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樓往左數第四間,有個“憐美成衣鋪”。 老板娘是個蜂腰翹臀的大胸美婦,此刻正在裁剪一件男士對襟。她看起來約莫三十出頭,長得艷而不俗,渾身上下散發著一股自然而然的貴氣,無論笑或者不笑,說話或者不說,都讓人挑不出半點毛病。 她姓阮名夢冉,便就連名字都讓人想入非非。 阮夢冉身旁站著個少女,和蘇清舉差不多年歲,穿著打扮看起來很簡約,但隻有真正出自鐘鳴鼎食之家的清貴之人,才看得出她一身裝飾的不俗。 她姓梁名容音,雖是外地人,卻很小就搬到了鳳凰集養病。 “師父,晌午鐵匠鋪好大動靜。”少女的聲音軟軟糯糯,聽起來分外的舒服。 “臭道士陰謀算計一個接一個,惹得臭打鐵的不痛快了。”阮夢冉眼波流轉,格格嬌笑著說,“天地問心,才知蘇清舉劍骨卓絕,有此等稟賦,說不定會有那麼一家肯收了他。” “真的?”梁容音雙睛微亮。 阮夢冉斜眼看徒弟:“真的也好,假的也罷,你與他少有交集,為何如此關心他的命運?” “當年太祖從馬上征得天下,”梁容音細聲說,“於兵家聖地武嶽山封禪祭告天地,奠武國之風,因此大魏重武輕文,被南國嘲笑我們是蠻夷之邦,直至蘇家祖橫空出世,其詩、詞、歌、賦、經、史、集、注等,無一不通,無一不精,書法一道更是當世一絕,十七歲便高中狀元,二十一歲遊學南國,半年後,在文山海會上大笑,眾人問他何故發笑,他說南國沒有讀書人,隨後當場留下‘諸聖石刻’,文氣沖天引得白日顯星,震驚南國文壇,大魏從此揚眉吐氣,作為我朝大文豪的九世孫,我不希望蘇清舉泯然於眾。” 阮夢冉笑容不變:“臭道士的手段雖然下作,但一身修為通天,在他的威懾下,敢收蘇清舉的實在不多,此事在我看來,反倒是打草驚蛇的一步死棋。” 梁容音蹙眉,忽聞細微鳴響,她若有所感,向鐵匠鋪的方向看過去。 “都說臭打鐵的像個教書匠,”阮夢冉喃喃說,“沒想到他不止長得像,也很有教人的本事。” …… 夜晚。 蘇清舉等童養媳睡熟,把短劍別在腰上,背上截瀑,出門直奔山神廟。行至一個三岔路口,就見路牌下站著個黑臉男人,他一怔認出了人來,忍不住喊道:“二叔?” 蘇長盛背著贍口的粗繩扁擔,腰挎柴刀,走向侄子沉聲說道:“你下午隻說有辦法,你嬸嬸以為你同意了徐家的條件,二叔卻知你性子,是素來不肯妥協的,料你是存了別的心思,二叔怎能讓你獨自冒險!” 蘇清舉胸中滾燙,三年前爹娘歸天,二叔不顧嬸嬸的反對,把本來要給堂兄上官學的錢拿來“買地修墳”,二老這才得以保全屍體入土為安,否則按照魏律,屍體無處可葬便須燒掉,大魏極重孝道,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據說火葬之人,魂魄下了地府無顏麵對父母,會死不瞑目。 “好,那便同去!” 叔侄兩個便往那烏靈山奔去,蘇清舉一麵趕路一麵問:“二叔可知那些匪賊來路?” 蘇長盛道:“坊間盛傳,烏靈山盤踞著一夥兇殘霸道的剪徑兇徒,被劫者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官府多次搜山卻毫無所獲,聽說府尊大老爺差點為此丟官,也不知是真是假。” “那山神廟香火怎樣?”蘇清舉又問。 “早幾年倒是還行,”蘇長盛想著道,“自打有了那個傳聞,就沒什麼人再敢登山了,現下想是荒廢了吧。” 半個時辰後,叔侄兩個終於趕到了烏靈山腳下。 蘇清舉遠遠眺望,此山高聳入雲,迷蒙的暗霧直如妖煞之氣盤繞,陰森森的讓人不寒而栗。 蘇長盛目露憂慮,此山看來詭譎兇險,若是兒子沒救成,反倒把侄子給折進去,九泉之下,要如何向阿兄交代? 蘇清舉若有所覺,對著二叔笑了笑,已大踏步進山。 蘇長盛無奈,隻好跟了上去。 穿過一段異常難走的山路,翻過一道山崗,前方赫然出現高達百餘丈的纏繞並生的扶桑樹,其樹冠遮天蔽日,但已完全枯萎,樹枝枯黑乾裂,看來就好像妖魔的爪牙般猙獰可怖。 那山神廟就在樹下。 廟門洞開,廟中有火光,映出幾個人影。 叔侄對視一眼,悄然潛到旁側,從窗口看進去。 廟內臟亂遍布蛛網,神龕前,三個粗莽大漢圍著一鍋肉大快朵頤,蘇明玉就被綁在柱子上,嘴裡邊塞著布條,臉上青一塊紫一塊,顯然是受過了一頓毒打。 眼看兒子受到這般苦楚,蘇長盛眼睛血紅,抽出柴刀就要沖進去跟賊人搏命,蘇清舉連忙將他拽住,示意他稍安勿躁。 背對神龕的大漢滿麵絡腮,臉上還有道疤,更添狠厲。他一麵嚼著肉,一麵吩咐:“你兩個吃完到山下看看,那蘇家的人來了沒有。” 另兩個點頭哈腰地應了,其中一個嘿嘿道:“二當家的,徐老爺可說了,這五百兩都是咱們三個的,拿到錢咱們就去城裡快活快活。” 另一個露出會意的笑容:“還是二當家的照顧我們,隻帶了咱兩個,這麼簡單的買賣,多來一個,可是要少分好多錢的。” 廟外,蘇清舉眼珠子一轉,取了個粗木盒子出來,對著蘇長盛耳語幾句,後者點頭,接了盒子,悄然轉到廟門前,大踏步走入廟中。 三個匪賊皆愣了一下,蘇明玉驚喜地又哭又叫:“阿爹救我!” “我兒別怕,爹來了!” 蘇長盛說著就要上去,兩個匪賊眼疾手快抄起家夥架著蘇明玉,“老東西,錢呢?” “五百兩交票,都在裡麵。”蘇長盛把盒子捧出來。 “丟過來。”匪賊大叫。 蘇長盛掄起胳膊,卻往上方椽架擲去。 “老家夥,你……” 那盒子碎開,卻落下一蓬石灰粉,三個匪賊正好抬頭,眼睛被糊個正著。也就在此時,蘇清舉從窗外翻身進來,三步並作兩步,劍光宛若流星,截瀑以迅雷之勢從刀疤男的脖子側麵穿過去。 刀疤男臨死反撲一刀,被蘇清舉抽劍旋身躲避,劍鋒順勢抹過第二個匪賊的脖子,第三個匪賊被滾燙的血液炙得發慌,扭頭就朝門外逃去,蘇清舉緊追兩步,劍光乍起,劍鋒毫無阻礙,那匪賊的頭顱就沖天而起。 蘇長盛抓著柴刀,本已要沖上去搏命,眼看侄兒施展雷霆手段連殺三人,不禁呆在原地。 那頭顱“骨碌碌”滾到蘇明玉腳下,他似是終於回過神來,駭然尖聲叫道:“清舉,你殺了人……” 蘇清舉甩去劍上血跡,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隻覺胸中塊壘盡去,暢快不已,忍不住大笑一聲:“大丈夫提劍殺人,有何不可?” “殺人是要吃官司的!”蘇明玉怒道,“若因你之故害我落第,我定與你沒完!” 蘇清舉愛不釋手地擦拭著截瀑,不以為然道:“堂兄寬心,這些匪賊沒有籍契,甚至很可能是通緝犯,殺了也不妨事的。” 蘇長盛給兒子鬆綁,見兒子還要再說,皺眉搶斷:“有話回去再說。” 三人行至門口,廟門突然闔閉。 “吃吃吃,吃了你們。” 神龕處同時響起個怪笑聲,叔侄三人悚然一驚,齊齊扭頭,隻見神像旁不知何時出現個中年男子,他的麵相極是怪異,看起來與常人相去甚遠。 “你是誰?”蘇清舉瞇眼。 男子隻是怪剌剌地笑著。 蘇長盛凝神看神龕,隻見裡麵供奉著個鴉頭人身的神祇。這神祇外披一件黑色羽衣,與中年男子身上那件如出一轍,便似是想到了什麼,滿麵驚容道: “傳說烏靈山的扶桑樹孕育有神禽,前人建廟,奉為守山神明,稱鴉神君,尊駕難道就是……” 未等他把話說完,那中年男子目中射出幽幽的紅光,叔侄三人神智昏聵,瞳孔渙散,神情癡呆,中年男子貪婪一笑,突然撲出去,身體一扭,體表寸寸開裂露出節肢、甲殼,哪裡是什麼鴉神君,分明就是一隻蜈蚣精。 這蜈蚣精長有三丈,自那梁上“沙沙”攀爬,來到三人頭頂,“嘶”一聲,遍布細齒的口器便猛然咬向蘇清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