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是那熟悉的刀足割削石壁的惡心吱嘎聲,然後是陰冷潮濕的空氣被高速運動攪亂的呼嘯聲,二者皆轉瞬即至。 楊青將身子團縮在狹閉石室的最深處,正對著被石塊堵住的洞口。在他蜷縮的身體裡,真息卻已反常地勃然高漲。斷虹法劍灰芒流轉間,鋒銳的刃尖已直指洞口。 他此刻衣衫殘破不堪,在微弱的符籙光芒下臉色亦蒼白脆弱,然而眼中的那抹朱紅卻奇詭妖異地激動發亮,青筋似乎也浮凸在了皮膚表麵,脈搏處之前爆滲血液的地方此刻也砰砰地起伏,若是有旁人在此,定會將他認作即將為禍人間的妖魔,那些古板稀有的道學先生指不定還要除魔衛道。 在那獰厲瘋狂的眼珠後麵,楊青想起還沒有進入雲嶺學宮、還沒有去到江堰之前,在福利委資助下寄宿在那個老舊的工廠子弟初中,被那些成群結伴的工仔圍住毆打,由於體弱而不敢還手隻能忍著痛苦時,自己的眼睛似乎也是這樣。 妖異的紅。 外人看到的是虹膜的緋赤,而楊青自己的眼中則是這個世界蒙上的一層血汙。 血汙如同搏動的心臟,而整個世界仿佛被心臟粉紅肉壁包裹的胎兒。 世界胎兒在骯臟的血海中發出一聲哀苦的啼鳴,於是巨型的節肢動物在這一刻刺破了洞口石塊,刺耳的摩擦聲中,迸閃的火星映得那數千隻復眼如黑夜中眾神閃耀的星空。 對方因為驟遇光亮而有所遲疑。 血湧入腦,楊青的脊髓神經在久久的壓抑後終於噴放出歡呼的電位波。疊壓的雙腿受命彈躍而起,身體繃直,以身為劍,斷虹劍刃撕空裂氣,向著那追躡而來的畜生如流星般電射而去。 《青蓮劍歌》一歌子夜之冬雪,以肅殺冷厲為要。 這一刻,楊青別無退路,唯有向前。 出劍。 刺啦! 砰。 嗞嗞嗞—— 風在嘯,劍在鳴,氣爆光閃,兔起鶻落。 剎那交擊之後,楊青啪的一下落在了洞外,黑色的長發散如鬼魅,衣衫又被撕出一道大裂口,甚至不能稱之為裂口,因為此刻上衣遮的比露的已經還要少。 他喘著粗氣,左手捂住胸口那一道細長但並不深的血縫,頭也不回就蹦起來向另一邊飛奔。 以身法在石筍上騰躍間,盡管形容狼狽,但楊青的火燒般雙眼裡透露出的卻是壓製不住的驚喜。 這一劍的效果竟然好得出奇,超出了自己的預料。 按照他先前的估計,這一式“冬雪”即使完美地施展出來,也最多將那大蟲打退幾米,自己要想奔逃而出,還得再來幾下悍勇兇厲的硬拚才行。 然而現實是,他僅憑這一劍就使得那廝似乎暫時暈了一下,趁機溜了出來。 究竟是怎麼回事?楊青不由得細細回味出劍前一瞬的感覺。 血汙,骯臟的海,心臟,啼鳴……這是——這是幽目的感覺? 這是覺情瞳的感覺! 嘭,他能聽見自己的心跳沉重了起來。 是了,沒錯,這是他以前隻有沉入覺情瞳的世界才能看到的“情緒”! 而自己之所以能夠施展出超出預料的劍法,是因為,是因為他的身體按照覺情瞳的直覺指引在出劍! 覺情瞳在指引自己! 幽目究竟是什麼? 覺情瞳是怎麼回事? 還有——更關鍵的,那突破了清氣鬱勃就讓自己獲得幽目神通的涵虛劄冊是怎麼回事? 他此刻有太多的疑問,如同滾沸的粥,但暫時全都被他以冰寒的理智強行壓在了腦袋裡。 搞定現在,再想其他。 “流星回月”身法全力運轉,楊青化作深黑的風,刮過石筍和石鐘乳的叢林。腳下“纏綿勁”不時地使出來,以幫助自己在濕滑的溶巖上穩定身形。 “纏綿勁”經過上次比鬥的順利施展,成功率已經大幅提升,足以較穩定地在實戰中運用。 七八個起落間,他已經來到了一處分岔路口。楊青並不猶豫,在後方那蟲怪窸窸窣窣開始蓄勢的時候,徑直沖進了右邊的洞穴岔路。 更冷的風迎麵撲來,楊青已經來此探過一次,知道這個岔路通往更深處。他也不繼續往前縱掠,而是腳下一踏側壁,跳入了岔路穴壁上一個小口子,團身進入,靠在裡頭,視角對著岔路。 這小口子裡麵並不深,開口也挺大,並不能阻止螳螂怪揮刀斬擊,但若用來阻擋別的東西,卻已是足夠。 楊青磨了磨牙,狠狠地屏息,這一刻,他所有的心神、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後方巖溶大廳裡那在黑暗的寒涼潮濕空氣中高速飛沖的聲源。 還差三十米,還差十米,一點點,還差一點點——就是現在! 哢! 引氣砂被捏碎的聲音極為清脆細微,在那螳螂越來越大的破風聲中並不起眼。但在虛無縹緲的層麵,在那玄妙的氣機世界裡,卻有一條繩索被繃斷了。 氣機繩索崩裂的信號波動以世上最極限的速度傳播著,越過從楊青到岔路口這觸手可及的距離,它的速度是如此的快,以至於螳螂老兄的身影在這一刻就像是被定格了一般。 岔路口到楊青藏身處的距離本來觸手可及,但這一刻,咫尺便是天涯。 那崩斷繩索掀起的波浪被事先設置好的符陣結構通過共鳴無限度地放大,轉瞬間已共鳴、迭變、高漲了數萬倍。 轟。 養氣期修行者難以想象的高熱與爆能從岔路口的中心點一瞬間迸發出來,在螳螂老兄的正下方仿佛有一顆微型的太陽升起了。 這是紫文乙木神雷,通常需要玄感境修行者才能布置的雷法符禁,楊青通過真明輪暈陣法的輔助,再加上不要命的真氣灌輸,硬生生地在一刻鐘之內布置成功。 太陽是純白色的,但楊青的視角看不見太陽,隻能看見它照耀出來的光華。黑暗褪去,燦爛熾熱的光芒一瞬間耀亮了楊青眼前整個這一段岔道。 光與熱的狂舞間,沖擊波隨之而至。 轟隆隆。 楊青眼睜睜看著藏身處外麵的一棵石筍被沖擊波粉碎,石灰巖的齏粉在爆風中一閃而過,轉眼已不知道被吹到了多少遠處。要是沒有這個小裂口作遮掩,楊青自己也要被這熱風重擊一下。 噗! 楊青藏身之處身側的巖壁像是被那邊的爆壓擠得位移,把他蜷縮的身子也推到一邊,噴出憋著的氣。 太陽逐漸熄滅,光芒散去,楊青眼前塵灰在深暗的空氣裡彌漫。殘餘的烈紫色電蛇扭動間,一道略顯破爛但兀自維持大致輪廓的身影從眼前掙紮著飛過。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你也有這個時候啊。 楊青冷笑一聲,腳蹬後壁,嗆啷一聲,斷虹已疾刺而出。 青蓮劍歌之一歌子夜,夏風,剛猛勇悍。 那倒三角形的頭顱在眼中一幀幀放大,劍刃寸寸逼近,然後—— 吭哧,刃尖入肉,血汁迸濺。 又伴隨著一陣高速的顫鳴聲,斷虹法劍插入對麵的巖壁,轉眼已將這螳螂老兄的腦袋釘在了冰冷堅硬的石灰巖上。 楊青雙腳落地,看著眼前蟲怪的大刀在殘餘電蛇的光照下垂死掙紮了一會,便停止了徒勞的切劃。 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拔出斷虹,挽了個劍花,正想耍帥說一句“手下敗將,隻雕蟲小技耳”,卻在這時感到一陣難以抑製的疲勞襲來。 楊青腳下一鬆,踉踉蹌蹌的,心知情況不好,隻能再次拖著無比勞累的身軀,在深寒濕膩的巖溶冰氣中,勉力提氣,掠到了原先藏身的那個洞穴裡。 又用出最後一點力,把石塊堆到洞口,再放出一個斂息法陣,楊青便一頭栽倒在石室的濕滑地麵,不可抗拒地睡著了。 …… 醒來時,不知過去了多久。 無邊黑暗籠罩著一切,滴水聲依舊有規律地響起。 他正躺在狹小的石室裡,斷虹法劍扔在一旁,冰涼的石頭和空氣裹著身子,仿佛處在冰窖中。 好像處在某種以黑暗寒涼為胃液的怪獸消化道中。 楊青掙動身體,正想爬起來,去看看螳螂老兄的遺跡,卻隻聽見從螳螂老兄之前追來的方向,這時忽然又有破風聲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