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後,在蘇家宅後院的老井裡,周五福總會想起阿爹和大哥與那群兇神惡煞的官兵纏鬥的下午。曾經的周老莊在泊州之西的荒涼群山中孤獨避世,來自東洋的最後一滴水汽飄過慎國的八千裡沃土,滋潤著這塊不起眼的疆土,不論是江南江北兩州善頌詩篇的遊生學子,還是光都朝中滿腹經綸的朝廷大員,偶然聽見泊州一詞都不免一時轉不過來頭腦,心想此處是哪部歷險神話的虛無之地,還是天地二經中未被考證的極北荒原,隻有看到大慎地圖時,才恍然大悟於這塊西鄰靈州,北靠百草地,與楚州、白州、原州、江北州相互守望,遭到西北白狼族與來自黑山山脈的神秘力量頻頻騷擾的荒苦之土,被世人報以“怒皇”之稱慎哀帝曾一反常態,言辭溫和對泊州刺史說:“愛卿此去泊州十年,來日朕必然重賞。”刺史磕頭謝恩,卻掩蓋不了那以淚洗麵的哀愁之色。 周五福即是在這樣一塊荒原中繁衍生息的家族裡第五個孩子,打記事起,童年玩耍總是與黃沙相伴,廢舊堿田裡的沙墩城堡,玩伴們相互拋投的沙土炮彈成為了他永久的記憶,直至一個不尋常的官員走進了當時蝗蟲遍天的村莊。那人帶著高高的白色帽子,盡管已經被黃沙染灰,一身白袍與周圍的黃色格格不入,他首先進到了五福的家,麵對阿爹那張已被黃沙和堿水侵蝕的溝壑縱橫的臉頰,那個官員仍舊保持這一副清冷的態度,迎著阿爹訝異目光緩緩開口道: “慎朝已亡,大燕已立,今日起,吾乃此村之村官,今日與村長您想見,以後多多包涵。” 周老莊的五百戶村民自幼沒有見過官員,慎朝的邊疆放任態度使此地保持了近百年的自由與野蠻,此時此刻,周老爹不知該如何對答,隻能生硬的說: “你來這有什麼事?” 官員沒計較此處“蠻民”的無禮,朗聲說: “大燕之民,泊州之子,當以州為家,國為父,慎賊作亂百年,泊州州倉已空,蛇鼠為災,蟲豸為患,州民餓苦,家之一員,當盡力相救,此乃長久之計。” 周老爹道: “你且簡單些講,俺是聽不懂的。” 官員笑笑說: “泊州其餘地方災荒大起,吾來向您們征糧以救他地之亂。” 阿爹說: “征不得,征不得,蝗蟲又起來了,俺們村的餘糧隻能來過冬了。” 官員正色道: “周村長,家國大義,何患無辭,兄弟有難,八方支援,征糧之事,怎敢耽擱。” 阿爹說: “那俺們冬天咋辦。” 官員無奈笑笑說: “吾此時前來,隻管征糧事宜,其餘事體吾也不知道。糧當在三日後置辦清楚,您本為村長,您來牽頭吧。” 阿爹大怒說: “不給又怎樣。” 官員道: “則犯上龍顏,當以重罪相問。” 大哥和二哥走進來,各執鐵鍬鋤頭,大哥說: “給俺快滾,否則你腦袋開瓢。” 官員匆匆走了,不幾日一隊銀甲士兵進了村莊,便要逮捕阿爹,大哥大怒,持了柴刀拚命,為首一將大聲道: “此村為慎賊餘孽,當處以極罰。” 睡夢中的周五福迷迷糊糊被阿媽抱起,睜眼時,他看到故鄉的大火。阿媽帶他一路東行,進入了白州地界。在那裡,落難的母子倆遇見了蘇先生,阿媽成了浣衣婦,長大些,他成了蘇先生獨子的玩伴,小少爺阿達由此進入了他的世界。 剛到蘇家大院時,小少爺還沒有出生,年輕的蘇嚴氏小姐挺著大肚子時常在大院中的花園閑步,蘇先生一縣之長,為官兩袖清風,嚴於律己,經常工作到深夜,獨守空房的蘇嚴氏隻能與聘來的奶媽在待產房時而打牌,時而彈彈立在墻角落灰的古琴,隨時迎接待產的陣痛。 那年五福七歲,蘇先生安排他在院後一間靠近一口老井的木屋裡住下,與阿媽一墻之隔,每日能見三四麵,無聊時,總有一個麵相老成,體格健碩的男人走進木屋,與他四目相對,男人好像不會說話,但總歸讓孩子有了個陪伴,夜半時分,男人出門而去,沒有蹤跡,一日蘇先生偶閑與蘇嚴氏小姐散步到後院,見了獨子玩泥巴的五福,蘇先生笑笑道: “五福一個人肯定沒意思,不如和阿媽一起住去吧。” 他說: “不會沒意思,有個大叔總是陪我。” 他埋下頭繼續泥巴工程,沒注意先生異樣的眼光,後來與家裡用人談論後得知,他住的木屋曾經住的是家裡一個不茍言笑的木匠,後來木匠不知為何消失無蹤,木屋一直便沒人居住了。他聽過後也不害怕,男人卻從此再也沒有來過。 小少爺阿達出生時,蘇家宅外多了一個滿臉汙泥、瘋瘋癲癲的年輕女子,滿口“張誌輝”“負心漢”的叫,蘇先生見狀也是沉默不言,將那女子也收留在家中,五福經常看見那瘋娘子在待產房外飄蕩,惡狠狠盯著虛弱的蘇嚴氏小姐,經常被奶媽叱罵轟走,而蘇先生卻仍不去管她,致使院裡院外流言斐起,蘇先生的身世也遭受到了極大的質疑,先生的工作也受了很大影響,先生便暫停了一陣,留在家中陪護小姐。在那個風雷交加的夜晚,一聲啼哭響徹產房,也迎來了蘇嚴氏小姐的慘叫,五福親眼看見,小姐渾身變成暗紅色,化成一床血汙,本來溫文爾雅的蘇先生當時瞪起血紅的眼睛,抓住那個瘋娘子的頭發,將她拖入漆黑的雨夜,那個娘子再也沒有出現過,而先生的意誌也日漸消沉,一心爛在工作上,而小少爺阿達,成為了五福和奶媽的職責。 與小少爺生活的五年是五福一生中最美好的歲月,清晨阿達的啼哭將他與奶媽叫醒,五福最喜歡注視阿達那雙忽閃忽閃的大眼睛,好像天目座裡的最閃亮的那兩顆明星,哪怕在多年以後,畏縮在蘇家院裡的老井中,小少爺肉嘟嘟的小手和咿呀呀的歡笑總能蓋過蘇家大院的烈火,惹得他不住傻笑。 在阿媽重病去世後,五福卻並沒有為至親的過世傷心很久,在來到蘇家大院後,阿媽和他好像隔開了一層薄薄的隔膜,周老莊的毀滅使阿媽日加沉默寡言,時常甚至認不出五福是誰,患白癆病前甚至說起了瘋話,夜裡經常在尖叫中驚醒,抓住他的領子大叫,祈求上蒼不要再將她帶回那邊死寂之地。而故鄉這個概念在五福心中幾乎完全被抹殺,身體似乎產生了某種屏蔽機製,使周老莊這個位置、這個名詞永久不再出現在他的記憶裡,他孩提的七年好像根本沒有存在過。 五福其實知道,在小少爺的世界裡,他和普通的用人沒什麼兩樣,阿達可能根本分不清他和廚子阿貴、管家蘇照、馬夫阿彭有什麼區別,卻仍舊阻擋不了五福對阿達的喜歡,他在夜裡不斷向上蒼祈禱,希望這樣的日子能夠永久不變。然而變數發生於阿達四歲之時的初冬,兩個各自奇高、身材乾瘦的黑衣武者走進大院,原本不茍言笑的蘇先生也變得手足無措、點頭哈腰,站在會客廳門外,他清晰的聽見蘇先生祈求兩人不要將阿達送往黑山。 “去了那地界阿達會送命的,皇帝也不知道那些人到底要這些孩子乾嘛!他根本不管孩子們的死活!” 蘇先生瞋目裂眥,麵向很可怕又顯得極可悲。 兩個黑衣人按住腰邊黑劍,冷冷說道: “蘇縣官,你若再多說一句,我兩人便可定你兩罪,一則抗命不遵,二則誹謗皇帝,都可將你剝衣抽官,打入詔獄。” 蘇先生態度頓時軟下來,低頭不響。 左邊矮些的黑衣人好像是出了些同情,便道: “縣長,實則還有一法子,”蘇先生抬起了渴求的目光,“朝廷學部之下有幻靈司,下屬全國一百零八學院,皇帝重視幻靈之學,若可將公子塞入地方學院,便有望不去黑山。” 一年以後,站在蘇家大院的紅木門前,五福看著阿達遠去的背影,遺留下的隻有騾鈴叮當,奶媽幾個月前忽然離開了,大院恢復了五年前的寂靜,五福流下淚來,那天夜裡他忽然夢見了故鄉,那座西方的小村莊,燃起的大火向他撲來,他驚醒以後連續數月沒睡過一個好覺。 然而此時的蘇先生,剛剛送走兒子的他工作上也再不能繼續維持,整天魂不守舍遊蕩在大院的閣樓長廊,醫藥先生不能近他的身,嘴巴裡不斷念叨著一個詞: “銀山...銀山...” 五福覺得一切都亂了。本來依靠小少爺阿達的歡笑聲支撐起的熱鬧大院今日已是人去屋空,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蘇先生辭去了縣長之責,幾乎所有的夥計都散到他鄉過活,五福覺得,遲早有一天,飛沙般的蝗蟲會將整座大院吃掉,這種不安圍繞了他五年,一日夜裡,他聽見了蘇先生在屋內的尖叫,他急忙跑過去,看見頭發胡子蓋住臉頰的蘇先生滿頭大汗,使得頭發胡子打柳,見他來了,死死拽住他的衣領喊道: “娃娃呀,快跑吧,他們要來了。” 頓時聽見院外傳來淩亂的腳步聲,一夥白衣白甲的士兵闖進來,嘴用白巾蓋住,腰上掛著一塊令牌,上寫“風”,五福躲入黑暗中,逃過他們的搜捕,心想這不是個辦法,必須有個長久躲藏之地,他想起了小時候居住的木屋旁那口廢棄的老井。趁那夥士兵圍住蘇先生宅子時,他飛身輕步討好後院,跳入井中,井極深,兒時的他就看不見井的底部,今日他算是來過了,隻是摔傷了腿,熟悉了黑暗後,他發現了一具屍骸,已經成了森森白骨,分辨不出男女,但他已經管不了這麼多了,他聽見了火焰灼燒木材的聲音,曾經故鄉的遭遇在今日再次上演,他已然麻木,昏昏睡了過去,如此足三天。 他微微醒來,自己還活著,他看見了井口的亮光,他拽住一條老化的繩子,卻終究爬了出去,看著曾經繁華無限的殘垣斷壁,他不知何去何從,忽然想起了蘇先生曾提過一嘴小少爺阿達的去向——九號學院,他暗暗下了決心,他一定要保護小少爺的安全,告知小少爺家鄉的真相,他拾掇了些物品,啟程出發,離開了他第二個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