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其所料,寒淵先一步取走祭臺上的龍骨,有人的算盤打的再響,注定也是空嘮嘮的響。 翌日,皇上準奏了國師在慶功宴上的奏請,兩日後,國師在祭臺開壇祭祀,滿城百姓皆去祭臺下圍觀,人聲鼎沸,場景轟烈。 祭祀進行了一天,在夕陽西下時結束。 裴玄陵也去圍觀了,剛好就站在國師經過的那條道邊上,祭祀結束時,國師從道上經過,裴玄陵站的位置不是很近,視野卻出奇的好——不偏不倚,正巧就看見國師那張拉得幾尺長的臉。 完全沒有心滿意足的得意,反而像誰欠了他萬兩金,怒氣沖沖結束後入要債似的。 為何吳銘會是這副表情,裴玄陵心知肚明,回到白鹿司後,徑直去見了寒淵。 “意料之中。” 彼時,寒淵正斜倚在靠椅上,手指輕扣檀木扶手,發出沉悶的“噠噠”聲,淺藍色的外袍垂落腳邊,雪白的裡衣襯得皮膚更加方塵不染。 坐姿略顯愜意,不顯慵懶,明明是一把普通木椅,恍惚間被他坐出一種如臨神座的感覺。 裴玄陵會來,他早就料到了,聞言語氣淡漠的回了句。 裴玄陵回想起國師那表情,嘴角就忍不住勾起:“你是沒看見國師那副表情,活像誰欠了他錢不還。” 寒淵翻了一頁書,麵色依舊無波:“被人捷足先登,無怪乎此。” 裴玄陵斂住笑意,在他旁邊的位子落座,毫無樓千他們麵對寒淵時的畏懼:“你早就料到國師回去取祭臺上的龍骨?” 寒淵眼睛沒從書上移開:“嗯。” 裴玄陵不解:“為何?” 寒淵才不緊不慢的抬頭睨他一眼:“你不會真以為他開壇祭祀,單純的隻是為了給亡者超度?” 裴玄陵一愣,隨即回神細想起國師異常的做派。 先開始上奏開壇祭祀,理由是星象有異,但是司洵根本沒準奏,眼看著這個理由不成,吳銘就換了個理由,而且是在慶功宴上當眾提出。 幾乎是跟司洵步步緊逼,一點退步的意思都沒有,不達目的絕不罷休的樣子。 但無論他換多少個理由,最終的目的都是要開壇祭祀,看似名正言順的為天下太平著想,實則是想暗地裡神不知鬼不覺的取走祭臺上封存的魔物。 “那他有沒有可能就是雪姬和哈桑說的幕後之人?”裴玄陵凝眉,不無肅色的問他。 寒淵不加思索的回答:“不是。” 意思就是國師吳銘不是幕後之人,那個操縱傀儡的人另有其人。 裴玄陵摸摸下巴,煞有其事的嘖了一聲:“按你的意思,國師不是幕後之人,那他難不成也是被操縱的一顆棋子?” 寒淵道:“正解。” 裴玄陵陷入沉思,忽然背後一陣寒風吹來,冷得瑟縮兩下,生生把他拉出思緒。 他下意識的攏了攏衣服,轉頭去看,背後一扇雕花鏤空的窗正大大的開著,窗外雖未下雪,但寒風依舊吹得勤快。 擱在這兩天,帝都裡家家都在添置年貨,趕著過年,城裡更加熱鬧起來。 注意到他在瑟瑟發抖,寒淵換了隻手拿書,右手一臺,空無一物的指頭纏縛上幾根冰線,冰線甩出去勾住窗扇,手指一動,窗戶應聲關上,寒風被隔絕在外。 裴玄陵靜默的看他一眼,有些驚訝他會顧及自己的感受。 在他印象裡,寒淵待人冷僻凍人,從來都不在意別人的感受,人丟一邊,想起來了就冷冷的問一句,想不起來了就隨你怎麼想,礙不著他事。 寒淵道:“有話就說。” 裴玄陵從思緒中回神,接上方才的話題:“吳銘隻是顆棋子,那麼他出於什麼目的才會聽命於幕後之人?” 寒淵修長的指節劃過一行字,修長的手指來回的摩挲著蒼勁有力的‘青’字,指尖一點,字跡爬上一層冰霜,將字凍住。 抬開手,再次低頭,額前兩搓白發垂下,恰到好處的遮住了他眼中的冷意:“不知,許是有把柄落在那個人手裡。” 裴玄陵覺得很有道理的點點頭,又想到一個問題:“既然他聽命於幕後之人,你為何不抓住他,讓他說出幕後之人是誰?” 現成的引路人擺著不用,豈不是浪費得很。 寒淵抬起頭,將手中的書放在手邊的桌案上,道:“不急,他還有用處,此時折了得不償失。” 這句話說的含糊,短短幾個字,看似素白無奇,卻又深藏玄機。 裴玄陵不明就裡:“吳銘還有什麼用處,反正皇帝早晚都要動他這一脈,時間或早或遲,折了他,一方麵斷了幕後之人一隻手,一方麵對皇帝有助益,何樂而不為?” 寒淵道:“如你所言,司洵是想折掉國師一脈,那他找到機會了嗎?” 裴玄陵被他這一問給問住了,乾咳兩聲顯得中氣不足:“……沒有。” 頓了頓,他繼續道:“吳銘這次的作為難道不是一次削弱的好機會?” 寒淵搭在扶手上的食指中指輕敲檀木,沉悶的發出“噠噠”聲:“吳銘開壇祭祀是為了取龍骨,這件事除了你我知道,還有人知道嗎?” 裴玄陵又是一噎:“……” 還真的沒有人知道了。 寒淵道:“況且,損人利己是一回事,打草驚蛇是另一回事,我倒是不怕被人暗下殺手,但你們白鹿司就不一定。” 慶功宴的那次刺殺就是先例,他可以暫時護住裴玄陵,讓他不至於命喪黃泉,可幕後之人若是想動整個白鹿司,恕他無能為力。 道理裴玄陵都懂,所以他不能用白鹿司眾人的性命去賭一個虛無縹緲的結果,他做不到,憑良心而言也不能。 寒淵道:“就算你們破釜沉舟,把吳銘給供出去,說他聽命於妖族,欲釋放魔物禍害蒼生,拿不出有力證據,有人會信?” 裴玄陵頭慢慢低下去,沉聲道:“……不會。” 確實不會,他們此刻連幕後之人是誰都不知道,即便捉住了吳銘,也不一定捉得住幕後之人,拿不出有力證據,一切都是空談。 寒淵站起身來,淺藍色衣擺垂在腳邊,腰間霜花墜子走動間反射淺色微光,發出輕微的“叮叮”脆響。 他邁過門檻走到廊下,看著灰蒙蒙的天空,寒風吹來,額前腮邊白發飛舞,衣袂翩躚。他側過頭,語氣透著寒風般的冰冷,其中肅殺之意猶如潛龍在淵:“言不由衷,時候不到誰也動不了誰,時候到了,他會是我找出幕後之人的鋒利一刀!” 裴玄陵嘆氣一聲,看了一眼他披散著三千白發的背影,略帶歉意的道:“是我思慮不周,操之過急了。” 寒淵道:“無妨,司懿的後人越加不中用,一脈相承的本事,卻讓人越過頭頂,蹬鼻子上臉。” 說這句話,他是用一種變相的嘲諷去說的,仿佛在說後來居上,實力不俗,又仿佛在說前者無能,妄為前者。 裴玄陵道:“司懿是誰?” 寒淵道:“司洵的祖宗,元啟的開國皇帝,國師先祖吳城的師兄。” 乍耳一聽方才他那訓誡的語氣,裴玄陵呆住:“你認識他們?” 好在這裡人不多,也就隻有他倆,要是被人聽見寒淵用這種訓誡的語氣鞭笞前人,而且這個人還是元啟太祖皇帝和吳城國師,恐怕會指著他鼻子罵他大不敬,竟敢出言不遜詆毀先祖。 寒淵諷意分明,戲謔的道:“怎麼不認識,他們元啟百姓不是口口相傳先祖的風光偉跡?” 感情是聽來的,裴玄陵鬆了口氣:“後世子孫不中用怪不得誰。” 若是把子孫的過錯歸結於前人,這就有點強加於人怨恨,不明是非。 畢竟前人栽樹後人乘涼,樹栽的好,後人就能多受福澤,栽不好也隻怪能力有限,行此止步。 當然,樹栽的好,枝葉繁茂,可以長久福澤後世子孫,可後世子孫無德無能,非要掄著斧子砍樹,自斷臂膀,那麼沒誰製止得了。 寒淵冷哼一聲,沉聲批判道:“用人不清,害人不淺。” 裴玄陵:“………………” 您老每說一句話就石破天驚,能收斂一點嗎?不然我心臟受不住。 尷尬的咳嗽兩聲,裴玄陵繞開話題,道:“過兩天就過年了,司君他們正在添置年貨,我們準備那天眼前擺個宴桌,吃個團圓飯,你要來嗎?” 本來他是不打算說的,過年圖個熱鬧,他們五個人湊一桌吃飯,熱鬧不熱鬧也就那回事兒,寒淵好歹是客卿,怎麼說也算自己人,思來想去,不請人家來一起過年,顯得他們有些孤立這位前輩似的。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寒淵淡淡道:“隨便吧。” 所以你說這個隨便,是要來還是不來呢? 裴玄陵想不通,悶悶的“哦”了聲,說了幾句話後就起身離開了。 寒風凜冽,廊前青綠的雲鬆沙沙作響,蒼勁的枝乾橫斜,雪白的狼崽窩在上麵,像一堆未曬化的雪。 感覺到主人的目光,狼崽驟然睜開眼睛,兩爪一蹬,從樹上跳下來,屁顛屁顛的來到寒淵腳邊。 注視著裴玄陵離去的背影,直到消失在拐角處,寒淵才慢悠悠的開口:“你覺得他背影像不像那個人?” 周圍空無一人,充其量隻有一個兩隻巴掌大的小狼崽,這句話好似說給腳邊的狼崽聽的。 小狼崽蹭了蹭寒淵的小腿,嗷嗚兩聲算是回應。 它單調的叫兩聲,和平常沒什麼區別,寒淵卻聽懂了,道:“你也覺得像?看來不是我的錯覺。” 小狼崽圓圓的腦袋點了點,又嗷嗚兩聲:尊上,他會不會是那個人的轉世。 寒淵低頭瞥了一眼腰間懸著的霜花墜子,若有所思,半響才緩慢道:“或許吧。” 斯人已逝,風卷殘雲,滄海變桑田,回不來的人已經回不來,又何必看著與他相似的人回想過往。 瑟瑟寒風吹過,廊下他一人身長玉立的站著,孤影孑立,周身透著萬年不化的霜雪之氣,又縈繞著經久不散的孤獨。 仿佛一路走下來,從始至終都隻有他一個人,無人伴隨左右,無人言語相談。 小狼崽嗷嗚著,慢慢蹲在他腳邊,算是一種無聲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