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青驚道:“真的假的?” 明玉伸手按在他腦袋上,舉止輕柔,竟沒有薅亂,而是順著無意識撫摸,“真的,”她盯著楊青看,眼神清澈明亮,眸子深棕如焦茶,隱著微微一彎虹藍,“被他師父發現時,差點血濺當場。” 楊青忽然想到,明玉的這雙手,不知砍落過多少頭顱。 雖說中間世界已安享數十年之久的和平,但中高階修士在天地間行走,少有不沾殺孽的。 這雙手,哦不,這隻右手在頭上緩緩捋過,溫熱感像水流般寸寸滲入,楊青扯出一個笑容,“竟然敢來刺探宗門,殺了更好。” “邪魔外道,等我們榨取完情報後,自然該殺。”明玉寒聲道,她周身錚然氣鳴,隨即又語重心長地說:“但更重要的,你得保護好自己,注意點。”她諄諄教導:“但是一旦發現有什麼不對勁,別自作主張,記住悄悄找我,不然你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楊青裝作靦腆,摸了摸汗毛聳立的後腦勺,開玩笑道,“師姑大人慧眼如炬,真要有暗諜探到我們這裡,肯定被您一劍宰了去也。” 如果明玉發現了自己身上的陰影,砍自己腦袋時,是用左手,還是右手?楊青一邊感受著手指撫過頭皮時令人忍不住在心裡呻吟的溫暖,一邊想著。 …… 楊青是一個深入南葉宗山門的間諜,但這一事實與他的想法無關。 這人間天下,能夠使人作出決定成為一個間諜的,無非就是那幾樣:或財,或名,或欲,或仇,或忠,或毒,或情。 無論哪樣,都在人心的縫隙裡騰挪。 然而使楊青成為探子的,卻不是以上任何一樣。 因為修行者的手段,有時候偏偏能超越心靈與物質的那個界限,無需在乎詭變的人心深處。 在楊青的身體裡,有一片陰影,從四年前開始紮根,到如今已與他性命相連。 他知道,陰影的目的是“感知”什麼東西;而這種感知,雖以他為依托,卻不是他所能乾預的。 即使是陰影的副作用,他也乾預不了——正如此時。 慘白的月光下,被重重法陣與外隔絕的房間裡。 陰影又湧了上來。 痛覺是一種在神經細胞間狂飆突進的電位波徊,一場綻放在大腦中的化學遞質煙花。 他的喉嚨裡發出“嗬”、“嗬”的低嚎。 桌角刺破皮膚鼓出鮮血,但楊青仍然抵緊桌角用力掙紮——幸好他還有自殘這種回避身體深處痛感的法寶。 捱到一切結束以後,他才從地上爬起來沖洗血跡、塗藥、運轉真息治療桌角劃出的創口。這套動作已經做了無數遍了,十分的流暢熟練。 走到鏡前,轉著手腕,確認創口沒有留下痕跡。 “雲浮國產的外用藥膏就是好。”楊青呢喃著,把小盒子塞進保險櫃深處。 接著,他又拿出一張便簽紙,給上麵的“正”字加上一筆,“第三十五次。” 他把便簽紙塞回去,又掏出一個筆記本。 筆記本上潦草地畫著一些線條,像是酒瘋子的囈語。 楊青轉著筆看了好一會,直到脊髓深處的痛感完全褪去,才慎之又慎地先擦去一筆線條,再補上兩彎弧線。 所有的線條組合在一起,隱隱約約似乎構架成一個恢宏的圖案,但始終處於雲山霧罩之中。 還是不夠。“看來得去錄蕓臺那裡看看,我記得……”把所有東西都收好,他才躺上床,默默想著。 第五次的時候,他才明白過來,陰影的本質其實是一種神異的術法,一種本已絕跡多年、不該出現在世上的禁術,當然,施術者在原有的基礎上作了一定的變化。 楊青既不知道禁術的具體結構,更不了解施術者所作的改動,因此為了破解這一術法,他隻能在每次副作用發作的時候,忍著痛苦盡力探究術法的結構。 筆記本上便是以隻有他能理解的方式繪製的術法結構示意圖,當然,僅僅是猜測的。 隨著探索的深入,最令他震撼的是這一無上奇詭的術法所依賴的原理:神經係統中本就每時每刻都有由電位刺激形成的波,而術法能夠在各個頻段上調製扭曲電位波,通過結構復雜的共振與反射維持自己的存在,並且,能以一定的方式監測到宿主的意識動向。 最典型的是,如果自己想要告訴別人這一禁術的存在,它就會事先斷絕自己的生機。 真*狠。 …… 除了自己探索術法結構外,楊青自然也想過其他有助於破解禁術的路子。 找人討論自然是不可能了,死倒是其次,主要是他不敢以間諜的身份麵對明玉,於是他隻好多往錄蕓臺跑,希望在那裡試試運氣。 錄蕓臺收藏了宗門自建立以來約四百年間所獲得的所有資料,包括文字和其他載體,類似於山外社會裡的圖書館。 這幾年在錄蕓臺泡下來,他也算是找到了一些有可能的線索。 尤其是兩天前,他發現的一處神秘房間,看上去似乎很可能藏有相關資料。此次前來,想到很可能找到解決辦法,楊青不由有些激動起來。 撥花草,沿小徑,楊青來到錄蕓臺,驚訝地發現錄蕓臺的執事弟子換了,原來的執事是和他關係很鐵的靈應穀杜雲,現在卻變成了一個女性,是明玉的師姐的小弟子,好像叫熏真來著。 “師姐,杜師兄呢?上次來還是他在當值。”身為山門中這一輩裡最小的,楊青很乖地叫了聲師姐。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正在撥弄世界沙的熏真撇了撇嘴巴,“怎麼每個人來都這麼問,你還不知道麼,杜雲被發現是間諜,現在正在十刑寒獄裡蹲著呢。” 楊青真沒有想到,杜雲竟就是明玉口中的那位間諜。 杜雲雖年長於自己,但和自己是一起來到南葉山的。看來他們倆這一批入山弟子,內中恐怕有點隱情。 他低下頭掩蓋目光,一邊在來訪記錄上簽字,一邊問:“指控組的刑罰建議怎麼說?” 熏真小心翼翼地撚起一粒碧色細砂,放到那象征大氣環流的磁力線中,“聽說要流放到冥土星服勞役三十年再執行死刑呢,好淒慘。”她忽然動作不穩,連帶著氣流磁力線都被擾亂了。 “唉。”楊青嘆口氣不欲多言,臨走時彈指打出一道術式,落到世界沙的底座,巧妙地將那紊亂的磁力線扶正了。 “誒,誰要你幫啦。”熏真揚了揚眉,不滿道。 走上二樓前,楊青回頭一笑,墨色中略帶一絲緋紅的眼睛顯得有點賤兮兮的,“不用謝。” 把世界沙扶正不過是小菜一碟,薑宣墨早就誇過楊青的符禁和法術水平遠超同儕,足以達到平庸的化虛境層次。 作為剛邁入養氣期的菜鳥,能夠獲得可媲美中階修士的評語,倒也可堪自傲,隻不過想要破解眼前這扇門的符禁,多少還是要費點功夫。 悄咪咪地把上次作的標記擦掉,楊青又開始忙活起來。 之前幾次推算,他大概已經有了進入的把握,這次隻要完成最後一點定位工作,便可以進入密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