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林變(四十四) 作者:陳草旭變(1 / 1)

柳林變 作家EHfxYK 1992 字 2024-03-16

四十四   山田是貧瘠的一葉肺,集市是凋弊的另一葉肺,山民在村口一樣的咽喉處哮喘一樣的呼吸。   早起,山民把雜糧榨成的丸子,荊條編成的挎籃,桔桿裹成的紮脖,通過這裡,向另一片肺葉交換糧麵和用具。他們走出村口,村口越來越遠,天光漸漸放亮。那亮色是蒼白的,白天和灰雲在黎明浸洇而來時變得蒼白;那晨風是寒涼的,大山和原野黎明浸洇而來時變得寒涼。路旁曾星星一樣閃爍的藍花,碎碎的吐蕊的藍花花,曾經寂寞地卻又繁盛地在路邊開放的藍花,本如夜行人忘記滿天星辰而無人注目,如今業已香散色消。沒有雨水的年代青春不接的季節,鮮花的精靈在草根間遊魂一樣飄移、聯絡、積蓄。到處狂生的妖綠的野草和藤蔓隨著蒼白的風,傳遞著百年豢養的瘟疫。那瘋狂的瘟疫以一日百裡的流速,猛撲而來。   四月二十九日淩晨,倭寇十三軍六十二師團長本鄉中將指揮的一部騎兵,從長葛向禹縣進犯,逼近禹縣石固鎮,攔劫住這群趕集的山民。   倭寇查問石固鎮怎麼走,卻無人回答。村民的目光乾渴得呆滯,卻無人移動腳步。生硬的漢詞在空曠的野外,鴉鳴一樣在四周旋繞。沒有遊擊隊。“村裡沒有”的哆嗦剛剛落在地上,突然傳來一陣槍聲。   那是湯恩伯的槍聲。為阻擊倭寇,駐紮在鎮北十裡一線的“趟將”三十一集團軍十三軍某部哨兵,發現敵情,隨發口令,被敵一槍打倒。湯軍慌忙應變,一邊把麥子一粒粒射向天空,一邊鳴金退去,留下麥子在蒼白的天空嘶鳴。   警覺的鬼子把這群山民趕到村口,強迫他們跪下。寒光在頭部、胸部繞來繞去,像隻碩大的毒蚊。終於,毒蚊釘向一個青年的後背,深深地刺進去。沉悶的裂皮折骨聲被他一聲痛苦的長吟淹滅了。兒子喚娘的聲音痙攣一下,便散去了。另一隻毒刺照著趙明富的腹部俯沖過來,新婚的山民閃開,而更多的毒刺一刃一刃地刺來。別致的荊籃翻了數下,歪在雜草叢的淺溝中,泛著熱氣的丸子濃濃地流下來,流到溝底。蓋著丸子的藍花布用了五十年的時間從天空中飄落,又用了五十年的時間被濃液浸透,烏黑所有的碎藍。又有十一刃釘在了已倒下的孫小辛身上,一身的原始,一身的破碎。一排高梁桿倒落了,內芯開始乾涸,修長的軀乾被染滿了顏色。   鬼子分隊搜索,數十隻黃靴向村中狼行。   一戶農院,麥桔草房,兩扇俏薄的柴門,柴門上站著兩個高大威武的門神,已經褪色露底。一隻黃靴狠踏過去,踹向大門,猙獰的門神吱呀躲向兩側。   十七歲的趙有才聽到響聲,驚慌地從羊圈裡跑出來,卻忘記了手中掂著剁草的柴刀。一個鬼子嚎叫著沖過來,一把硬利的火在腹部點燃,從溫暖到灼熱,從燃燒到旋轉。腹腔變得異樣地虛無。趙有才隻微微叫聲“爸爸”,便歪倒下去。眼淚向下滑動,身體向下墜落,模模糊糊看到爸爸從草堂跳出,擁抱住自己,呼喚著他的整個童年整個夢幻。   椿樹已經發出了嫩葉,再過幾天就可以食吃。一隻山雀,沒有任何聲響在陰天裡劃過一道黑線,黑線停留了一陣,消失了。忽然聽到幾響鞭炮聲。趙丙寅看天已大亮,就喊醒了兒子。十歲的趙雙嶺摸了摸雙眼,撓了撓脊背,說,爸。趙丙寅答應著,抱起兒子,借著窗亮端詳,微笑。但兒子說,爸,有人叫。趙丙寅把心神伸到窗外,果然聽到左鄰文聚哥家傳來喊聲,那是“救命”。救命聲扯起趙丙寅,不及為兒子穿衣,拖著雙嶺奔了過去。   亞洲一樣寬大的院子裡,總象一個坑,坑裡站著幾個影子。文聚哥和有才雙雙躺在那裡,文聚哥在緩慢地張合著嘴,聽不清什麼。有鬼子站在旁邊用槍刺一下一下製止那已經越來越遠的呼喊。趙丙寅見狀象風一樣轉身要跑,一把刺刀從一側刺倒他。他的手緊緊地拉著兒子,象拉著一個世紀竟沒有鬆開。雙嶺趴在爸爸身上呼喊,沒有幾下,那稚嫩的脊背爛了,呼喊聲從背後一縷一縷地流走。   從此,趙奶奶到處尋找自己的兒孫。走碾前街、石後街,串媽媽巷、榆柳巷,四處訊望。她頭上戴了滿滿的五月的鮮花,腰係顫抖的夕輝的軟綢,手執一把灰藤拐杖,手舞足蹈唱:其自東來雨,其自西來雨,仙女下凡;其自北來雨,其自南來雨,報俺兒孫冤。   不久,在鎮南乾枯的河坡地裡,有人看到了她。長長的色綢,吹到蓬亂的白發上,一會兒覆蓋,一會兒又覆蓋不住她閉不上的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