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初春的某個上午,剛裝修完不久的辦公室,空氣中柚子皮清香味裡,還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油漆味兒。明亮的雙扇玻璃門被緩緩推開,門框上的小銅鈴發出幾聲叮當脆響...... 皮陽秋穿著藏藍色定製西服(大學期間的某個春節,母親在小裁縫鋪為他訂做的,布料成本與手工費用總共不到兩百元),小心翼翼地推開了飛揚廣告公司的大門。或許是因為最近瘦了,也或許當初做衣服的時候故意裁剪的略大了些,寬大的西服罩在東方小個子青年身上顯得極為寬大而臃浮。 大四輟學,這廝為自己冠冕過好幾個遮羞的理由:其中包含了選擇自願填寫時的年幼無知、因專業選擇錯誤而興趣缺缺、落後省份的尖子到了優秀的高等院校,也隻能是那個墊底的牛後,等等,不一而足。最終的結果可想而知:這廝英語四級沒過,拿不到學位證,甚至學分沒修滿,連畢業證都混不到;更沒有重修補考的勇氣與信心,放棄了。 寫幾句酸詩,碼幾行文字曾是皮陽秋自身存在價值唯一的佐證;也是麵對各種奚落、規勸、激將的遮羞布與擋箭牌;更是他為自己搭建的墓,藏身心於其中,沒有留一縫隙,任憑外界的喧囂與呼叫,置若罔聞。然而,打破最後一絲倔強外殼的,是他自己的胃:當同窗資助的2斤掛麵告罄,現實的饑餓感徹底粉粹了皮陽秋一切不切實際的幻想與好逸惡勞的惰性。從地鋪的涼席上一躍而起,將空煙盒揉成一團,丟進垃圾桶,當下決定要去應聘找工作。那天,他將厚厚的一疊小說手稿鎖進了出租屋的行李箱底,不再視若珍寶地抱著沾沾自喜。 皮陽秋懷抱著五本硬紙殼封套、且帶著卡通圖案的筆記本,當作自己的簡歷去麵試,內裡是經年累月無病呻吟——同窗稱之為“酸菜壇子”的打油詩若乾。不知為何而紅著臉(想來潛意識中也察覺到幼稚的卡通圖案與古風詩詞是極不相稱的搭配),既不自信卻又仿佛是獻寶一般將之遞到到三五位麵試官手裡。那一剎那,皮陽秋仿佛將自己的靈魂赤裸地置於眾目睽睽之下,外麵的陽光並不熱烈,而寬厚的西裝下已是大汗淋漓。沉默中,他有些後悔將其拿出來了,幸好別人隻是略微翻看了幾下,也沒有像舊時典當鋪裡的朝奉那樣慢長聲調的點評幾句。幾位麵試官眼神對視一番後,麵無表情地對他說:“回去等消息吧,如果錄用了,我們會跟你聯係。”起身告辭的時候,一位年紀三十多歲,身材有些發福的中年男人雙手將幾本筆記本捧還給他:“拿好了,你的東西。” 此後三天,了無音訊。租房的同窗告訴皮陽秋即將搬離,他將失去寄居之所。 府南河(現稱錦江)邊的夜風微涼,車聲,蟲鳴,擦身而過挽著胳膊的情侶,留下幾聲輕笑低語。在綠化帶無人的角落,皮陽秋掏出春節時父母給他買的第一部手機——翻蓋的摩托羅拉,不適時宜地撥打麵試他的那家公司的前臺電話。幸運的是居然有人接聽了(廣告公司加班是常態,行政也未能幸免),無奈的是結果仍未可知,饑腸轆轆、心急如焚的皮陽秋徹夜難眠。又過了兩天,就在皮陽秋由失望漸漸變成絕望,打算重整旗鼓,另作他想的時候,漂亮的前臺主動聯係了他。皮陽秋接完電話,雙手一拍:“噫,好,我中了!”可謂峰回路轉,天無絕人之路。 自此,皮陽秋混進了一家在當時頗有名氣的廣告公司,開始了二十年的賣字典粥生涯。在三兩家公司兜兜轉轉打工了七八年,然後就跟人合夥經營廣告公司,期間,有人離開了,有人改行了,最終剩下他自己勉力而為,熬的焦頭爛額,業績卻又不溫不火,建樹寥寥。非時運,亦非風向,蓋因能力大抵如此,懶人通病之果。當然,生性淡薄、錚錚傲骨的皮陽秋是定然絕必不會承認自己不善交際、不喜應酬、或許可能大概有那麼一點點兒不適合經商的。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近年來,皮陽秋心安理得地宅在家裡侍弄鍋碗瓢盆、玩網頁遊戲、看各路網絡大神寫的盜墓、玄幻小說,養了七八斤的肥膘。直到兜裡越來越來稀少的人民幣,漸漸不能滿足他婆娘和夫夫(雪納瑞)日益增長的消費需求...... 如今,新媒體、自媒體改變了傳播的形式,快速蔓延而又迅速消亡的信息充斥了人們的日常;直播帶貨、網紅經濟喧囂塵上。皮陽秋的老婆一邊拖地,一邊踢開電腦桌下皮陽秋晃動的腿,漫不經心又略帶抱怨地說:“要不你也寫點什麼罷,長的,短的都行,我給你整理整理,去發一發,萬一你也火了呢?總比你一天坐在電腦前打遊戲強吧?”在電腦前玩頁遊,剛充了10塊錢首沖的皮陽秋不屑一哂:“我寫詩給你,你看看有沒人讀?有沒人贊?全民皆商的時代,哪個不想火?哪個不想賺錢?網紅那麼容易當麼?要麼你有資本去運作,要麼你是土豪的前女友。”說著這廝瞟了瞟她宛如七八年前初嫁自己時嬌嫩的麵容和堅持鍛煉保養得當的纖瘦身材,心下嘀咕:沒準兒,這貨真能行。 這日,皮陽秋整理舊物,發現了箱子底一摞發黃的手稿。當即泡了一杯茶,往事如潮。 附:二十年後 當年青衫意氣霓,欲將長句貫古今。 興來高歌驚四座,且去蠅營飽腹饑。 等閑識得中郎將,素手當壚豈無因。 詞窮猶難表物欲,千古誰又識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