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瓦洛蘭歷975年6月11日 薩科雙目緊閉,盡管已經習慣,但他還是有些暈,忘記了自己所處的位置,每到這個時候,他的方位感就會出現錯亂的偏差。乃至久遠的以後,薩科都對那短短的幾個小時缺乏可以觸及的認知。他隻能依稀地感到,自己坐在暗無天日的狹小室內,身邊坐著一個早已沒有信仰的人。 …… “又見麵了,薩科。”黑衣人說。 “你們會殺我麼?”薩科睜開眼,正襟危坐,眼神裡透著凝重。 …… “挺熱鬧的嘛。” 喧鬧的觀眾席上,薩科的手裡正把玩著一根旋轉的木棍。 “這裡,就是我常說的,馬戲團。”沃特斯說,“現在演出還未開始,過一會兒人會更多。我年輕的時候很喜歡來這裡,現在很少來了。” …… “不到萬不得已,不會。”黑衣人的語氣依然是這般冷漠,似乎又摻雜著一分脆弱的自信與威脅,“你的能力,得到了我們的重視,如果可以,組織希望長久地把你納入麾下。有你這樣的頭牌殺手,七絕堂的名聲,將在大陸上也占有一席之地。” 重視。這個詞語把薩科的記憶在一瞬間又拉回了與沃特斯相識的第一天。 “事實上,我們對你相當寬容。”黑衣人說,“你曾經殺死了我們的一個雇主。雖然這不太好,但我們仍然默許了你的行為。” “嗯。”薩科點點頭,“那麼,我的違約呢?” …… “喂,沃特斯,你才剛過三十歲吧。怎麼開始賣老了?”薩科道。 “這不是賣老。”沃特斯糾正,“薩科,你的時間觀與我的時間觀是不同的。若要真的從誕生之日算起,你甚至隻有幾個月的年齡,但你已經擁有了成人的智力、體魄……而我不同,我要經歷童年、青年、壯年,才有現在你眼前的沃特斯。我不過是在緬懷童年時,與如今截然不同的自己罷了。” …… “不不不,在組織的檔案裡,你並沒有違約。你並不是我們的正式成員,而是你的朋友,沃特斯的搭檔。因此名義上接下這個委托的,也是他。”黑衣人笑了一下。 “所以你們要殺的,是他?”薩科說,“這事與他無關,而且,沃特斯可是你們功勛卓著的老成員!” “沃特斯的價值,組織裡當然有自己的衡量。我們對他的所有信息了如指掌,如果現在決定要殺他,一個小時後他絕不會活著。”黑衣人說,“我想你應該知道,乾我們這一行的,最重要的是三個字——行必果。如果組織承諾完成的委托出了紕漏,並且無人為此負責,恐怕整個大陸的金主在日後都將掂量著買單。因此,總要有一顆人頭要承擔這個罪責。” …… 薩科很久沒聽到沃特斯用這種深邃的語氣講話了。 “我的童年麼……”薩科看著自己的雙手,自言自語。 他想起了薩莎,那個喜歡在野外對著自己訴說故事的小女孩,以及那一段對它來說復雜渺遠的時光。他不過是一個玩偶,一個再平凡不過的死物,他一直這麼認為。但為什麼那段在活人身上都不起作用的咒語偏偏能在他身上實現,他自己也不得其解。咒語施展之初,他就被賦予了記憶、思考與行動的能力。盡管如此,它對這方物質世界,以及人類,這個復雜的物種保持著絕對的陌生。 咒語給了他健全的智力,卻沒有給他另兩樣東西——觀念與道德。對於被挾持的薩莎,他竟一時不知道該不該釋放自己的力量相救。救與不救的意義,在他純粹的意識中是一片空白。於是,猶豫和困惑間,薩莎死去了,留給了薩科心底永遠的一道隱形傷疤。 恍然間他似乎想明白了什麼。對他自己,這個“不倫不類”的惡魔出身的意義。 …… “我不同意,真正違約的人是我。”薩科的語氣異常堅決,“沃特斯是無辜的。” “我還是那句話,你並沒有違約。”黑衣人仍是如此強調,“你隻要做一件事就能解決一切,那就是回到萊肯,殺了金魔。一旦金魔死去,你就會得到所有你想要的。” 金魔的形象再次顯現在眼前。薩科的眉頭一皺,他非常不喜歡黑衣人此刻的語氣。 …… 薩科一抬頭,發現馬戲表演早就開始了。他竟已經自顧自地沉思了十幾分鐘。 舞臺上,濃妝艷抹的男人接連做出了一串誇張的表情與滑稽的動作,引起了全場人的哄笑。薩科看向沃特斯,他早已沉浸於表演中,笑得前仰後合了。但盡管薩科努力嘗試,他還是找不到人類共通的幽默感。 “喂,沃特斯,臺上的那個五顏六色的人叫什麼?”薩科問。 “小醜。” “小醜?” “就是專門表演,通過自身出糗,取悅觀眾的人。” 薩科不說話了。接下來的十分鐘,它的雙眼一直緊緊盯著臺上的小醜,分寸不離。 …… “沒有別的選擇?”沉默良久,薩科開口道。 “沃特斯與金魔,隻能活下一個。”黑衣人點頭。 “我不喜歡被威脅。”薩科說。 “沒有人會喜歡。”黑衣人說,“但這就是你所創造的。” 薩科突然暴起,暗黑匕首瞬間凝聚,黑衣人似乎早有預料,身形後撤,躲過了這一刀迅捷的攻擊。 黑暗中,四麵的風聲突起。早已埋伏的黑衣殺手們動若迅雷,天上、腳底、身側,數道漆黑的鎖鏈一齊襲向了薩科。薩科剛用一個回合在正麵打退黑衣人,四肢便已被共同發力的繩索捆住,動彈不得了。 他催動黑魔法想要掙斷鎖鏈,但魔法剛灌輸進入,便被鐵鏈吞噬吸收,消散在了鐵鏈的縫隙間。 他才意識到,這些鎖鏈,是由符文鐵鑄造而成的。 …… “喂。”薩科突然又問,指著臺上的表演者,“他們真的會這麼多種嫻熟的魔法?” 沃特斯轉過身,用奇怪的眼神看了看他:“這不是魔法,是戲法,或者說,障眼法。” “障眼法。”薩科重復著這個詞語。少見的,他憑空理解了某個陌生的概念。 “既然你已經知道是障眼法,或者是他人特意的取悅,為什麼大家都還是笑得這樣開心?” 這個問題讓沃特斯語塞。良久他才緩緩張口說:“薩科,這是人的天性。人類喜歡這樣。” 薩科的語氣異於尋常:“我懂了。” “哦,你懂什麼了?”沃特斯也看出了他的不尋常。 但薩科沉默著沒有回答他,眼神仍然緊緊鎖定著臺上的顯目的小醜。 …… “看來,你已經做出了決定。” 黑衣人看著眼前已經陷入絕境的薩科,他吸了一口氣,摘下了自己寬大的兜帽,露出了他蒼白的長發。隻是在這終日不見光的兜帽之下,還有著一層漆黑的麵具,擋住了他的麵容。 “你們以為麵具能夠遮過自己的惡戾與野心,實際上,我一直能看到你們麵具之下的模樣。”薩科冷冷地說,“無論是沃特斯還是金魔,都比你們乾凈得多。” “那是自然。”出乎薩科的意料,黑衣人毫不否認薩科說的話,“沒有一個健康的人會戴麵具。麵具所遮擋的,往往是我們各自揭不下的傷疤……金魔我不了解,但沃特斯,他應該是要戴上麵具的。” 薩科愣住了。時空的錯亂感再次襲來,他想起了那一天自己與沃特斯的對話。那些話語如同扭曲的序列,跳躍著湧進了他的意識流。 …… “喂,怎麼不說話了?”看到薩科突然變了樣,沃特斯也無心看馬戲了。他喃喃道:“其實,像你這樣優秀的刺客,確實不應該被七絕堂這樣的組織所束縛。你應該去諾克薩斯,那裡才是屬於你的廣闊天地……” 話語未盡,沃特斯的瞳孔驟然放大。他感到,一把匕首從背後刺進了他的心臟,胸腔裡的東西如注流淌。 “謝謝你,沃特斯。你說我不配有朋友,但你就是我唯一的朋友。你讓我明白了很多。”薩科的語調變得冰冷而奇異,“謝謝你給了我選擇的權利。七絕堂派來的殺手已經包圍了這裡,我不能帶你走,隻能殺了你。你是我所殺的第一個,讓我明確殺戮意義的人。” “你讓我明白了一點:既然這個世界已經讓我帶著百分之百純凈的靈魂出生,我就應該永遠保持它。從這一刻起,我要重塑自己的生命。” 薩科此刻的臉上,清楚地排著兩行閃爍的淚痕。 沃特斯帶著耐人尋味的眼神倒下了,血腥的場麵很快引起了馬戲團的恐慌,人們驚恐地喊叫著四下逃散。薩科的身影屹立在空空蕩蕩的觀眾席中央,顯得渺小又孤獨。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 “你可以嘲笑我們麵具下的那張臉,但你不能嘲笑麵具本身。”黑衣人說。 薩科似乎輕輕點了點頭。 “你本來是一個可塑之才,可惜你跟了沃特斯太久。”黑衣人舉起手中的刀,“沒有辦法,既然你已經做出了選擇,那也代表了你接受這種結局。” 利刃揮下,薩科的身體被切開。但身體裡流出的不是血與肉,而是一層層橙色的煙霧。 “又是假身。”黑衣人皺了皺眉,回身命令手下道:“行動。” …… 當晚的納沃利的某個街區,七絕堂的殺手們成群出動,卻隻找到了沃特斯僵冷的屍體。 突然間,殺手們發現自己的群體中有人毫無征兆地死去,帶著魔法的利刃劃過喉嚨,根本沒有反應的機會。 人們驚恐地望去,第二個人又已死在了刀下。一道黑影融入了黑夜,鬼魅般出現在人群之間,隨機屠殺著落單的殺手們。 “不要慌!所有人靠到一起……”喊話的人指揮道,但他的話語中,也早已充斥著恐懼。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瘋癲般的笑聲響徹在寥廓的夜空,人們向上望去,一個乾瘦的身影屹立在馬戲團的屋頂上,“準備好和我玩一場緊張刺激的遊戲了嗎?” 所有人都被這瘋笑聲所震懾,一個人大聲喊道:“你到底是什麼東西?” “哈哈哈哈……” 癲狂的笑聲依舊,但又在一瞬間戛然而止,人影停頓了一下,用他誇張的語調宣布: “我是,惡魔小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