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城籠罩在一片蒙蒙細雨中,一個清秀男孩從屋簷下探出身子,用嘴去接瓦片上滴落的雨水。 這個孩子的名字,叫做禹。 雨水冰涼,還帶著泥土的腥氣。禹呸呸地吐了幾下,縮回了身子,好像受不了濕冷的風,微微打了個哆嗦。 院墻的另一端,雨聲中隱隱傳來孩童的嬉笑,摻雜著啪嗒啪嗒的踩水聲,聲音倒像是從遠方而來。 男孩似乎什麼都沒有聽見,目光僅僅停在那西麵空濛的天空,細雨中那帷幕透明的好像能敲下一顆水晶。 那是父親離開的方向。 禹的父親鯀前往那片滾滾的汪洋奉命治水已經臨近七年了,小時候的禹一度認為自己記什麼東西都很牢,是夏後氏少有的天才兒童。於是對潮水般的時光消磨嗤之以鼻。但時間飛逝,禹對父親的印象也一再淡去,最後隻剩下寬闊的胸膛,結實的臂膀和一雙溫暖的大手。 多年以後他才明白,過去的事情就像一幅幅刻畫在沙地上的畫,時間流逝,沙被風吹走,記憶模糊,最後化成茫茫的一片,再也無法分辨。就像禹對那個男人的記憶一樣。 禹並非一般的男孩。他的全名是夏禹,是神將鯀的唯一兒子,夏後氏的少君。 他今年十二歲,六歲前住在帝都蒲城,六歲那年,一隊身披甲胄的鐵虎衛撞響了夏後氏沉重的大門,也帶來了堯帝的誥命文書--他的父親鯀為堯帝所任命,需要前往冀州西疆治理洪水滔天之災。那裡的百姓正危在旦夕。 自禹的母親去世後,噩運之神再次盯上了這個命運多舛的孩子。 禹小時候有個習慣,如果睡前沒有一篇故事聽那他就非不肯乖乖的去睡覺,每當這時母親都會講起那個他聽過無數遍的,關於偉大領袖軒轅黃帝的故事。那是禹在英雄們中最崇拜的,每次直到聽到他的名字,禹才會露出笑容沉沉睡去。 隻是禹的母親在他很小的時候就染上風寒,終究是沒能熬過那個冬天。時至今日禹仍舊能記得那時女子流著淚用冰涼的手指撫摸他的臉頰,說他將來一定會成為傳說裡軒轅黃帝那樣的英雄。 他當時其實還不是很懂死亡與離別,隻是印象裡那年臘月格外的冷。 就這樣禹早早的失去了那個曾經總是抱著他笑的女子,一同失去的還有她哄他睡覺時講的那些英雄們的故事。父親成為了他僅有的一切。可嘆噩運專挑苦命人,鐵虎衛來的那天,在薄薄晨霧中怦然響起的扣門聲再次奪走了屬於他生活的一切。 相依為命的父親因為洪災不得不離開了他。而作為鯀獨子的禹,他必須搬到離洪災最近的崇城等待父親治水歸來。即使他不想,即使他不願。 世上沒有誰的人生可以隨心所欲,當你拚勁全力試圖對著命運咆哮而起,命運什麼也沒說,隻是緊了緊拷住你脖子的木枷。 於是你啞火了,你累了,你倒在地上無力掙紮,任由命運拖著你走向未知。 所以無可奈何地,六歲那年,禹被一輛小馬拉著的素車送進了崇城。 一座位於冀州最西的邊陲古城。 這座古城與東方那坐落在冀州中央的帝都蒲城天涯相望,兩城之間隔著的數百裡疆土被那座譽為“天下第一關”的陽關從中央割斷開來,帝都蒲城那側是美麗無垠的雲夢之野,崇城一側則是茫茫的荒蕪原。 出了崇城,再繼續往西走幾十裡就是那片吞噬了無數性命的汪洋。父親說過,汪洋的名字叫做黃河。由來是河水中裹挾著沉重的泥沙,將整條河染成了黃土的顏色。 可禹不在乎那水的名字,無論它叫黃河紅河還是綠河什麼的,這都改變不了他衣食無憂的生活迎來的翻天覆地。 他從夏後氏高高供起的明珠變作了崇城街麵上萬千泥沙中的一粒。 這裡的人們也稱呼他為少君,可是胸腔裡有個人告訴他,那稱呼裡有什麼和以前不同了,那些隱約的不同仿佛讓少君這兩個字也變得那麼的無足輕重,那麼的……低賤。 後來他的保鏢兼朋友夔解釋說,少君就是平時沒有什麼用處,一到族長不想乾了的時候就拉出來充胖子的一種東西。禹對這解釋有些不解,他覺得自己並非什麼了不起的人物,即便真當了什麼族內的權重,也未必可以造福夏後的族人。夔說你隻要記住你自己就是一麵隨時要準備為族人獻身的盾牌,至於什麼時候舉起來和怎麼舉,就不完全取決於你自己了。 禹在某些方麵性格還算堅毅,對於環境的陡然一轉,他看上去並沒感到什麼難以接受的痛苦,對於寄養在崇城的城主府也沒表示出有什麼水土不適來。禹想那些不過是嘩眾的手段,就算是不習慣,又能怎麼樣呢。 抱怨與哭泣不能幫你討回那些你失去的,也不會讓你得到你未曾擁有的。 這個道理禹在很小的時候就明白。 少君的生活遠沒有在家鄉時那樣排場,往往一兩年也未必有夏後氏的使者越過茫茫的雲夢之野和荒蕪原,從帝都蒲城送錢到崇城來,城主恩賜的月供更是時有時無。新來的時候城主還曾接見過他幾次,溫言款語地勉勵,可很快就失去了興趣,專修察言觀色見風使舵的侍衛長這時候啟奏,說大人不如改寄養為放養,隨他自生自滅吧。 於是少君的門庭日漸冷落,最後非但沒有大臣來光顧,連負責戍衛的軍士也懶了起來。禹眼看著自己所居的高臺上茅草越長越長,一如他越來越狂亂不羈的頭發。 如果夏後氏的族地在遙遠的南方,那麼跨越滿是蛇蟲和瘴氣的雨林是要命的事,沒有使者來可以理解。可是自帝都蒲城通往崇城的道路卻沒有那麼艱難,不過夏後氏使者去探望少君的時候依然是越來越少了。 不過禹倒並不因被遺忘而鬱悶,其一他是夏後氏唯一的少君,所以他的族人無可選擇隻能牢牢地記住他;其二禹倒很樂於過被人遺忘的日子。他不像一般的少年喜歡熱鬧,沒人管他的時候他自己爬上酸棗樹摘幾個酸棗揣在懷裡,然後爬上城頭一個人靜靜的思考問題,一天就這樣過去了。 很多年後禹才明白每個人都是活在別人眼睛裡的,你可以把腦袋埋在沙子裡麵學鴕鳥,不過前提是你不怕別人在後麵踢你的屁股。 當世界上所有人都忘記你的時候,其實你和死了也差不多。 寂寞是可以殺人的。 窮則思變,禹聽說崇城獨樹一幟的那家“喧囂”酒肆最近新來了一位說書的漢子,不僅人生的魁梧,書說的也是讓人熱血澎湃。他的性格可以歸納為“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八個驚世駭俗的字,很令人血脈賁張。便想去看看這男人是何方神聖。 於是禹悄悄翻下高臺,瘦小而孤單的影子向著酒肆的方向行去。 走在崇城的泥濘路麵上,禹彎腰把自己的褲腳挽了起來,他不僅需要繞開那些在街上等待倒黴蛋光顧的水窪,還要盡力避免被那些過分熱情的泥點纏上。禹當然不想和它們交朋友,因為那意外著他要花幾天時間去洗晾他唯一的一套衣服,少君幾年前就買不起新衣服了。 雖然崇城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很遠,但不算是什麼大城,堪憂的地麵狀況讓本就不寬敞的街道更顯狼藉。 崇城的地麵並不像帝都蒲城那樣是平坦乾燥的,由於臨近那條白浪滾滾的黃河水,崇城總是籠罩在一片水幕之中,不僅氣候極為潮濕,雨更是下個沒完。街道上的黃土地麵也被這終日不斷的陰雨給澆壞了模樣,每一處都坑坑窪窪的,行人走著走著,就不知會一腳踩進某個水坑裡了,讓人難以在街上奔跑。街麵上也少有吆喝的各家商販,糟糕的天氣和道路狀況讓這座古城的貿易水平遠不如冀州的一般小城。城裡的老人管這叫“天無三日晴,地無三尺平,人無三分銀。” 少君可不像老人們那樣繁文縟節,他們竟然還給這令人叫苦不迭的鬼天氣編了個順口溜傳誦。禹對這一年見不到幾次太陽的灰白天空充滿了憤懣,他曾經還在蒲城作為夏後氏的掌上明珠生活時就異常鐘愛太陽,總感覺隻要那熾熱打在身上,所有的煩惱就都如族內長老們的頭發那樣一點又一點的消失不見。 他知道東方有一眾神秘的怪人叫誇父,那些人喜歡在廣袤的大地上自由自在地追趕太陽的火光。從前的時候,每當聊起誇父們,那個最喜歡籲長嘆短的長老就會叫起來:“真是一群蠢豬!簡直是不可理喻的荒謬!擁著美麗的桃林肥美的食物卻不思安樂,放著安安穩穩的生活不要,偏要去追求那什麼自由啊太陽啊,狗屁!就連沒斷羊奶的少君都知道自由就是騙騙傻子的!”每當這時我們的少君就會用自己的小手去揪他的白胡子表示抗議。 可是禹覺得那群追逐自由與烈日的誇父其實並不怪,如同他們相信自己能頂著灼心的苦痛擁抱太陽和自由一般,每個人活在這世上如果不信仰任何事物,未免活得太累。有時候你總要去相信些什麼啊,就像相信父親明天就會從黃河歸來接他回蒲城。 穿過幾條窄巷,轉過那個街角,又繞過一個水窪,禹停在崇城唯一那家酒肆的門口,他抬起頭望著門上的匾額,上書四個大字“喧囂酒肆”。大門左側的楹聯寫著“覓苦尋愁、似冷似清、寂寥與殺生同罪”,右側則是“意驁形狂、非驕非躁、喧囂同濟世齊心”。 酒肆不遠處的墻上貼的“城內禁止喧嘩”告示已經被劃的稀爛,隻能依稀辨認上麵的字樣。而負責城內事務的侍衛長現在正躺在他的床上想著明天如何向城主大人抒發他由衷的贊美。 禹在酒肆外麵左瞧瞧右看看,最後踮起腳,從酒肆側麵一扇不起眼的小窗偷偷向裡麵望去,兇神惡煞的漢子們在昏暗的燈光下喝酒猜拳,手裡拿著武器或酒杯,禹還看見了一把比他還要高還要寬的砍刀斜靠在桌子旁。他的手不禁哆嗦了一下,就是光把那砍刀扔在他頭上,十個自己估計也得砸扁。 他伸手把窗子微微開了個小縫,頓時各種嘈雜的聲音驟然闖入了他的耳朵。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酒肆裡不斷傳來大笑和桌椅被砸在地板上的巨響,混著酒杯碰撞與玻璃摔碎的哢嚓。禹聽著那些聽不太懂的粗鄙對話,不覺的喉結滾動,咽了口唾沫。 他的一隻手在自己的後襟裡握緊,手心滿是冷汗。像是要攥出水來。禹有些緊張,仿佛身處暴風雨前的寧靜。可英雄年少總不能畏難而退,他一個箭步上前,用力推動了那兩扇沉重的門板。 推開酒肆大門的一瞬間,禹感到一股勁風掃過他的眼前,將他的臉頰刮的生疼。斜飛的酒杯在一旁的墻上磕了個粉碎,玻璃碎片在空中相互碰撞發出無數清脆的聲音。裡麵的酒水飛出來濺了禹滿頭滿臉。鴉雀無聲。 寂靜隻持續了短短的一瞬,隨之而來的是山呼海嘯般的大笑。 “哈哈哈哈!我當是誰家的小鬼頭,這不是我們夏後氏的禹少君嗎,怎麼,少君是遇到煩心事了也想來喝點?這地方的酒可當真不錯。”一個滿臉絡腮胡的大漢放下酒杯大笑道。 “得了吧你,你看看少君那傻乎乎的小臉,毛都沒長齊呢,哪能喝得了這兒的烈酒。”另一個漢子把玩著手中的短刀。 酒肆裡一陣哄笑。 “況且就是想喝,禹少君恐怕也掏不起腰包吧,要我說,少君你就舔舔自己頭發上的酒嘗嘗得了,要是醉倒我們負責給您抬回去,怎麼樣?”男人滿臉得意與戲謔。 又一陣哄笑。 禹呆呆的站在那裡,低著頭,酒滴順著他的頭發和睫毛潺潺流下再滴落到地麵上,仿佛一尊哭泣的石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