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過中年,萬般感慨。漸次消瘦的是身體,永不消瘦的是記憶。在人生的長河中,童年那人生中最絢爛的一抹記憶,永遠定格在那碧水藍天裡。 它無論是酸的、苦的、甜的、辣的。留給我們的都是人世間最純最美的回味。不管它的色彩是五彩斑斕的赤橙黃綠青藍紫。還是黯淡的褐色、黑色。都無法阻擋陽光照進生命的縫隙。人生的漏鬥過濾過太多的凡塵往事,在不經意間它們都遠了、淡了。唯有那溫暖的鄉情和那回味無窮的童年在時光的流沙中讓一顆浮躁的心漸漸沉靜漸漸坦然。驀然回首,那巍峨峻秀的三層巖,那稻香彌漫的麻柳河。依舊帶著幾分滄桑,幾分稚嫩的童真,默然無語。凝視著這方水土,聆聽著我輕輕的訴說……這些真實而遠去的故事,時常將我從夢中喚醒。我的這些講述你也許覺得不可思議。然而,這人世間有多少事情是可思議的呢? 那天清晨,河罩籠罩著整個三層巖。隨著紅彤彤的太陽慢慢地磨過巖嘴,那些彌漫於大小山間中縹緲的霧也漸漸隱去。三層巖逐漸露出了她豐腴的肌膚。那些晨鋤的大人們還在地裡忙活著。早有對鄉場無限向往的放牛娃兒們吆喝著牛兒往自己家趕,他們忙著吃過早飯趕場去。 這是難得的星期天。父親吃過早飯,趁著生產隊裡放例假,便邀約了幾個鄉鄰去老巖上砍柴。他們有說有笑,剛過難橋溝溝行至一個名叫張行堡的半山坡上。鄰居文老頭就在院壩大聲呼喊: “阿康,快回來下喲!阿康!我家的蜂兒分了!快幫幫我呦!” 父親聞訊丟下柴刀柴架子就往回趕。他知道,那蜜蜂就是文家老頭的命根子。老倆口無兒無女,幾桶蜜蜂就是他們的心肝寶貝。有一次,父親沒在家,他家的蜂子分後,因棲太高沒留住。老倆口把自己關在屋裡生悶氣,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後經鄰裡反復勸導直到書記叔公出麵他才把門打開。 文老頭原名文道。人稱文木匠。早年三層巖十裡八村修房造屋都離不開他這個掌墨師。誰家起高架或是吊腳樓上的鏤孔梅花的窗花以及欄桿上的獅子滾繡球非他莫屬。他佑客桂花典型的賢妻良母。不僅煮的一手好茶飯。還得到了他那身懷絕技的老公公的真傳,三層巖山山嶺嶺的草藥她無不認得。特別對那種全身潰爛的膿皰瘡算得上藥到病除。父親不僅是同情他們,而打心眼裡敬重他們二老的為人。有一年清明前後,父親一夜間從頭到腳長滿了一種怪瘡,瘡頭紅紅的,奇癢難忍讓人不禁不撓。結果,越撓越癢越癢越撓,直到撓破瘡頭一種粘稠的液體滲滿周圍的皮膚。很快又長出密密麻麻的瘡頭來。不到兩日,父親衣褲難以著身,隻好窩在被褥裡隻剩下一雙黑眼珠子在溜溜的轉。怪瘡折騰父親半個多月。直到去外地探親的文道倆老回來。連夜撐著馬燈扯回草藥熬煮了大半夜才取出藥汁解了父親的痛。 當父親氣喘籲籲地趕到時,文老頭早把木梯子架在有數十來米高的柿子樹上。父親爬上樹去..... 悲劇發生了! 父親重重的從樹上摔了下來後就一直臥床不起。母親變賣了所有的家什,結果,還是人去財空。之後的日子裡。母親隻要一看到蜜蜂就有無限的感慨:“唉,你父親要是活著。哪怕就是一根木樁,我也願服侍他一輩子。有自己的那人活著少慪好多氣啊!”每每說到這裡,她便眉頭緊鎖若有所思,呆呆的望著一個地方自言自語。俶爾,又忽有所悟說道:“還是你自己什麼都不信造的孽呀!” 父親是個無神論者。什麼土地神、灶神、財神、觀音、玉帝、藥王香火牌位他通通稱之為“牛鬼邪神”。母親說,本來是顯了好幾回的預兆。叫他找人安慰一下那些。他就是不信。一根筋的他十分反感那套所謂的唯心的“卵款經”。“結果,還是沒有鬥過他們。”母親嘴裡的他們(那些),到底是哪們?一切還得從父親出事後與他在水車坪一起讀書的同學,父親的外甥我親表哥鐘泉的酉陽之行說起。泉哥我大孃阿蠻子的長子。他與的幾個舅舅中與父親的關係最好。這不隻是因他們是同學同庚。更多的也許是多一份同年人契合的“三觀”和合拍的思維。進而在催化他們娘舅之間的親情的時,也催化了一對天真無邪的少年純真的友誼。所以,他舅甥倆感情篤深。 母親每日以淚洗麵。一方麵為了安慰母親,另一方麵也為盡到戚朋親友本分。悲傷的他聽說酉陽縣城有個國民時期的偽保長,是個觀花先生。能下陰曹地府去查尋人的生死緣由人。(土家人稱“陽無常”)據說十分靈驗。幾天後,表哥回來給母親講述了他往返的經過和了解的具體情形: “觀花先生說,幺舅得罪了一大幫的鬼神,它們找了好幾次機會下手他都沒得手。一次是因懼怕他媳婦。一次是因他那陽氣旺的女兒“。表哥說。 幺娘“喔!’的一聲。“那蠻硬還真有那事!就在半年前,我們一家四口到你妹兒尕婆家去。母親指著在表哥旁邊坐著的我姐說。“我背著你弟娃走的大路,你幺舅說他從難橋溝溝的河提上進去順便砍些柴禾。等到晚上回來他跟我說,他下身疼痛得不得了,待我看時,天啦!他的隻兩腿和那小家夥都腫了。他說,當時是去一根橫跨在河溝的楊柳樹上砍那兩根齊齊刷刷的“豆站”條子。沒想到新上腳的布鞋,鞋底是滑的鞋一滑雙腳騎在了柳樹上,下麵正好罩在剛砍過的樹樁上。他還說,要不是丫頭在旁邊伯伯長伯伯短的嘮叨不停。我真怕暈死在哪裡了。照你這麼說來,這次還是你妹妹救了他。”幺娘說。 “按先生說來正是。”表哥說。 ”還有一次,你幺舅挑糞在園子淋菜。忽然,那些雞”咯咑“一聲便四處飛散,那陣勢好像雞在逃避老鷹叼攆。我當時從屋裡窩兒號子的吼起出去,還埋怨他吼都不吼一聲。他仰頭看了看天又左右看了看說:“沒有什麼呀!”我驚疑著到院壩一看天上的確雲粑粑都沒有個。我當時隻覺得奇怪,沒有多去想。現在看來都是那些隨時糾纏著他的。“幺娘又補充說道。 “看來那先生還真有幾把刷子。按先生說來,找“地葬師”安慰一下那些可能就沒事了。他說,當下有很多人不相信鬼神的存在。其實,你信與不信它都在那裡。你隻要到湖南HH市侗族自治縣的平陽村去走一朝。那裡的再生人會親口告訴你事實的真相的。”表哥說著也透露出很有到此一往的想法。幺娘對天地間鬼神的存在以及人世間的因果輪回深信不懝。關於再生人現象幺娘早也聽人說過。在我有記憶開始,她就喋喋不休地給我們講過什麼靈魂的輪回呀,轉世投胎呀。她說,他們記得自己前生前世的事,姓名叫什麼;家庭住哪裡;父母是誰;怎麼死的。隻是她不知道這種人叫“再生人”而已。天下萬物皆有神性和靈性,靈性彼此相通,你敬他一尺他敬你一丈。母親每次講完都有一些總結性的話語。試圖引領我們去探索它實在的內涵。 母親嘆了一口氣,語氣顯得有些責備似的,他什麼都不信嘛!說到這裡母親的悲慟好像減了幾分。在她心裡更增加了幾分對鬼神的敬畏。表哥接著說:“先生還說,幺舅是八個鬼神弄整的他。他上樹後有四個在下麵拉有四個在上麵推。”泉哥是滿口胡言,還是陽無常那廝親口所說,天地間萬物皆有神性和靈性,彼此相通,你敬它一尺它佑你一丈。作為還聽不大懂漢話的我來說無從而知。但我母親很快就與他倆兩年前修房子的事聯係在了一起。母親說: “那有可能,就在兩年前,修現在住這房子的時候差蓋瓦,記得那天他剛出門不久便仄了回來,也不知是哪個挨刀砍的給他出的歪主意。回來就去把老房子的瓦下了。致使什麼灶神、香火上供的各路神靈以及自家祖先的牌位都被涼在了那裡。雨一下,到處淋得濕漚濕。我跟她說過好幾回,他就是不理。”母親說著說著便生起氣來。表哥見母親生了氣便開導說: “幺舅娘想開些,現在說什麼幺舅他都聽不見了。還是你自己要多保重身體要緊。弟妹都還小,現在全靠你啦。” 母親穩定了一下情緒後接著說:“我跟你“表哥”說呀,我不是怪你舅別什麼,他又不是不知道那些道理。他為什麼要這樣子?這樣子呢?你妹妹剛出生那年,他去梭米私找過高媽媽給你妹妹算胎八字。那姓高的老尼更是說得絲毫不差,她拍著你舅他肩膀言語懇切對他說:”小夥子啊!你祖上本要賜你個男娃娃,現賜你個女娃娃,隻因你把他的風水樹砍了。你不信的話我跟你講哈,你的娃兒頭上的旋是向右邊偏點點喔。你砍你祖墳上風水樹的柴呀還沒有燒完吧?你舅呆了,那姓高的好像親眼看見一般。但她根本不知道我家門朝東還是門朝西呀?打那以後他半信半疑,但仍沒有什麼行動。” “我舅那人什麼都好就是固執得不得了.”表哥說。 “男怕興,女怕愁”在土家苗寨一直流傳著這樣的說法。它是指長病患者,突然病情惡化的一種可怕的預兆。長病患者由於病痛的折磨往往顯得麵容憔悴精神萎靡,但某一天他突然紅光滿麵精神飽滿。這就是大限到了的前兆。也就是人們通常所說的回光返照吧。 父親從樹上摔下來前後好幾個月。從鄉裡到區裡又到縣裡,都是我二舅伴隨左右,二舅個子不高,紅鼻頭大眼睛,能說會道。陌生人隻要他和他說上三句話,就會把心掏出來交給他。由於他是單身沒有家什負擔,生產隊裡也不計較他出工的天數。父親出事後全由他照料。到了縣醫院幸遇一名姓張的女醫師,她得知境況後。對我二舅說: “兄弟,他是你什麼人?” “我姐夫。”二舅說。 “家裡還有些什麼人吶?”張醫生說。 “還有我姐姐和一雙兒女,大的不到六歲小的才剛滿一歲”。二舅說。 “那你姐還年輕吧?”張醫生說。 “剛剛三十。”二舅說。 “喔,那他們母子三就遭孽啦。”張醫生說。 “醫師救救我姐夫吧!”二舅央求著張醫師。 “我告訴你呀,兄弟.,你姐夫這傷,是摔壞了坐骨神經,我們這縣一級的醫療水平是無能為力的。” 隨後,她將二舅拉到一個拐角處。神秘地說: “兄弟,你看見沒? ”看見什麼?“二舅問。 ”你姐夫的擔架剛到醫院時,在他擔架下麵顯現的東西?“張醫生說。 ”沒注意喔。”二舅說。 “這麼大幾滴喔!”張醫生伸出右手用拇指頂著食指頭半握著拳顯得十分激動。 無所不通的二舅一聽什麼都明白了。張醫生說的那幾滴,也就是土家人家常說的“艷子”(土家人十分相信因果,以為誰肇惹了孽障這孽障就不會放過他。但它們又沒了人身,所以,就隻好滴血印來顯現,以示它們的不滿。血印越大就表示冤孽越重。) “我在醫院已二十多年了,見到這樣的情況可多了,沒有一次例外的。”張醫生表情凝重用十分肯定的語氣說道。張醫生所說的例外二舅很清楚,他低著頭再沒有說什麼 住院不到半月父親便出院了。 父親是個聰明人,他知道出院意味著什麼。回家後,他叫母親請來生產隊的乾部,交出生產隊裡的所有賬務。所有的三親六戚都來看了一遍又一遍。一九六九年的八月十七日已在病床上躺了數月的父親,那天精神特別好,滿麵紅光聲音也非常洪亮。若不見其人,隻聞其的聲難以為是個病人。 “丫頭,把弟娃背來我看看!” 比我大五歲的姐姐聽到父親的呼喚,立即小心翼翼地把我背到父親的麵前。父親撫著我的頭久久不肯移開。隨後,他用手不停地抓打自己的胸脯,一旁的母親深深地感受到父親內心的痛苦!她轉身擦乾了淚水把我抱在懷裡並不停地安慰著父親。隻怪自己那時年紀太小,對發生在眼前的生離死別那一幕沒有任何記憶。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父親的音容笑貌沒有給我留下任何的印象。人到中年仍有童真般幼稚的夢想,要是在不可預約的某一天,突然,有人闖進了你的辦公室或者推開你的家門,自我介紹到—— “緣兒,我就是你的父親。你看看吧,你父親的模樣就這樣子的”。那將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啊!然而,幾十年過去了。這夢依然還是支離破碎的。我多麼希望能真切與父親麵對麵的見上一麵,哪怕是短暫的瞬間。我多麼希望能真切地聆聽到他一次教誨,哪怕是世間最簡單的交談。我多麼希望能真切地與他共進一次晚餐,哪怕是最簡樸的一頓粗茶淡飯。四十餘年彈指揮間,我沒有父愛的概念也有沒有對父親依念的情感。隻是每一次每一次在母親說起父親遠行前對我不舍的撫摸,父愛的暖流便隱隱潛流在我的心間。 “秀秀,我多想再和你一起生活十三年啊!看著我們的兒女雙雙長到山高樹長成家立業”。說到這裡父親突然麵部紅光頓消,口裡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隨後,就停住了好一陣子又才說話:“今天我看來是不行了,我實在是頂不住天啦!你一定要把我們的兒女撫養成人呀!”他的聲音顯然小了很多,但語氣卻很重。 “你一定要把我們的兒女撫養成人呀!”父親緊緊地拉著母親的手,像是備足生命的所有能量很不舍地對母親說。母親早已哭成了淚人兒,哽噻著不斷地點頭應著父親。也就是對父親臨終前的一句承諾,母親開始了她漫長而艱辛的人生。而我便擁有了一個缺失父愛的青澀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