老人,坐在床沿,床邊一張溝裂的舊桌,桌上一把老笙。笙管團團合抱;烏烏的一枝又一枝音窗,好象仍冒散著聲響。桑信子老人,六十六歲,無兒女,以吹古奏樂為生。   搜尋著,鬼子闖進這個院子,向草屋鳴槍。鬼子搗門進入,把老人推出門外。老人抱著竹笙。老人站到院央,用一個春天和一個秋季,像戰國的烈士,把樂器高高揚起。鬼子把爆裂起來的人捆起來,捆紮在那棵榆樹之上,用一把尋常的繩索。   那是一段什麼樣的繩索,是用榆皮織成的麼?還是浸泡在水坑裡的那些腥麻?那段繩索是先人用來捆紮柴門的;那段繩索是我們的先人用來記事的,那一個又一個繩結,是一段又一段的往事,一串又一串的交換,一網又一網的繁榮;那繩索把竹箋連起來,把落在唾星上的語言、思想和行為牽連起來,連綴成篇,整理成策;那繩索把腰紮起來,把丹田的底氣提到胸腔,在繩索上掛滿香草和香料;那繩索是一條黑線,測量規定墻基的深長、廟堂的柱圍、那林木的曲直和命運的薄厚;那繩索是量器,比湖海的圓周,估文明的源頭,計群山的走行,平地界的紛撓。繩索,用來捆紮人的,可以遊走天下的一把繩索,用心暖活的一條繩索。   一頭甲蟲,十毫米長,花黃鎧甲,前胸背板閃著死血紫紅和金黃蠅綠的光澤,從融融的洞中爬出,腳踏土色的細細濃液,頭頂數粒黃色的潮濕的木屑,降落在人的脖梗上。當老人被繩索吊起來,在利刃的寒光中,鞭子狂風一樣旋轉,榆葉甲蟲便興奮不已,兇狠地蹬開老人,飛向遙遠的天際。   老人的頭垂下來了,再無力用嘴唾罵,吼管呼吸著,用濃腥的咒語流淌著詛咒。地上散落著長短不一的竹管,象繩斷後散亂的竹箋。竹笙的府座,那頂“鬥子”滾亂在一隻腳下。相連的吹口,已經斷開,象一個帶些牙齦的牙齒。簧片在趟來趟去的腳下歲月一樣震動,閃動不屈的歲月一樣的光亮。一塊柔軟的微厚的兩角紅色垂下來,老人的眼前一片黑紅。老人聽到兒時跟著娘剝開榆樹皮的聲響,聽到韌性的榆樹皮斷裂的聲響,榆皮癱軟下來打在另一塊榆皮上的聲響。仿佛是樹,到那一棵樹,透明的汁液一星點一星點地從軀乾上泌出,自將死的軀體上緩緩地一趟一趟地滑落。那是正午十二時許,一切都沉默著,若無幾聲獰笑,世界仿佛太平,隻有漫漫無雲的青天和一輪陳舊的白日。   老人皮肉糾纏著的裸體,被繩索掛在在老榆樹上,到偽政府成立,逃難回來的人把他取下來,偷偷地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