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桃花賞,春簟便升起來了。 觀景臺視野極闊,料峭春寒偏伴著沁人的幽香,用來下酒實在不可謂不美;漫山粉花芳菲不盡,煙雨蒙蒙之下,倒別有一番意趣。 觀景臺中間有個暖閣雅座,這雅座隻有佘老太爺親自邀請的賓客才坐得,今年佘老太爺靜性修念,一張帖子也沒送,府尊陸鑫忽然上門拜訪,才邀了同坐。 佘老太爺看起來保養得極好,嗓音洪亮,紫紅麵龐,目光炯炯。 陸鑫對他口稱學生,當年鹿臺禦試,佘老太爺便是考官之一,算有那麼一點微薄的師生之情。 二人正說話品茶,忽聽外間有個笑聲極是悅耳動聽,陸鑫便循聲看出去,心中一驚,壓低聲音道:“敢問老師,那位便是?” 佘老太爺微微一笑,隻是點頭。 陸鑫籲了口氣,目光一轉,落到另一個少女身上,眼睛頓時發亮:“這世間竟有如此姿容!” 佘老太爺看了一眼,笑著道:“那是蘇家二姑娘。” “哪個蘇家?”陸鑫道。 “文山海會,諸聖石刻。”佘老太爺言簡意賅。 “莫不是蘇長明蘇兄的姑娘?”陸鑫慢慢回憶起來了,笑著道,“鳳凰集果真是集天地靈寵之寶地,學生提個建議,今年桃花賞便以‘美人’題詩如何?” “甚好甚好。”佘老太爺微笑著點頭答應。 題詩是桃花賞保留節目。 暖閣前便有個小臺子,案上有準備好的筆墨紙硯,與會的賓客若是佳句偶得,便到臺子上寫出來,由一旁的使女唱念,寫得好了,便能一鳴驚人。在今日這等場合,於眾多名門閨秀麵前展露才學,說不定能得到某位佳人青睞。 題詩一出,場中才子們便坐不住了,紛紛冥思苦想,恨不得把畢生才學都融匯一爐;名門閨秀們或香扇掩麵,偷瞧著心上人,或與女伴悄聲說話,討論今次誰能拔得頭籌。 “容音妹妹,今年竟以‘美人’為題,甚得吾心。”蘇明玉頗為驚喜,便對梁容音道,“待我為妹妹賦詩一首,且瞧好了。” 他竟似早有準備,一馬當先登臺,提起筆來,笑著環顧四麵。果然,幾乎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到他身上,他頗為享受這種感覺,胸中辭墨滿溢而出,當即大力揮毫。 使女跟著唱念。 梁容音聽罷,道:“你堂兄才學是有的,可惜鉆營之心太重。” 蘇清瑜點螓道:“阿爹也說過堂兄天賦不差,若是肯下苦功,將來考取功名不難,希望他能盡早醒悟,別再為外物所累。” 暖閣裡,陸鑫笑著道:“此子文辭有精彩之處,可惜用筆太艷,未免流於皮相。” 佘老太爺道:“考慮到年紀,倒也算不上差了,缺點琢磨。——是哪家的公子啊?” 侍從連忙去打聽,很快回轉:“城中白水巷人,姓蘇名明玉,在韓夫子的私塾求學。” 外麵忽又一陣騷動,陸鑫看出去,隻見登臺的青年竟是一身道袍裝扮,心裡一動,問道:“老師,這位公子莫不就是徐家子?” “是他。”佘老太爺含笑道,“此子天賦奇高,看看他能寫出什麼來。” 徐朗照提著筆,看了眼蒙蒙天地,忽而轉頭,在茫茫人群中深情地注視著一人,全沒想到,癡戀之人今日竟會到場。思緒翻飛,故往的歲月浮現在眼前。那是七年前,徐樹林忽然生了一場大病,徐家錢財耗盡,連幾畝薄田都拿去典當,這才從城中請來了大夫,但累月服藥,家中錢糧罄盡,那一日他餓得前胸貼後背,各家看到他,如同看到瘟疫,唯恐避之不及,唯獨蘇清瑜不嫌棄他渾身臟臭,請他到家中,熱了飯菜給他吃。 從那時候起他就發誓,若有朝一日出人頭地,定要帶著她過上優渥的生活,絕不叫她再受半點苦楚。 “瑜妹妹,我要把這世上最好的東西都給你。”他遠遠地向蘇清瑜露出一個微笑。 佘紅玉一直關注徐朗照,循著他的視線看過去,果是她心裡想的那人,氣得跺腳暗罵。 “小賤人,遲早收拾你!”她狠狠地剜了一眼蘇清瑜。 徐朗照已然落筆。 使女高聲唱念:“幼卉國色牡丹羞……” 第一句便叫眾人愣住,隨後齊齊地望向蘇清瑜。場內能讓牡丹都羞慚的,豈非隻有少女一個? 使女緊接著念下去:“春簟開顏暖驚鷗。青山碧色玉搔頭,未妨解衣弄扁舟。” 佘紅玉聽罷簡直咬牙切齒,恨不得拿把刀子在蘇清瑜臉上作畫。 梁容音麵上悄然浮出一絲笑容,看了看蘇清瑜,卻見她蹙眉不語,便握住她的手。 暖閣裡,陸鑫意味莫名地笑著道:“好小子,桃花賞倒成全了他的表白。” 佘老太爺淡淡笑道:“用情如此,倒無不可。” 陸鑫點頭贊賞道:“不論用心,單論詩本身,第一句平平無奇,第二句頗有意境,乍暖還寒時候,隔著簟簾開顏一笑,便使得驚鷗安寧下來。” “也許是自喻。”佘老太爺想得更深一層,“徐家發跡不過三載,此前亦是備受磋磨,小姑娘人美心善,自然走入他心裡去了。” 陸鑫認可道:“是一對璧人。”忽然“咦”一聲,“二姑娘這是要作甚?” 原來蘇清瑜竟忽然走到寫詩的臺子上去了。 眾人都不明所以,使女心中嫉恨,冷冷道:“你上來做什麼,這是給公子們寫詩的地方。” 蘇清瑜向暖閣微微行禮:“哥哥早上念了一首詩,頗合‘美人’之題,敢請太爺賜筆。” 佘老太爺大笑道:“好好好,蘇家公子人未到詩先至,快快寫來。” 使女隻好把筆遞給蘇清瑜,心中冷笑,倒要看看那窮小子能寫出什麼來,便就著蘇清瑜的筆墨,緩緩唱念出聲: “雲想衣裳花想容……” 使女念完呼吸一滯,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忍不住喃喃重復:雲想衣裳花想容…… 暖閣裡,陸鑫和佘老太爺微微吃驚。 “春風拂檻露華濃。” “若非群玉山頭見,” “會向瑤臺月下逢。” 聽罷全詩,陸鑫和佘老太爺相視一笑,前者道:“此詩著實驚艷,寫的是美人,全詩上下卻無一字提到美人,全詩渾然天成,毫無矯飾造作之痕,實在是難得一見的佳作。” 佘老太爺含笑道:“讀來隻覺春風滿紙,花光滿眼,無須刻畫,便自然有個美人形象鮮活飽滿;字詞上,素淡清雅,不露痕跡,好詩,真是好詩啊!隻不過這‘瑤臺’作何解吶?” 蘇清瑜眨了眨眼,隻是裝傻。 蘇明玉氣得半死,為了今日桃花賞,他可下足了苦功,沒想到風頭全被那個討厭的堂弟搶走,便再也忍不住道,“蘇清舉每日裡在王府做工,哪有這閑情寫詩?瑜妹妹,這首詩到底是誰寫的?” 會場裡立刻有人跟著質疑:“這莫不是別人作的,故意安到你哥哥身上?” “蘇清舉今年才幾歲,他能寫出這等好詩?” “沽名釣譽之輩,可笑。” 蘇清瑜麵色如霜,徑自下臺與梁容音告別,轉向會場外麵小徑時,卻見蘇清舉不知何時撐著傘站在雨中,少年清澈的眼神,爽朗的笑容,如同月光下平靜的海洋,廣博而深邃。 麵色如冰河解凍,蘇清瑜嫣然一笑,腳步緩了下來。 “怎麼不帶傘?” “淋雨的女孩子比較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