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月亭回到住舍中來,換上了便服,然後把一個幾乎裝滿了鬆菇的籮筐往背上一背,又在門口觀望了一番,確認了沒有人之後,便徑自出門而去。 大約過得一炷香時分後,他先是來到了天都峰上。從山門中出來,走下一小段臺階,麵前一條寬闊的白玉大理石道朝前延伸而去。 接著在這條玉道上再行得三十丈左右,已然能看到那前方的盡頭之處,大道同長天一色,路麵直接於碧空,仿佛正通往著那傳說中的蒼穹仙境。 不過,待繼續走到了近處時,這才恍覺,原來隻是玉道延伸到這裡之後,就往左右而分,在兩側的各自一道臺階之下,便連接著了白土山路。再看那山路時,在十數丈開外便即進入茂林之中,路麵上有稀疏的青草散亂分布著,想來便是也少人走動的緣故了。 因為倘若是天墨門弟子的話,那必然是走另外的路了-- 天墨六峰高聳入雲,四麵多圍萬仞絕壁。但這天都峰的正門方向上,卻與其他各峰有所不同,是一麵有著無數的密林山坳,盤崖山道,漸次傾斜而下的巨大“山坡”。 早在一千三百多年前,天墨祖師們在這麵大山坡頂上的天都峰前豎立山門,並且建造了鐵索道將天墨諸峰相連。 同時也因緣於此,平時天墨弟子們如要外出走動,則皆需由天都峰上的山門進出,然後再通過鐵索道往來於自己所處的山峰之上。 柳月亭這邊,眼下他已經走下了石階來,不過卻也並沒有再繼續沿著山道前行,而是捏了劍訣調運起內息,施展開“逐風訣”身法。接著,他在那山路臨坡一側的青草埂邊,朝著外麵輕踏一步,已然淩空躍出,在那本無落腳之地的大山坡上,無窮山林樹冠間掠行了起來。 有風在耳旁歡快地呼嘯過,腳下,不住有道道林間小溪、座座覆被的小山頭飛快地劃過。 眼望著前方山脈間不斷從中破開來的源源霧氣,以及這大山坡上,各處山坳間逐漸解開麵紗來的古老山林,此刻的柳月亭的臉上,正不覺浮上一絲笑容。 不過,想他原本之前就少有下山的機會,偶爾有一兩次,也都是跟隨著了三兩個師兄師姐,師父才肯同意他下山去。這次得以獨自下山,他喜悅之餘其實又存著了幾分憂慮。 鏡州城位於天墨山腳以東大約七十裡處,是青鳧國中離天墨門最近的城鎮。也許對於普通人來說,僅僅是才到山腳的這段路程就至少需要花費一個白天,不過對於使用“逐風訣”趕路的天墨弟子來說,大概也就是一個多時辰的路程了。倘若是清晨時分出發,到了城裡也未耽擱太久的話,來回一趟也就兩個時辰,回來時還能趕上午飯。 山腳下的田地不多,所以柳月亭從天墨山上下來後,東行之下,一路之上得以繼續使用身法沿著林間古道而行。 如此大約行了六十多裡之後,在距離鏡州城還有數裡之遙的地方,一條南北流向的溪水橫亙於大地。 順著溪流流向,兩邊的沿溪古道外,已然分布有一些農田和小片樹林。 到了這裡之後,柳月亭沿著了溪水上的一座石拱橋過河。興許是一路行來有些累了的緣故,此時的他正不禁倚靠在橋上一側的石柱上,用手抹了抹眼皮上的汗珠,望著前方那座已然隱約可見的大城,臉露笑容。 不過就在他跳了兩下,抖了抖背後的籮筐,係緊背帶,正要繼續趕路的時候,前方那石橋之前小樹林中,古道上忽然間轉出來了一個女子的身影。 天墨門女弟子服飾的樣式、但改動了部分顏色的白底黃紋衣衫,丸子發髻配淡紫色永生花,卻不是那金燕又是誰…… 柳月亭一看到那女子,內心裡便驀地連跳兩下,趕緊取下背上的籮筐,扔在了身後。 “月亭!” 隨即,那邊的女子看到這邊的情況,揮舞手臂,高聲叫道。 “啊,師姐,沒想到在這裡遇到你……” 眼見那女子跟著便跑了過來,柳月亭兀自佇立於地,口中有些不自然地道。 “是啊,我今天去城裡有點事,現在正要回去呢……”金燕說話間,一雙眼睛打量著眼前的柳月亭,看到他後麵地上的籮筐,又訝異著道,“咦?你帶著這個籮筐做什麼?” “嗯,那個……其實我也是去城裡有點事……”柳月亭如臨大敵道,但隨即又眼見金燕已然走到這邊,俯身把籮筐打開了來,一時也就沒有下文了。 “你帶著這麼多蘑菇做什麼?”看到了籮筐裡麵的事物後,金燕不禁回頭問聲道。 柳月亭不覺間冷汗直冒,眼看也瞞不住了,也就隻得嘆了口氣,說道:“哎,我原本是打算去把這些都賣掉的。” 金燕道:“賣掉做什麼?” 柳月亭道:“就是換點錢……” “哦呀~”聞言,金燕忽而露出一副親昵模樣,用手肘抵了抵柳月亭的手臂,眼望過來,笑吟吟道,“我們的月亭師弟已經懂得持家了呢~” 柳月亭當即感覺到臉上有些不自在地熱乎起來,連忙道:“不是的,我本來是想弄點錢,然後看看能否用來為師父做點什麼,”說到這裡,他嘆出了一口氣,有所緩和道,“你看,師父他最近閉關這麼久,也挺勞累的。” 聞言,那邊金燕悄然而立,凝思了起來,罷了,說道:“嗯,你說的也是,也不知道師父現在怎麼樣了……”正說著,她忽而又笑逐顏開,沖著了柳月亭,笑顏道,“那我和你一起去賣吧!” 柳月亭剎那驚訝:“你不是要回去了嗎?” “現在就又有事了啊。” …… 於是,稍後時,在這秋高氣爽的白日時分,過了石橋之後,師姐弟二人並肩了走在古道之上。 “賣茶水嘞,新煮放涼的茶水咯--” 當下二人行得了約摸兩三裡,忽聞在那前方道路一旁,一條三角岔路進去,不遠處的樹蔭之下正有一間小小茶鋪。此時,一個粗衫男子正在裡麵大聲地吆喝著。 “月亭,我們過去休息一下吧。”金燕循聲往那邊望了望,回過頭來,向柳月亭說道。 柳月亭跟著也轉頭朝向那茶鋪看去,猶豫了一下後,方才言道:“我看馬上就要到鏡州城了,還是去那裡休息吧。” “哎呀,走了這麼遠,就喝一點水嘛,”金燕嘴上說道著,隨後便一邊拉住了柳月亭的手往那茶鋪而去,一邊又在道,“我們快過去吧!” 而柳月亭,他原本是擔心著籮筐裡的那些鬆菇放久了隻怕就不好賣了,不過他也心知他這位師姐平日裡便喜好於各種茶湯飲料,這當兒讓她看到了竟有現成的,又哪裡有肯錯過的道理? 因而當下他被這般拉著走時,也就隻能無奈笑笑了。 另一邊的樹蔭之下,那店家男子方才吆喝足了,剛坐於長凳之上,想要稍作一番休憩。但隨即他便看到那道路來向上,正有一男一女向這邊走來,而其中若不是那位少年背後背負了一個籮筐,又一身風塵仆仆的模樣,也許原本還堪稱得是一對頗為般配的璧人。 當下,還不及繼續揣摩一番二人之間的關係,客人已然臨近,那男子迎了上去,笑著招呼道:“兩位客官,需要點什麼嗎?” “店家,給我們打兩碗茶水,”金燕一邊走過去,一邊應道。接著又看向柳月亭,說道,“你也應該渴了吧,一起喝點吧。” 茶鋪灰布篷為頂,下有方桌四張。不算大,不過妙在上承樹蔭,下納涼風。 此時的茶鋪中沒有其他客人,師姐弟二人在一張桌子旁相鄰的兩個位置坐下來,麵向著小屋的金燕一開始還和那店家有的沒的聊了幾句,待到茶水奉上時便安靜地啜飲了起來。 這店家的茶也有些與眾不同,並不是現沖熱飲的熱茶,而是刻意放涼的涼茶。柳月亭喝了兩口,頓時感覺十分清冽,隨後正在想著一點,關於剛才二人聊天中聽到的那店家男子的口音,從剛才心裡就頗為在意,這時不由開口問道:“這位店家,不知你是否是從那東邊的薑國過來的呢?” 聞言一刻,那店家男子似乎顯得有些詫異,道:“這個,鄙人倒確實是從薑國而來……”說著,他仿若又略微遲疑了一下,一絲神色爬上眉梢,口中問道了一聲,“不知這位少俠是如何得知的呢?” 柳月亭點了點頭,道:“嗯,我是剛才聽到你的口音有些耳熟。實不相瞞,其實我小時候也曾經隨著爹娘,在薑國住過幾年。” “原來如此,既是鄉黨,可當真幸會!”那男子放言道,這一刻時,眉間的一絲疑色似也消逝無形了。 “店家不必客氣,”柳月亭擺擺手道,臉上也已然有了幾分親切之色,不由得便想要多聊上幾句來,遂又言道,“那不知店家是因何緣由而來到這青鳧國的呢?” 那男子麵生悻悻之色,道:“哎,這位兄臺,想必你也知道,自從十年之前,那薑國一日夜間傾覆,舉國亂象……”才說到這裡,他話頭忽轉悲涼,一時仿佛勾起那心中過往之事,不覺一番搖頭喟嘆。 薑國本稱“流嵐國”,位於神州大地中州以東,境內多山嵐而一麵臨海,皇族薑氏且子民中亦多薑姓,所以又有“薑國”之稱。 但在十年之前,那薑國中突發逆亂事件,因為當時的一場最先發生在王宮中的血戰,薑國王宮隻一個日夜間便幾乎毀於一旦,君王宗族血脈終絕,後續整個都城也為亂賊肆虐,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百姓流離失所。 而對於此事,年幼時曾在薑國生活的柳月亭自然也是知曉,此刻看那店家神情暗淡,便料想大概也是那亡苦百姓,當下遂又言道:“嗯,這個我也正知道。當年薑國覆滅,許多人流落異鄉,看來店家大哥也是為生計所迫啊。” “呃,也是對,艱難困苦啊……嗯,那又不知兄臺來這青鳧國卻又是……”聞言,那男子先是訕笑附和,接著又發問道。話說一半,忽而是去朝向那位正在一旁自顧自喝水的女子看了看,想到方才還沒有揣摩完的二人關係,當即便一副恍然有悟了、原來如此的神態,向著柳月亭道,“啊,看來這位姑娘便是這青鳧國本地的小娘子了吧?” 而當下他所指之人,金燕原本剛才一副心思幾乎全在那口味清涼的茶水裡,對二人的對話全然置之度外。此刻待那男子話語說完,她先是莫名怔了一怔,隨後過了好一會兒,方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當即向那男子啐聲道:“這位店家小哥,你在胡說些什麼呢!什麼小娘子啊……”說到這裡,她的聲音突然就變得有些柔弱,臉頰上也似有兩團紅暈浮起,過後方才又提了聲氣,接續道,“我們都是天墨門弟子,我是他師姐!” 那男子一時間也是尷尬不已,連忙賠笑道:“啊,抱歉抱歉!不過,我看兩位也沒穿著天墨門的服飾……” “總之,請萬望恕在下眼拙……” …… 陽光輾轉,從樹蔭間映下斑駁樹影。須臾,又有風來。小茶鋪中,金燕仍自對那“眼拙”店家不依不饒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