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那名為巧思的侍女之前還如風中搖曳的青草,那麼現在就隻能用殘枝敗葉來形容了。 被隨意丟在角落的瘦小身體上,是被反關節扭轉的手臂,還有雖未大出血卻已遍布淤青的四肢,以及那一條條如蜈蚣般猙獰可怖的辣紅鞭痕,整個人像是被巨石滾碾而過般萎靡。 她甚至沒有力氣往突然射進來的光亮轉頭看一眼。 那老婆子正站在她身邊,抬頭往門外看來,陰森的眼睛裡眼白閃著詭異的光,嘴角向下彎曲,扭成一個苦厲的表情。 那一點點獰紅仿佛憑空穿過楊青的眼膜,長在了他的大腦裡,痛意開始抽搐,怒意開始燃燒。 當此怒氣噴湧而痛意漸昂之時,楊青的頭腦反而愈加清晰。 於是他看清了吳劍奮力蹬在地上、在猛烈灌輸的真氣下略有些變形的腿,看清了嘻哈少年手中扇骨閃出的排蕩空氣的利芒,還看清了那胡姓老婆子以奇詭的角度彎曲的五指——和指甲上閃過的幽魅綠色! 真息在經脈裡吼叫著,這遊弋在虛實之間的表象澎然爍放,“流星回月”身法印刻在筋肉中的記憶被喚醒,於是楊青的身子也從地板上“砰”地化作流星。 攔住吳劍?攔個*! 手中的長劍斷虹以刃鋒撕裂空氣,這柄法劍激蕩出尖嘯的氣波,如巍然潮汐般轟湧而前,追隨著前方少年躍起的身影。 一往無回。 前方少年手中的扇骨首先與堅若金石的指掌碰撞。 肉眼可見的一圈氣芒崩裂開來,沉悶的雷鼓鳴聲像是大錘撞擊上船身。 翠玉扇骨與指掌皆完好無損。 然而呈一往無前之勢的吳劍卻整個倒飛了出去,速度比來時絲毫不慢,破空聲呼呼作響。 胡老婆子則僅僅往後退了半步,便不動如山。 眼中映入這等情景,楊青那如熱湯滾沸般的怒氣被一盆冰水直潑,涼了下來,隻能在胸中繼續悶吼。 看著胡老婆子那彎扭的醜陋嘴角,他強行扯住了奔湧真息的韁繩,硬生生在半途剎住了沖勢,停了下來。 “刺啦”一聲,地板被他的猛烈轉折軋得不堪重負,緊接著發出“哢嚓”的聲響,一片木質船板被扭成麻花,露出了其下堅硬的金屬地板。 理智的怒火取代了一時的義憤,楊青忍著真息爆停對身體經脈造成的撕裂痛感,橫劍而立,另一隻手的法術則在暗自蓄勢。 對著那慘冷的目光,楊青沉聲道:“道友為何行此卑劣之事?” 他一邊說,一邊注意著吳劍那邊的動靜,待他爬起來。一人或許敵不過,但對方也就是積年的養氣罷了,兩人配合之下,勝負尚未可知。 胡老婆子麵色未變分毫,聲音如乾巴巴的出錯齒輪崩扭聲,“何來卑劣?” 一句話就給堵上了,楊青明白溝通無效,於是隻謹慎地橫劍身前,作守禦狀。 胡老婆子也沒有趁機進攻,而是就立在巧思身前,一動不動,森冷的眼珠子漠視著眼前的人。 後側有幾案移動聲響起,更遠處則是喧喧嚷嚷的聲音,楊青聽不清楚。他隻關注著後方那掙紮著從地板上重新站起來的聲音,吳劍沉喝了一聲表示尚有再戰之力。 兩人雖是第一次並肩對敵,卻仿佛天生有著默契般,真息的波動逐漸調諧,楊青腳下微微一動,依照戰譜《上陽臺十局》中記載的方位調整著二人的站位。 氣機逐漸在共振中抬升,昂揚,場麵再次繃緊,如即將斷裂的弦線。 不過這根弦線終究沒有崩裂。 因為就在這時,瑤姬那清脆的女子嗓音再次傳來:“兩位公子請息怒,今晚奴家暫時閉門謝客,還請兩位公子回去吧。” “你們多管什麼閑事?瑤姬大家的奴婢,她想管教就管教,與你們何乾?”方才那個性急的客人又高聲叫喊。 楊青略微偏頭看向他,隻見是個肥膩的矮胖中年人,兩隻耳朵賽手掌大。 見吳劍隻是顧著調運真息,盯著胡老婆子,楊青便略微緩了緩,出聲道:“此處雖非光天化日,但也是朗朗乾坤,你們戕害他人,我們路見不平,有何不可拔劍?” 聽他此言,瑤姬反而驚疑一聲,反問道:“公子竟是為了這件事心中生怒?” 楊青皺著眉頭,也心中不解。 看她也是個文雅人,若說是為了維護自己臉麵而不肯承認、或者顧左右而言它,乃至索性翻臉或倒打一耙,那也很正常,但見她驚疑之色卻不似作假,這就很古怪了。 難道自己和吳劍搞錯了什麼事情? 這時,那肥頭大耳的客人哈哈大笑道:“我道你們倆個野小子是為何惹是生非,原來連規矩都不懂!哈哈哈哈……” 規矩,什麼規矩?難道便允許隨意毆打戕害他人嗎?現代社會裡已廢除了嚴格意義的奴婢概念,所謂“奴婢”在現代國家的法律裡指的都是家政雇工,在法律中也是獨立自由民。 豪富之家在自己深宮密院裡私下蓄奴,他們看不見也管不了。 但這瑤姬就在他們眼前做這等齷齪之事,他們又不是沒有自保之力,為何不仗義出手?人有一口不平氣,該拔劍時自然出。 然而瑤姬的下一句發言,卻讓楊青幡然醒悟過來。 “好教兩位俠義心腸的公子知曉,我們雖是星河文化地區,但一直為曼陀羅聖殿所轄自治州。”她的聲音清脆明晰,如金珠落玉盤,“《聖殿憲約》是明定允許迦羅蓄奴、用私刑的。” 在遠處的喧嚷背景中,她已從屏風後款款走出,身段綽約,柳腰蜂臀,亭亭玉立宛如白蓮臨水。 六月的南國本是溫熱時節,但這一瞬間,楊青卻隻覺手腳冰涼。 …… 不知何時,棲霞嶺這一片飄起了朦朦的細雨,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畫舫樓臺的燈光在雨絲中迷離恍惚起來,天上的雲水聲和河麵的流水聲都浸潤在一起。 輕歌曼舞在細細雨聲中依舊,遙遠東天的濃墨雲層中傳來幾聲悶雷,紫色的虯龍將天雷揮灑向大地。 “抱歉,是我出發前沒做好準備,讓楊兄掃興了。”吳劍手撐著闌乾,同楊青沿著河岸緩行。 霧雨阻擋不了行客們的熱情,人們在煙雨中穿梭著,湧向銷金的窟巢。 楊青寬慰著,旋即嘆口氣說道:“怪不得風月聞名遐邇呢,既是星河文化地區,受眾廣泛,又處在曼陀羅聖殿治下……這種服務業,也隻有通過蓄奴從小‘管教’的方式才能做得紅火吧。” “我之前還挺納悶為何那麼多人專程跨山越洋來此一擲千金,原來是這個緣故……”吳劍應和道,失魂落魄,“虧我還向往了那麼久。” 楊青又看向水麵上到處漂浮著的瓊樓玉宇、珠榭寶閣,曼舞歡歌不斷,不禁恍惚,這裡又有多少失去自由的奴隸正被鎖鏈捆縛著呢? 或許奴隸們也是錦衣玉食、終日歡晏,但他們是否也會向往天空? 《聖殿憲約》……曼陀羅聖殿一共十二位大供奉,這鎖鏈恐怕比北天極的億萬年堅冰更牢固。 “話說吳兄為何如此激動?”楊青忽然問,他著實好奇,見到那密室時,吳劍一言不發就沖了上去,竟是一句話也沒有問。 好歹楊青自己還存留了一絲理智。 吳劍把身子往闌乾上一靠,搖了搖頭,“說來話長……你有興趣聽麼?” “當然。”楊青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