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崇城沒邊日子的百無聊賴裡,禹和夔兩顆年少的心也逐漸開始躁動。 窮則思變。 夔聽說東邊有一座神山名叫梁山,聚集了一幫豪氣乾雲的好漢,為首的叫做晁蓋,是個有名的哲人,他的思想可以歸納為“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八個驚世駭俗的字,很令人血脈賁張。於是便很想去投奔。 不過又聽說上神山需要一份叫做“投名狀”的東西,壞事做的不夠是不能入夥的。禹和夔平時雖說也有些偷雞摸狗的勾當,但是兩人自覺作為惡棍還很上不得臺麵。 正逢夏後氏的使者很久都不曾來了,禹已經吃了一個月的白菜幫子湯,每天隻聽得肚子裡水響,身上更是囊空如洗。 世界上很多人都是因為饑腸轆轆而勇敢,禹和夔也不例外。兩個人商量了一番,決定做點蒙麵搶劫的勾當,風險固然是有,不過英雄年少總不能畏難而退。 況且這也沒什麼大事,夔雖然沒什麼背景,奈何他跑起來像飛一樣,不太可能會被抓住。禹雖然窮困潦倒,好歹還是夏後氏的少君,有身份的世家子弟,就算被抓住了也不至於砍頭,最多不過是到城主府罰做幾天苦力,城主那裡當苦力的每天都有免費的碎肉湯可以果腹,比少君的生活不差。無論怎麼著,聽起來都是很值得的。 於是禹和夔就定下了日子。夔從自己廚房裡抄來把菜刀,不過隻能嚇人不能真砍,因為他找不到磨刀石,而刀刃已經鈍了很久。禹拿自己的胳膊試過,刀蹭上去不過多一條白痕而已。若是被看出老底來,這沒本錢的買賣也就不必做了。 禹認為街角對麵那個熟肉鋪子比較適合他下手。他覺得那裡的老板看起來腦袋不太靈光,不太容易出事,而且憑他的薄麵,就算被抓住了想必也不會如何。 計劃就這樣定了下來,禹進去搶錢,夔就負責在門外放風。別的倒是沒什麼可怕,不過崇城的侍衛隊比較棘手。夔身板魁偉,就是真遇見了也能抵擋一二,搶來的東西自然少不了他的一份。 兩人看了看周圍,確認沒人在注意他們之後,悄悄翻下高臺,向著街角那邊的熟肉店行去。 走在崇城的泥濘路麵上,禹彎腰把自己的褲腳挽了起來,他不僅需要繞開那些在街上等待倒黴蛋光顧的水窪,還要盡力避免被那些過分熱情的泥點纏上。 禹當然不想和它們交朋友,因為那意外著他要花幾天時間去洗晾他唯一的一套衣服,少君幾年前就買不起新衣服了。 雖然崇城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很遠,但不算是什麼大城,堪憂的地麵狀況讓本就不寬敞的街道更顯狼藉。 崇城的地麵並不像帝都蒲城那樣是平坦乾燥的,由於臨近那條濁浪滾滾的黃河水,崇城總是籠罩在一片水幕之中,不僅氣候極為潮濕,雨更是下個沒完。 街道上的黃土地麵也被這終日不斷的陰雨給澆壞了模樣,每一處都坑坑窪窪的,行人走著走著,就不知會一腳踩進某個水坑裡了,讓人難以在街上快步前行。 街麵上也少有吆喝的各家商販,糟糕的天氣和道路狀況讓這座古城的貿易水平遠不如冀州的一般小城。城裡的老人管這叫“天無三日晴,地無三尺平,人無三分銀。” 少君可不像老人們那樣繁文縟節,他們竟然還給這令人叫苦不迭的鬼天氣編了個順口溜傳誦。禹對這一年見不到幾次太陽的灰白天空充滿了憤懣,他曾經還在蒲城作為夏後氏的掌上明珠生活時就異常鐘愛太陽,總感覺隻要那熾熱打在身上,所有的煩惱就都如族內長老們的頭發那樣一點又一點的消失不見。 他知道東方有一眾神秘的怪人叫誇父,那些人喜歡在廣袤的大地上自由自在地追趕太陽的火光。 從前的時候,每當聊起誇父們,那個最喜歡籲長嘆短的長老就會叫起來:“真是一群蠢豬!簡直是不可理喻的荒謬!擁著美麗的桃林肥美的食物卻不思安樂,放著安安穩穩的生活不要,偏要去追求那什麼自由啊太陽啊,狗屁!就連沒斷羊奶的少君都知道自由就是騙騙傻子的!”每當這時我們的少君就會用自己的小手去揪他的白胡子表示抗議。 可是禹覺得那群追逐自由與烈日的誇父其實並不怪,如同他們相信自己能頂著灼心的苦痛擁抱太陽和自由一般,每個人活在這世上如果不信仰任何事物,未免活得太累。有時候你總要去相信些什麼啊,就像相信父親明天就會從黃河歸來接他回蒲城。 繞過又一個水窪,夔一個轉身守在熟肉店的門口,腳下帶起一片水花。險些濺了禹一臉。 禹的一隻手在自己的後襟裡握緊,手心滿是冷汗。像是要攥出水來。他仿佛身處暴風雨前的寧靜。可英雄年少總不能畏難而退,他一個箭步上前,用力推動了那兩扇沉重的門板。 禹非常緊張。 夔懂得多,對晁蓋多有研究。他說按照神山上好漢們的生平來看,打劫其實並不算難,隻要惡狠狠地把菜刀斬在老板的鋪麵上,然後麵目猙獰地大吼,不想死的就把錢拿出來!這麼就結了,沒人會為了幾個小錢拚命。 此時熟肉鋪子的老板就站在禹麵前,隻要他伸長胳膊,一定能一刀砍中那張堆滿笑容的胖臉。不過他拔不出刀來,刀藏在葛袍裡,腰帶不知什麼時候纏住了刀。禹陰陰的使了兩把勁,明白自己如果真的要拔刀,那麼褲子肯定會先落下來。 “是禹少君?好久都不見了。要點什麼熟肉帶回去?有上好的鹿脯和牛筋,豬耳朵和黃獐腿也是最新鮮的。” 老板很是殷勤,篾筐中的熟肉焦香撲鼻,禹嘗試拔刀的時候悄悄咽了咽口水。 “早上剛開門,我們最有名的熟牛尾還沒燉好,少君如果不嫌棄我們的凳子臟,且寬坐一時,我去準備點茶水孝敬?” 禹心想你他娘的囉嗦什麼,趁早閉嘴等我醞釀一下大喊一聲打劫,你再乖乖把錢捧上來就好了。他咬咬牙,想裝成猙獰的嘴臉。剛一抬頭,老板剛學會走路的小女兒正掀起後屋的簾子看他,一雙懵懂無知的大眼睛,撲閃撲閃亮得能掉出星星來。 禹鼓到一半的氣焰又低落下去。 “哦?”老板似乎是醒悟過來了,拍拍自己的腦門,“少君是手頭不方便?先欠著也不要緊,不如我幫少君割一刀牛腱嘗新。少君不必煩心。” “少君你是大富大貴的人,一時手頭緊不是大事,夏後部的上使一來,這點小麻煩就迎刃而解了。” 禹很絕望。 他原先的設想不是這樣的。他在涿鹿城裡欠過不少的錢,有過很多的債主擋在他所居那座高臺的下麵逼債,走投無路的時候他隻好在腦袋上插根草標,在前襟上寫“十錢一斤錢債肉償”,然後坐在自家的門口。 他這份青皮光棍的勁頭嚇退了上門的債主,也讓禹意識到不能等別人來憐憫你,與其自怨自艾,不如做個流氓。 他想說拜托你不要那麼囉唆了我是來搶劫的,你能不能拿出一點世態涼薄的麵孔讓我鼓起一點官逼民反的雄心? 不過他不知道怎麼就被老板拉著到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了,手裡被塞上了一隻陶杯,裡麵是一盞溫熱的茶水。老板安慰他說人生難免起伏世道總是滄桑,君不聞軒轅黃帝稱霸神州之前就是個賣草席的?那時候黃帝的草席編得很糟糕,大家都買回去擋豬欄用。 “少君將來會是不凡之人的。”老板喋喋不休地說。 禹不由得受了感染,被熱茶的水汽一熏,幾乎流下淚來。他想起父親還主掌夏後氏的時候,他乘著雪白的馬走在家鄉的街道上,看見無家可歸的孩子,他就會讓侍衛們取來風乾的臘肉分給他們。那時候小夏禹的身影是何等的飄逸何等的瀟灑。 禹拿眼角的餘光看著守在門口的夔,自覺很有愧。他丟了夔和神山兄弟們的麵子,大家縱橫天下,是軟硬不吃的好漢,怎麼就被一杯熱茶打倒了呢? 夔的耳朵都要生繭了。 他信任禹,把最重要的任務交給他去完成。可是結果被禹搞的如此溫情,就讓夔不得不憤怒了。 不過夔的怒火很快就被壓了下去。他看見老板拿出一塊很是肥厚的鹿脯細細切了起來。夔忽然明白那塊厚厚的鹿脯真的是切給他們的,而且不用付錢。 夔舔了舔嘴唇,想著算了算了,大家打劫不過是為了吃肉,既然有肉吃了還打什麼劫?他想禹應該趕快站起來表示自己要走了,然後接過那滿滿一荷葉包的鹿脯,然後兩兄弟旋風般的沖到誰家去熱上一鍋湯香噴噴的喝湯吃肉。他早上出來的時候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這次打劫上了,所以沒吃早飯,此時餓的肚子咕咕叫。 夔的心情開始輕鬆起來。他想這回肯定是能好好的大吃一頓填飽肚子了。 屋簷外的水汽泛了進來,有股新鮮清潤的氣息,夔喜歡這樣的天氣。在他的記憶中,崇城始終都是一座昏黃的城,平時始終揚著飛土,遠看像是一朵翻滾的黃雲。而下雨的時候,卻像是被一片雲籠罩起來,霧蒙蒙水蒙蒙,顯得乾凈。 嘩,熟肉鋪子烏青色的葛布簾子忽然掀起,一條人影紮進了外麵的雨幕裡。夔愣了一愣,然後抬起腳飛快的追了上去。 他很快追上了禹。看清了禹手裡抓著的東西後,夔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怒氣。 “站住!站住!給我站住!”鋪子的老板追了出來,扯著嗓子大喊。 崇城平靜的街頭被整個驚醒了,街道兩側的房舍的窗戶都開了,人們好奇的往外望。 “把肉給我留下!抓住他們,抓住他們啊!”肉鋪的老板大喊。然後老板就撒開兩條短腿也沖進了雨幕裡。 長街上兩個小賊跑在前麵,老板追在後麵。 夔怒吼:“你他媽的到底為什麼要跟一塊臘肉過不去?” 他不明白的是分明有一包已經要切好的鹿脯在那裡等他們,為什麼禹卻搶了墻角掛著的一小塊臘肉。 肉店的胖老板也有同樣的困惑,那時候他正一刀一刀切著鹿脯,就看見一道人影嗖地從麵前閃過。禹不顧一切地跳起來,把掛在墻角的一小塊臘肉搶在手裡,一聲不吭地沖了出去。 禹不說話,隻是甩開兩條腿玩命地跑。那塊辛辛苦苦搶來的臘肉被他一把扔給夔,看也不看一眼。 雨意空疏,禹覺得自己臉上濕漉漉的,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淚水。 他想他該保持一個綠林好漢應有的自尊,所以他想老板賒的肉他不能收,他一旦收下,就是自己背棄了梁山的道路。 他本決心對不起那個女娃懵懂的眼神,繼續打劫。但是他又覺得老板實在對他很好,令他不忍下手。思前想後,他忍無可忍,起身抓下了門口掛著的那一小塊臘肉。他想這樣一可以保全好漢的職業尊嚴,二可以不讓鋪子蒙受慘重的損失,是情義兩全的做法。 他甚至想這塊肉是不能吃的,晚上要偷偷地送回去,那是一個義賊應有的堅持…… 可是誰知道,那樣親善的人,當他真的伸手拿了小小的一塊臘肉,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竟然可以翻臉無情,像是追逐一隻過街的老鼠那樣追打他,蹂躪他本已所剩無幾的尊嚴。 人情的涼薄,世間的慘痛,禹覺得他無法告訴夔或者任何人,隻能借著風雨的掩飾而流淚。 “站……站住……”胖墩墩的老板最終還是沒有和年輕人較量的實力,一屁股坐在地下呼嚕嚕喘著粗氣,“不能吃……那肉不能吃啊,那是我藥耗子的……” 禹什麼也沒聽見,他隻是撒開腿跑跑跑,他聽見後麵的人流像潮水一樣,無數人在放聲大喊,開始好像喊的是“抓小賊”,慢慢地就成了“抓淫賊”。 淫賊?禹的腦袋裡嗡的一響。 鄰裡不管是在晾掛衣物還是劈柴燒飯的人們,都看見一高一矮兩個男孩撒開雙腿飛奔著越過小車、越過矮墻、越過雞籠。將整個街道上的一切踩得粉碎,後麵是喊打喊殺的人流。 禹想象自己是一條裹在狂風中的飛龍,他所到的地方,一切都被勁風所摧毀。而他自己就要騰飛起來,然後撞破那層看似遙遠又仿佛觸手可及的天空。 不知跑了多久,他猛然發覺天空不再有雨絲落下,太陽從烏雲後露出了半張羞澀的臉。 他們趟過了地上一汪又一汪的水窪,陽光金燦燦映在每一片水裡,像是億萬麵明晃晃鏡子同時發出了熾熱奪目的陽光,禹踏著這些熾熱向前飛奔,踩碎了一塊又一塊太陽。 就這樣,夏後氏的少君和他的朋友雷之子一同奔跑在崇城的太陽下。 不知道要跑到什麼時候,也不知道要跑到哪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