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通到馬路上有兩條路,一條路在右側,需要經過一個瘋子的家門口。奶奶說,那是一位退役老兵,年輕的時候跟隨部隊去打戰,回來的時候,老婆跟著其他人跑到了臺灣,一氣之下就發瘋了。不過,他也不是一直瘋瘋癲癲,有時候也會清醒著,會友好地問候過路人。遇到他神誌不清的時候,他會隨意抄起家具打人,或是撿起磚頭砸人,或是直接徒手打,這些場景我都沒見過。往常這條路,隻有在爺爺奶奶有在的時候,才會走,我一個人是不敢的,害怕被打。這條路比較平坦,離主路近。奶奶說,他其實不瘋,奶奶每次經過他家門口,他都很友好的打招呼,記得爺爺奶奶的名字,有時候還招呼吃點香蕉。隻有那些背後議論他家事、或是以前對他不好的人,他才會打。被打的人有時候會報警,警察也來過幾次,可是也沒見把他抓走。後來,他死了。有人說是病死的,他在臺灣的兒子把他埋了。奶奶說,他是被村長和他兒子打死的。因為,有一次村長老婆經過這條路的時候,被他打了,傷的很嚴重。那天夜裡村長和他兒子叫上好幾個壯漢把他打了一頓,第二天就沒見他起。此後,便一直沒見到。 老家通往大馬路的還有一條路,便是我常走的路,那是條石階路,一直往下,左右彎曲,像正在扭動的蛇。其實,我一個人走這條路的時候,也是害怕的,我每次都是哼著歌,或是想著奶奶爺爺的話才敢快速跑下去。從家裡出發,下來不過二十幾個階梯就會看見第一戶人家,那也是個退役老兵的家,房子不大,就在爺爺家下方一點。這是個好人家。家裡隻有他一人,他家門口種了一棵香蕉樹,香蕉熟透的時候,經常喊我下去吃。後來,他家買了臺黑白電視,喊我和爺爺奶奶一起到他家看。打開的時候,一片灰白雪花,然後電視機右側有兩個圓形旋轉的按鈕,我把它叫做電視“耳朵”,擰著上麵那個耳朵,電視就會切換到不同的頻道,擰著下麵那個耳朵,電視的聲音就會變大變小。耳朵下麵有一個小小的長方形的開關按鈕。這些我是在爺爺買了黑白電視之後,自己摸索出來的。有一次,“香蕉爺爺”家裡圍了好多看電視的人,香蕉爺爺緊張的站在電視機前把電視擋起來,“哎哎哎,人太多了,太多了,人太多看電視要廢好多電費的。去去去,明天再看。”那時候不懂,聽著香蕉爺爺那麼說,我就捂著眼睛跑開了。後來,自己上學之後,每每想起香蕉爺爺這話,我就哈哈大笑。 從香蕉爺爺家裡下來,好長一段路兩側都隻有房子,沒有住人。路隻有五六十厘米左右寬,這一段是泥土路,不論下雨還是晴天都特別滑,因為路窄,兩側都是泥土房,這條路上都不見光,有股發黴味,從房間和路麵襲來。這也是我害怕的一段路,總害怕從房子裡麵竄出妖魔鬼怪。 再往下走,路稍微寬些,也比較亮。快到路的盡頭,住著一位老奶奶,一頭散開的灰白頭發。聽說她可以“通靈”。每次經過她家,我都會加快的跑,避免碰上。有時候不巧,她會拄著拐杖,靠在門口,齜著牙對你笑,我是更害怕了。 老奶奶前方就是村裡的大操場了,我們小朋友、大人吃過晚飯都會到這來。再下來就是通往橋頭的一段泥土路。 我坐叔公的大巴車從深圳回來,才知道爺爺去世了,在我們到達深圳的那一夜走的。那一夜,我夢見爺爺給我買了好多葡萄。 爺爺去世後,我和奶奶搬到了新房子,房子就建在橋頭的左側,方形的房子,磚頭蓋成的,一層樓高。這個位置原先種植著水稻,我同爺爺奶奶插過秧苗、收割稻穀。前年暑假,爺爺說,要蓋個小樓房,兩個月的時間,房子就蓋好了。那個時候誰家裡要是做一件事,全村裡的人都會一起幫忙,我最喜歡這個夏天了。村裡的壯漢一起幫忙蓋房子,打地基、砌磚頭、灌水泥,村裡的婦女就乾些手上活,還有的負責煮大夥的飯。張嬸的燜肉飯,林阿姨的肉片湯,還有清爽可口的地瓜乾綠豆湯。我最喜歡等綠豆湯涼了,然後一口喝掉,再撒些白糖到地瓜乾上,啃著吃,糯糯、甜甜的。 房子蓋好後,爺爺說要等來年開春才能住,要讓房子散散味。爺爺每次從田裡乾活回來,都會到新房子看一眼。有時候,乾脆搬一張竹板床放在新房大廳裡,中午的時候他就在仰躺在竹板上休息。每天傍晚,爺爺都要到樓頂給用水管噴灑樓頂,這樣防止樓麵裂開。爺爺那麼地愛他的新房子,卻沒有在新房子住過一天。 新房子,就我和奶奶一起住,房子空蕩蕩的。爺爺剛走的第一年,奶奶話很少。偶爾還會半夜起來開門,說是聽到爺爺的敲門聲。奶奶還帶我去找那種“通靈師”,這樣就可以問爺爺在那邊過得好不好,可以和爺爺談話。我和奶奶走了好久了路,來到一位通靈師家,那個房間非常幽暗,即使在夏天也非常陰冷。奶奶讓我一個人在大廳等著,她和通靈師在房間。在等的時候,我為了降低害怕,有時候就趴在大門上,透過門縫看看外麵的陽光。屋子裡,一會兒傳來嚎啕的哭聲、時而抽泣、時而低吟,後來漸漸聲音小了。我便沒有留意。大概一兩個小時後,奶奶從屋裡出來,臉上似乎平展了些,牽著我往家裡走。 奶奶剪掉了她的齊腰麻花辮,梳著乾凈利落的短發,頭發剛好到脖子上方,兩鬢夾著黑色小夾子。這一年,我極少看到奶奶的笑容。隻有偶爾遇到村裡的人打招呼,奶奶才會微笑著回應。隻有我知道,那個笑,是給村裡人看的。 這一年,我上了一年級,同往常一樣,一個人上下學,隻是我不再蹦跳著,或是踢著小石子上學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我也不敢在奶奶麵前,想起爺爺、更不敢在奶奶跟前哭。我小心翼翼的觀察著,奶奶也不在我麵前哭。每天上學前,奶奶都會問我一句,今天吃什麼,然後就去買菜。家裡的活也少了,奶奶就坐在家門口,發著呆、曬太陽。很多時候,放學回家,我都會遠遠看到奶奶在抹眼淚,或是怕我看見了一起傷心,或是不想村裡的人看見。 有一天睡覺,我又夢見爺爺給我買了好多葡萄吃,爺爺讓我照顧好奶奶,夢裡我一直哭、一直哭,哭著哭著我就哭醒了。奶奶抱著我,問我怎麼了。我一摸枕頭都濕淚水,便再也沒忍住,哭的更傷心了。“我想爺爺了。”“我知道。”我感受到奶奶身體的震動,像是一股壓抑著很久的很大的能量在湧動,我抱著奶奶,一直哭。奶奶,跟我講他和爺爺怎麼相遇、怎麼認識、、、我聽著聽著就睡著了。那一夜,是我這麼久以來睡得最踏實的一晚上。 我每天放學回來,都喜歡先搬個小凳子,坐在奶奶旁邊,把頭放在奶奶的腿上,奶奶便順手摸著我的頭發,從頭頂到頸部,奶奶的身上暖呼呼的,太陽照的我睜不開眼睛,我索性閉上眼睛享受著。 後來,奶奶開始給我講很多很多她和爺爺的故事,再後來奶奶便講她小時候的故事。有時候天晚了,奶奶說,便說明天再講。我總求著奶奶把這個講完、把這個講完。第二天,我們早早進屋子,我便求著奶奶講故事,有時候奶奶問,講哪了。我便把奶奶頭天講的講一遍,讓奶奶接著講。 我把奶奶的故事一個個記在心裡,串成線掛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