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原是一個錦囊樣的荷包。 淺色的底布上繡著一截臘梅枝條,於百花凋零的隆冬時分,為淩寒而開的一簇簇臘梅花苞,所綴滿的枝條。明黃誘人的顏色,給天寒地凍的時節增添了幾分暖意。 傲雪淩霜的臘梅花,世人常贊其堅韌高潔的品質,看來也是姨娘的心頭所愛,不僅在自家客棧的院子中種了滿園,就連自繡的荷包上也能找到它的身影。 鏡州城中的一條巷子裡,離那杏淮人家已有十數條街的地方,柳月亭顛了顛手裡捏著的一個繡花荷包,將其收納入衣兜。 身攜如此之物,仿佛身上也染上了臘梅的馥鬱芳香,這或許是最能讓那些少女心情愉悅的氣息。但於柳月亭,一時之間,他似乎隻是無動於衷著,看向那荷包的目光,仿佛也是直接穿透那層外麵的袋子,徑直落在那裡麵的事物之上。 銀子為那位嶽師妹以及師父所用,袋子就給金燕師姐好了。 他於心中,一剎那間就決算好了。 與滿屋子裡,擺滿了各種花卉盆栽的金燕師姐不同,他的盆栽裡向來隻有各種鬆柏竹石。 更何況他這會兒正自麵色凝重,疑慮重重,方才那位藍衣男子口中的話語,還在他的腦海中揮之不去。 看那男子的言行舉止,無不透露著不羈的邪氣,也不知是哪一路左道人士,但眼下看來,那位酒客前輩與那位薑雪靈姑娘,倒似乎都與之有所關聯。對於那位酒客前輩,或許當真是本門中上一代的前輩吧,現如今既已脫離宗門,行走於世間,自然難免會接觸到江湖中的各類三教九流。但若要再說,那位薑雪靈姑娘也與那些邪孽之徒有染,這就讓人難以相信了。 也許,這就正是那些奸邪之輩所使出的詭計吧,其目的隻是混淆視聽,用假象和謊言來讓人難辨是非。 柳月亭的心中,曾一度如此思量。但那人口中,說起另外兩件事來卻又似乎是頭頭是道,尤其那柄“天權劍”,他自己昨日方才親眼見過。 對了,劍,門中的“北鬥七星劍”! 倘若先前那男子手中的便是“天權”,那如今,自己這裡的這把又是什麼? 他心頭一個恍然驚覺,忙取下來背在背上的東西,乍一解下其上包裹著的一層布料,那通體黑霧彌漫的劍身便展現在眼前。 同樣的,比尋常之劍略寬得大約半寸的劍身,以及同樣的,劍鏜之上的一道陰陽太極圖紋。 “這當真便是太師父所鑄造的“北鬥七星劍”嗎?” 不由著心中疑問一聲。 隨即時,他將那劍於雙手間,來回反復翻看幾遍,鼓搗半天。 又問一遍。 正自這般的毫無頭緒時,他忽然心念一動,左手平舉劍身,右手插進那劍體之上的一層黑霧,遊移手指,細細感受起來。 當指尖直接觸碰,他方才更真切感受到,那劍上到底是有多麼的陰寒。 他繼續撫過劍身,但覺指尖一股陰冷刺骨的氣息直襲入體,右手小臂之上的經脈仿佛快被凍結住。給他的感覺,與其說自己是在觸摸一把劍,還不如說是在直接觸摸一塊寒冰。 很快他的手指就麻木起來,再遊移探查,漸漸,整條右臂都陷入寒氣噬骨之感。 他的臉上閃過一絲痛楚之色,正要撒手之際,隱約間觸覺到,那劍鏜外寸許之處的劍身上,似乎有鐫刻的銘字。心念一現,將那劍由左手交到右手,怎料此刻右手臂整個麻木之下,一個沒握穩,任由那劍從手中滑落,“嗤”的一聲,插入了地麵。 見狀,他先是不由得往右手上哈氣幾口,揣入懷中,然後蹲下身來,伸出左手,往劍身剛才的那個位置探去,在手指尖順著那銘字的筆畫遊移之下,那其上所刻著的“天璿”二字便同時浮現在他的腦海。 這便是“天璿”劍嗎? 他的心頭恍然一聲,再度向那劍看去的視線也灼然有光起來。 道家功法注重煉器,人器同修,凡修道中人,於自身所用之刀劍法器,往往十分珍視,常有銘字的習慣。 天墨門中的許多同道弟子,佩劍之上即有專屬的銘字。在剛才,柳月亭驀然間想到這一點,一試之下,果然有所發現。 倒得虧先前,已然向那位薑雪靈姑娘說好,此劍先由自己帶回師門中,先弄清楚其來歷,再作打算。竟沒想到,此劍便是太師父所留下,“北鬥七星劍”中的“天璿”劍,也是那位嶽雨璿師妹所拜托找尋的,“瑤光”、“玉衡”、“天璿”,三劍之一。 想到那前段時間,就為了這些遺落的七星劍,自己還專程去往那茫茫的天墨山麓中,費心費力,四處找尋,如今真可謂是一番踏破鐵鞋無覓處。 念及此處,柳月亭便不禁一笑,能尋回門中遺落的寶物,這次下山也算是有一番作為了。按捺住心中的一陣沖動欣喜,將那天璿劍,珍而重之地重新包裝好,背負於身後,手頭提上籮筐,又繼續行去。 時下,他沒有再朝向“長纓門”而去,自從剛才,在那可疑男子口中得知了本門中的“天權”劍的消息,他便決定要先行回天墨山去,向師父稟告此事。 而至於那位薑姑娘所付出的三日房費,看來也就隻有緩上一緩了。 畢竟事有緩急嘛。 他心中自我寬慰道,但卻又依舊心存著幾分不安,有些感到,自己似乎在虧欠於人的道上越走越遠。也因而,當中途再次路過那鏡花樓,他匆忙的腳步不由一頓,一番猶疑之下,還是踏入進去。 他想要再跟那管事招呼一聲,看看能否拜托代自己向那位薑姑娘轉話。 不過,事有難料,當他走到大堂內的櫃臺邊上,卻並沒有發現那管事的身影。舉頭四顧,找來店裡的夥計一問,被告知那位管事一時外出未歸,又聞興許半個時辰內即回,遂決定要稍微等候一下。 上午店裡的客人不多,柳月亭在大堂內轉了一圈,想到自己身負貴重之物,有所不便,轉而往自己的那間客房行去,打算在客房中呆上片刻。 然而,當他才行至那間客房外的走廊,隔著墻壁,仿佛隱隱聽到兩聲女子的咳嗽聲。再行至屋子門口,朝裡看去,隻見那邊靠窗的一張小桌旁,一個身姿裊娜的紫衫女子正臨窗而坐,兩隻手臂趴在桌上,一隻手抬起來,手心撐著下巴,微微仰頭望著窗外的景致,一頭長發輕柔披戴於項背之後。 門口的位置看過去,也不怎麼能看到那女子的臉,不過在柳月亭心頭一動時,已然認出她人來。 此刻的另一邊,就在柳月亭剛進入鏡花樓不久,酒樓外,城溪對麵的街道之上,一個服飾光鮮的富家公子正自雙眼射光,凝視著對麵的那座氣派酒樓。在剛才,柳月亭背負著一柄纏布之劍進入那酒樓中的情景,他自也是親眼目睹。 “看來“天權”劍,果然是到了他的手中!”他口中一聲冷笑道。 “不知少堡主有何計策?”接著,他身後的隨從中,一人向他恭敬而道。 “當然是要在父親回到堡中之前奪回來!”聞言,這位當今的劉家堡少主眼角抽搐兩下,眼露兇光道,“那小子不但害我在雪靈姑娘麵前顏麵盡失,壞了我的好事,還奪走我堡中密藏之劍。這一次,我要他再也難逃!” “劉鵬、劉展、劉高、劉飛,”說道中,他回過身來,向著身後的一眾隨從,口中連點四人姓名,“你四人今晚便同我去奪劍!” “是!”四道異口同聲的應承聲,過後,其中一個聲音又在單獨道,“不過,少堡主,難道我們大家不同去嗎?” 劉亦謀向那問話之人看了看,嘴角露出一絲邪佞笑容,道:“不必了!如今既得知他還要在這‘鏡花樓’中住上三日,我們漏夜施襲,攻其不備,人多反而誤事。” 聞聽妙計,周圍眾人不禁一陣喧聲附和。 劉亦謀臉掛冷笑,又向著那座城溪對麵的酒樓望去一眼,一副陰狠神色,轉身沒入了街巷間。 “薑姑娘。” 鏡花樓客房,柳月亭在門口悄立片刻,開口叫道。說話間,腳下跟著跨入屋內。 “嗯。”那女子聞聲,稍稍回頭看來一眼,口中應道一聲。 柳月亭走到屋子中一道木屏風旁,將手中所提之物放置在角落,麵色有些不展,他此刻心中存著疑慮,但又口齒猶豫,似乎是在斟酌著什麼。思慮一刻,開口歉然而道:“在下昨日大概是太累了,沒能將薑姑娘送到長纓門中,還請見諒。” “這也不怪你,反正後來也沒有什麼艱險之事。”薑雪靈道,雙手手肘豎放於桌上,目光平視,十指曲伸翻轉間,掐弄起指甲來。 “那倒是所幸了。”柳月亭一聲嘆言道,隨後時,臉上閃過一絲夷猶的神色,道,“那又不知,薑姑娘今日到來是為?” “沒什麼,我就是過來看一看。”薑雪靈說道,手上還在翻看指甲。 “嗯。”柳月亭口中不經意一聲,心下暗自一番忖度,忽又開口道,“對了,我剛才在外麵,遇到昨日追逐我們的那人了。” “哦,是嗎,然後呢?”另一邊的薑雪靈兀自有些淡然的聲音道。 “然後什麼?”似乎是意料之外地,見她對此事也是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柳月亭不禁著心頭一窒,言道了聲。 “你不是說遇到昨日那個人了嗎?”薑雪靈這時轉頭過來,詢問聲道,“後來呢,怎麼樣了?” 聞言,柳月亭稍復心緒,道:“嗯,也沒怎樣,隻是從他那裡得知了一點,我們門中‘北鬥七星劍’的消息。” 薑雪靈道:“那人說了些什麼嗎?” 柳月亭略一遲疑,道:“是說了些奇怪的話。不過,看來那人昨日所使之劍,便是我們七星劍之一的‘天權’劍了。就為此事,其實在下正要返回師門中,向師父稟報。” 薑雪靈道:“你不是還要找你那兩位山下的師兄嗎,這種事捎個信回去不就行了嗎?” 柳月亭有所皺眉道:“要托人捎信到我們天墨門中,可也不太容易。再說我此刻身攜這‘天璿’劍,也是要親自送回的好。” 薑雪靈忽然問道一聲:“‘天璿’劍嗎?” “嗯。”柳月亭這時一邊應承,取下來背後之物,目光全然落在上麵,口中續道,“原來薑姑娘先前所發現的這柄劍,便是我們門中七星劍之一的‘天璿’劍了,倒所幸沒有落入邪魔之手。” 薑雪靈默然間望過來一眼,依舊有些淡然的口吻道:“是這樣嗎,那可要恭喜你了。” “在下何喜之有了?此劍是我們門中貴重之物,當是要交還師門的了。”柳月亭不禁失笑一聲道,言說罷了,臉上頗有欣色,一想自己倘若能將此劍帶回師門,也正可算是功勞一件。但轉眼又麵色一凝,想起來那如今正持有天權劍的神秘男子,稍一收斂神色,續道,“對了,薑姑娘,其實除此之外,在下還有一事相詢,不知薑姑娘可知道,昨日那個手持‘天權’劍之人是何身份來歷嗎?” 他本是想到,既然先前那人曾說過與這位薑姑娘相識,倘若其言不虛的話,那眼前的這位薑雪靈姑娘,也當是知曉於那人的身份,有心作打探。 怎料那女子卻並沒有如何答復他,在他的問聲罷了,隻是側目看向他手中握著的那柄天璿劍,道:“這劍原是遺落於你們天墨山麓之間,倘若真是你們門中貴重之物,怕是早也被尋回了,如今既然依舊流落於荒穀,想來就是並不算有多要緊。眼下由我們辛苦尋獲而來,卻為何還要交還回去?” 聞言時,柳月亭隻強自笑笑。 清胤太師父所鑄“北鬥七星劍”,可算並不曾出世,天下間原本少有人知曉。 想那七劍結陣,第一次試用便招致門中災禍,七劍從此散落其六。如今門中僅餘的一柄“開陽”劍,為掌門袁迎舟所持有,但別說世人,就連自己尚且沒有親眼見過,更遑論外人。 柳月亭心下明了這番緣由,但六劍遺失,門中的師長與前輩師兄們,也確實沒有不遺餘力地找尋過,而至於那其間的一層緣由,更是不便向外人說起。 故而這當下,那女子口中這般問道,柳月亭一時間也無從答復。但想到這柄“天璿”劍,原本還是籠月峰上的那位嶽師妹相托找尋之物,遂是言道:“其實這柄‘天璿’劍,本也是我們門中一位師妹委托在下找尋之物,我先前也曾多次下到天墨山下,專程找尋,如今既已尋獲,回去師門之後,或許就該當交還於她。” 聞說如此,薑雪靈道:“看來你們的那些師姊妹們都喜歡指使別人嘛,不知這又是哪一位師妹呢?” “這也不算指使人吧,隻是大家同門之間,互幫互助的本分而已。”柳月亭有些苦色著道,眼中劃過一絲神色,自然也是沒有真去道出那位嶽師妹的姓名。 言說罷了,不覺間低頭往那放置於一角的籮筐看去,意識到自己這會兒可沒工夫去研究這柄“天璿”劍到底是要交給誰,整理一下思緒,又開口道:“不過眼下,這劍回去之後,要交給誰並不打緊。我看那個藍衣之人的身份甚是可疑,原來他先前手中的那柄就是‘天權’劍,他還說道要以此舉辦奪劍會武,倘若能事先獲悉其人的身份來歷,或許便能知曉他們到底在使什麼詭計。” 隻是與柳月亭這邊憂患交集的境地不同,眼下那前方,坐於窗戶邊上的那女子始終好整以暇著,一會兒側頭眼望窗外,仿佛欣賞窗外景致,一會兒又在桌上翻看指甲,偶爾與柳月亭搭話的時候稍微回過身來,側身坐在凳子上,不過很快就又轉過了身去,專注在了其他事情上。 “是你的那位,請你幫她賣鬆菇的師妹嗎?那位請你尋劍的人。”過得些許時分,她的口中忽然有言語聲道,對於方才柳月亭的神色,她是有看在眼裡。 柳月亭聞言一怔,道:“嗯,算是吧。不過其實對我來說,這劍隻要回歸了我們門中就行,至於為誰所用也並不重要,目前還是要盡快弄清那藍衣之人的身份為好……” 薑雪靈繼續顧左右而言他:“所以,你是要將這把劍給你的那位師妹嗎?” “嗯,也許會吧。”柳月亭口中應承道,同時暗自興嘆,看來是難以從這位薑姑娘這裡打探出那藍衣之人的身份了。 “你很在意那個人的身份嗎?” 然而,就當他剛要放棄,正想著當前是應該徑直回天墨山,還是去向這鏡州城中那位“見多識廣”的販茶老兄,再行打探一番,薑雪靈的聲音忽然又傳過來。 “出於一些原因,”柳月亭應聲道,心頭五味雜陳,麵色不展,“是的。” “那是什麼原因呢?”薑雪靈又一聲問道。 柳月亭略微猶疑,輕嘆一聲道:“我觀之那人一身邪氣,分明來路不正,想來薑姑娘你肯定也有所發覺,倘若其人便是那‘覆天教’中之輩也實所難料。‘覆天教’是我們天墨門死敵,有血海般深仇,如若現今是那‘覆天教’卷土重來,意圖對我們門派不利,我回去稟明師父,我們也好早做防備。” “除此之外,”說到這裡,他話頭一頓時,臉上有黯然之色,“在下的雙親,可說也皆是為那‘覆天教’所害,對於那些魔教中人,無論於公於私,在下都是勢難相容。所以,倘若薑姑娘有所知曉那些人的身份,還要煩望相告。” 麵對了他這番頗有些懇切的話語,薑雪靈略微默然,隨後一副終於準備要認真回復的模樣,言道:“嗯,那好吧。不過,你雖然如此說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但我卻也並不知曉那人的身份與來歷。這世間旁門左道的派別本來良多,也許未必就會是那什麼‘覆天教’了罷。” 柳月亭這時眼中閃動起一絲莫名的光芒,仿佛遲疑一下,但還是說道:“不過,先前那人曾說過,他似乎與薑姑娘舊識,你果真是不認得那人嗎?” 乍聞此言,薑雪靈一時間顯得有些驚訝,忽而又是輕咬了嘴唇,蹙眉著,過得一時方才開口道了:“我並不知道那人是誰,也不知道以前是不是跟他認識。” 柳月亭心頭一窒,道:“不知薑姑娘此話怎解,到底是否與那人相識,薑姑娘自己又怎會不知了?” 薑雪靈道:“我便是不知道。” 柳月亭道:“在下並沒有別的意思,就隻是想弄清那人的身份而已,薑姑娘倘若知曉,當真可是盼望告知。” 薑雪靈看過來一眼,道:“你既然不相信我,又何必再多問了,反正我說的你也不會信。” 說完,她就起身往屋外走去,快要行至門口時,又回頭看來一眼,目光卻是落在柳月亭放在一角的那個籮筐上。 柳月亭跟著走出房門,眼望著那女子漸行漸遠的身影,突然間想起什麼,忙向她喊聲道:“對了,薑姑娘,在下今日便要回去天墨山上,這幾日客房恐怕就無福消受了啊!” “住與不住都隨你吧!”薑雪靈的話音傳來,身影已然沒入了重樓之間。 柳月亭望向那邊略顯得有些陰暗的廊橋過道,無奈嘆息一聲,在他隨後回身進屋,那屋外的過道中隱約又傳來兩聲咳嗽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