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國最繁華的城市是春城。 　　春城的西北隅被三座大山環抱，整個城市的歷史從這裡開始。城市中央那些摩天大樓還未矗立以前，原住民們聚集在這裡生產勞作，慢慢向著山外擴張。 　　而如今這裡是一片被叫做榆村的地方。從城中高樓俯瞰，紅色、藍色、黑色、灰色、褐色的鐵皮棚子密密麻麻地胡亂布局在一處，幾乎看不見一寸裸露的土地。如果逢上一陣細雨，在迷蒙的雨幕中，它們就會變得像彩虹一樣色彩斑斕。 　　城裡的人習慣把榆村稱作老鼠窩，因為在人們的刻板印象裡，那裡的環境與老鼠窩別無二致。 　　地麵是汙黑的，墻麵是汙黑的，臉也是汙黑的，那汙黑是永遠洗不去，它深深附著在空氣裡，連同人們的內臟也染成汙黑，充滿骯臟與不堪，那裡數以萬計的人們像老鼠一樣陰暗的活著。似乎連政府也遺忘了這片土地，從來沒有一個清潔工，一輛垃圾車造訪。 　　事實雖然沒有那麼誇張，但也確實很混亂。 　　人們都費盡精力忙著活下去，活得好不好不是他們有時間考慮的問題。 　　夜晚，春城各處燈火輝煌，唯獨榆村陷入了黑暗與寂靜，使得圈層式發展的城市看起來像月偏食。 　　實際上那種黑暗與寂靜隻是相對的，並非完全沒有一絲的亮光與生氣。隻是榆村裡麵沒有霓虹和路燈，室內的微光不足以照亮道路，人們隻好呆在家裡沉悶下去，與那樣明亮熱鬧的地方相鄰，便如同與黑夜合二為一了。 　　此刻，一雙舊運動鞋踏破了榆村沉悶的夜，在黑泥路麵上留下深深的腳印，濺起許多泥點。 　　這雙鞋一路小跑，最後停在了一個黑色鐵皮頂的小平房前，急切地敲響了門。 　　許久之後，門開了。 　　站在房主人麵前的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這少年的臉十分乾凈，和榆村其他的孩子差別很大，最特別的還是他那雙眼睛，清澈純凈，仿佛深山裡的一口清泉。他一手拿著一個發著微光的手電筒，另一隻手抱著一本厚書，呼呼地喘著粗氣。 　　“柳斜，你乾什麼？現在是他媽晚上十二點了，有什麼不能明天來！” 　　“李老板，先讓我進去。我就差最後一本了！” 　　不等李老板反應，柳斜已經像隻貓一樣溜進了屋子裡。李老板無奈，隻好開了燈跟在柳斜身後，這架勢，似乎柳斜富是這房子的主人，前者反而變成了參觀人員。 　　柳斜徑直走向屋內，最後停在了一個老舊的四層杉木書架前。上麵塞了大概三百多本書，每層的支撐板都已經彎曲了。他蹲下身子，目光在書架最底層的一列掃視，依次經過塞萬提斯、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夏目漱石、加繆、芥川龍之介、柏拉圖、莊周…最後停留在了最左側的馬爾克斯上。 　　他抽出那本《百年孤獨》再三確認，隨後滿意地揣在懷裡。 　　“這本《浮士德》看完了，我來還書，你這裡的書我也隻差這一本沒有看過了，還是那個價吧？” 　　柳斜把帶過來的厚書遞給李老板，一臉興奮地問。 　　李老板知道柳斜是個書癡，除了書之外，現實的一切似乎都不在意，行事便顯得有些奇怪。 　　雖然對於他的所作所為頗感無奈，但更多的還是欣慰。很多年前，他收集了一批書，把自己家裝飾成了一家小書店，由於資源稀缺，所以隻借書不賣書，標價是五元一本，期限一個月。但來借書的人少的可憐，就算有，借的也都是些情色小說—那為數不多的幾本都已經被翻爛了。 　　直到柳斜識字以後開始向他借書，他書架上的許多其他書才有了呼吸新鮮空氣的機會。柳斜從第一本開始按順序往下借，什麼類型的書都看，從來沒有跳過一本，今天便是他借完所有書的日子。 　　李老板不清楚柳斜到底吸收了多少，但他確信，與眾不同的柳斜終有一天會走出榆村，畢竟他本來就不屬於這裡。他還記得柳斜第一次來到榆村的情形。 　　那是十四年前的事了，並不是一個多麼特殊的日子。 　　對榆村的人來說，每一天都是一樣的平淡，某某某撿到一個三歲的小孩這種事，也不會引起麻木的人們的任何興趣。因為榆村有不少人會因為生太多而丟棄不討喜的小孩。但這次有所不同，那戶人家牽回來的孩子穿著十分漂亮的衣服，一下子引起了人們的好奇。 　　人們猜測可能是城裡某個有錢人家走丟的孩子。於是他們商量著先把他安頓好，等到孩子父母來找時，或許可以得到一些好處。沒有人想過他可能是被丟棄的，在他們的觀念裡，隻有沒錢養不起才會丟孩子。孩子被牽回來的那天，李老板也在場，遠遠地就看見了那雙清澈純凈的眼睛，一下子就映在了心裡。 　　後來很久都沒有任何人找來，找書苑 www.zhaoshuｙuan．com 他們便打算主動尋找。 　　一大群人在沒有交通工具的情況下，走了三個小時，去城裡挨家挨戶問誰丟了孩子，忍受許多謾罵與嘲笑，有時候連他們自己也搞不清，做這些到底是為了好處還是良心。持續了一整年沒有任何線索。他們隻好讓孩子在榆場安頓下來了。 　　孩子在榆村裡和養父母一起生活，卻沒有沾染上一點榆村的頹氣，他的眼睛永遠都是那樣明亮。 　　在李老板的記憶中，柳斜的眼睛隻有一次黯淡過，就是三年前他的養父母雙雙被電死的時候。雖然不是親生的，但畢竟有十四年的養育之恩，感情想來是不壞的。 　　想到這，他莫名其妙地覺得柳斜有些可憐。 　　“不用給了，這麼多年就你小子給我做了最多生意，這本書就當我送你。可惜老子不識幾個字，不然還得跟你好好嘮嘮。” 　　“真的嗎？李老板你真是大好人！” 　　柳斜喜出望外，滿臉驚喜地看著李老板，閃亮的雙眼幾乎要發出光來。隻有在得到新書時，柳斜才會有這些豐富的表情。李老板心裡也十分高興，看著柳斜歡喜的樣子，他甚至覺得自己的人生從來沒有像今晚一樣那麼富有意義。 　　可他嘴上還是說：“行了行了，別拍馬屁了，這麼晚了你還是早點回去吧。” 　　柳斜點了點頭，開心地和李老板告別了。李老板看著柳斜遠去的背影，有些悵然。估計以後他的書店又要無人問津了，那些書也將再度塵封。他蟄伏已久的孤獨將再度襲來。 　　李老板嘆了口氣，轉身回房，把黑暗關在了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