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語言是一個整全的意暈世界。”明玉瀟灑地打了個響指，楊青麵前陡然出現一本——呃，甚至不能稱之為書，而是極為偷懶地用打印機通用設置打印出來的一疊紙張，隨便訂了一下——《涵虛劄冊》。 　　“現在，我們開始講。記住，要理解涵虛，必需用你的全部智識經驗來感知它的每一個文字，因為字詞並不僅僅是它本身，任何字詞都存在於整個語言的意義之網中、生長在所有其他言辭之間；但是，你又必須忘掉每一個字詞的含義，從篇章整體層麵來經歷它所希望賦意於你的完全的生命體驗。” 　　楊青已經徹底聽不懂了，但正如明玉所說，他卻可以隱約明白明玉所言的大概意思，大概這就是所謂“完全的生命體驗”罷！ 　　“原夫道家由肇，起自無先。垂跡應感，生乎妙一。從乎妙一，分為三元……大洞之跡，別出為化主，治在三清境……” 　　“那麼何謂‘無’？無乃無物、無形、無有。無並非‘空’，無是有的反麵，這些其實都還好。最重要的問題是，‘無’與道是什麼關係？無是否是道？……” 　　她的聲音平淡中蘊著幾許起伏，仿佛有一種催眠的魔力，楊青很快就眼皮子打起架來。 　　伸手彈了下楊青的腦門，明玉此刻已消了冷肅，輕快著說：“好了，今天就到這裡——第一堂課嘛，總得給你留點深刻的印象，總之，我講的這些你不用全都理解，在心裡有個印象就好。修道呀修道，” 　　講到這，明玉忽然背過身去，烏發翩然蕩漾。此刻正星月滿天，爛漫如夢。 　　“修道是一輩子的事情呀……” 　　…… 　　且不管語言到底是什麼，現在楊青最需要的是破解心魔眷種的方法。 　　依然幽香繚繞的瑯華觀，楊青抽出藏書室裡的《靈門術法全解》，“我已經收拾好了，什麼時候出發？” 　　今天是出發去雲嶺學宮的日子，從確定好了破解方向之後，這兩個月來楊青也算是廢寢忘食，除了正常的功課、聽講時間之外心思都撲在了這塊壓在心頭的大石上。這本《靈門術法全解》算是最全麵的資料了，他準備帶下山去好好研究。 　　到了雲嶺學宮，就可以找黑暗時代末期歷史學者請教了，希望能有新的角度。 　　明玉則在和薑宣墨告別，雲嶺學宮雖然和山門相去不太遠，但來來往往總是不便，短時間內她們也沒法再見。 　　“你也不用太執著了，你師父的傷我知道，再著急也沒有辦法，還是得慢慢調理，才能恢復。”明玉最後安慰道。 　　薑宣墨的眉眼之間一直繾綣著幾許憂思，從四年前她和楊青的師尊泊真君遠赴天河尋求療傷方法時這抹憂思便已揮之不去了，“我曉得利害，你們且去吧，楊青，”她忽然喊到，“這四年我代師授徒，也算傾注不少心力，你隨師姑好好修行，不許懈怠。” 　　楊青立刻應聲，事實上，相比於麵對明玉時的歡快甚至有時略顯輕佻，他在薑宣墨麵前總是十分拘謹，顯得異常安分。 　　“對了，”薑宣墨站起身來，她身子比明玉略消瘦，雖然麵容尚未明顯衰老，然華發暗生，披著廣袖玄衣，有一種病態的道骨仙風之美，“這是我給你準備的習題和論文集，你有時間就多看看，回來我會考校你。”她從書架上抱下來一遝各色各樣的書籍。 　　麵對這實在是有點嚇人的數量，楊青不由得呲了呲牙，“嗯。”聲音中暗藏的委屈可謂千回百轉，聽得明玉都忍不住投來憐憫的目光，可惜薑宣墨視此皆如無物，實在是鐵石心腸。 　　明玉隨手用乾坤戒收好這些東西，又向薑宣墨要了一點香料——她很是喜歡薑宣墨在瑯華觀裡燒的這種異香，今日趁機多討要了一點，便叫上楊青，下山去也。 　　從壁立千仞的高山上融匯而下的雪水聚成瀾江，在雲嶺山脈中切巖崩嶺而過，一路奔流向西，此刻正在深秀的峽穀間湯湯流淌。 　　明玉雪袖輕揚，小舟纜繩自解，隨著水波緩緩搖蕩而下。她一步邁出便立在了舟艏，江風徐來，吹衣欲飛，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楊青憋足了勁，從岸邊跳到船上，好險才沒有落水，形容狼狽。 　　放舟中流，天光尚好，白雲悠悠，猿聲綿綿，巖壁與青山間雜著後退。忽然，楊青看見前方聳入雲霄的石壁上竟書有幾個大字。 　　“天南巨擘，散流大宗。”鐵畫銀鉤的筆法，酣暢淋漓，每一字皆大逾樓閣。 　　楊青之前上山下山都是直接被帶著要麼飛遁要麼走傳送陣，尚是第一次沿江水順流而下，因此也是第一次看見這巨大的摩崖石刻。 　　正當他以驚嘆的眼光感慨時，明玉卻嗤笑幾聲，自嘲道：“以前是天南巨擘，後來分裂了，就隻好叫散流大宗，倒也沒落下名頭。” 　　南葉宗在近三百年前曾經發生了一次意義深遠的分裂事件，從那以後宗門便一直與世無爭，不過如今也算是中間世界首屈一指的隱世宗門。 　　太過久遠的歷史，對楊青來說沒有太大的意義，於是他也不知怎麼回應。 　　在那幾個大字底下，則有幾行小字，痕跡更新，此時楊青看不大清楚，隻能依稀認出來似乎是東天極公約的序言，想來是宗門參與締結東天極公約後新書於壁的。 　　明玉又道：“我們不趕時間，閑著也是閑著，我再帶你讀幾次涵虛主文。” 　　經過兩個月的磨耳朵，如今楊青已經能做到聽經不困，因此也未抗議。 　　“……故曰，不得八景超霄，浮煙控暉，飛騰虛羽，踴躍太無矣……”明玉讀得仿佛有一種獨特的韻律，楊青也跟著念起來，恍惚有一種玄逸道氛浮起。 　　雲山隱隱，江流漫漫，葦舟颺颺。找書苑 wｗw.ｚhaoshｕyuａn.cｏm 　　“……二十四真，回形帝先，九曲下戶，振生白雲……”氣感前所未有地充盈，楊青坐在舟艉，仿佛也分享了明玉那一抹仙韻。 　　江風柔軟。 　　柔軟的風拂過明玉衣角發絲，她清音緩語，皓齒明眸，深褐夾著虹青的眼波流漾間，楊青不由得看得呆了，隻能訥訥地跟著念。 　　時間流轉，在江水流向的前方黃昏雲靄漸暗，兩岸青山也越行越矮，當幻藍的月光出於東方之時，終於有星點燈火開始在夜色丘野中浮現，仿佛天上星辰倒映在大地。 　　明玉讀得興起，周身若有似無地氣機迭生，“……洎乎元氣蒙鴻，萌芽滋始，遂分天地，肇立乾坤，啟陰感陽，分布元氣，乃孕中和，是為人矣……” 　　這時忽然有城市的輪廓從丘陵間如氣泡般冒出，隱隱有喧沸的人聲從那裡傳來，也不知是什麼日子如此熱鬧。 　　“轟”的一聲，幾朵煙花在樓叢上方綻放，明艷的花火照亮了城市中江心洲上歡聲嚷嚷的男男女女們，也煥亮了江麵上明玉的肌膚。 　　雲嶺學宮為這座不大的城市帶來了世界各地的年輕人們，江心洲上歡聲笑語混雜在了一起。 　　隨著明玉仙風渺韻，楊青念著經文，忽地恍然了，默默數了數歷法，明白過來，今天是麻祭節，是昆南半島古時候人們感謝豐收的節日，人們喜歡在這個日子裡聚賞煙花、燃放河燈、遊園玩樂。在江堰城，人們往往聚集在江心洲，每年此時這裡都有大型遊園會，他以前在學宮讀書時也曾去過兩次。 　　這一刻，煙火撲麵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