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暮時分,鏡州城內的一處街道,周圍穿行而過的不少路人,臉上還依舊有幾分慌亂的神色。此外,街道上,又不時還有一些對於今日所發生之事不甚了解的人,留住了行人,驚奇地想要詢問一番事情的緣由。不過所得到的,往往也隻是幾句語焉不詳的應承,以及三言兩語之後,又匆匆而去的背影。 獨自行走在這樣的街頭,柳月亭一手握劍,同時四處打量。 就在剛才不久,一起過來的師兄弟幾人就約定好,分散了,各自往不同的方向而去。但柳月亭這時還記得,臨別之時,幾位師兄的臉上流露出來的各種復雜神色。 一想到這個,他就不禁沒好氣著好笑兩聲,連連搖頭,心想,師兄他們的想法完全就可說純屬多餘,根本懶得理會。不過,獨自行走中,偶爾想到此刻自己手中正在真切握著的事物,不時低頭看去一眼,心頭倒也的確隱隱生起幾分喜悅之意。 暮色降臨,前方的街道兩側,次第亮起燈火。 見此景象,柳月亭目光為之吸引,抬頭平視,舉目向前。就在這時,前方斜裡方向上,傳來一陣零散的刀劍錚鳴聲,那聽來雖然隻是稀疏而短暫的幾道聲響,但分明就是有人出劍打鬥的聲音。 柳月亭心弦為之一緊,心想,這莫不是果然竟有殘餘的魔教妖人趁亂為惡? 忙強自一提精神,辨明那聲音傳來的方向,急忙朝前趕去,在穿越過一條數丈長的短巷,片刻之後,他的腳下已然站在另外一條相臨的街道上。 不過,就在他出得街巷口,一番四處觀望之餘,眼前的景象卻並不如他先前想象的那樣,並沒有什麼所謂的魔教妖人。在那街道的一頭,行人紛紛退避的地方,空蕩蕩的地麵上,一位頭戴鬥笠之人傲然而立,卻是日間在校場上大顯身手的那位原天墨門前輩。 而此時,在那人麵對的方向上,正有三五成群的人一邊嘈雜著,一邊互相攙扶,退走了去。柳月亭的目光朝那邊落去,匆忙之中,雖然也沒怎麼看清楚那些人的相貌,不過卻總也覺得,對那一眾人略微有著幾分熟悉的印象…… 眼下盡管還不知是何因由,不過照此情形看來,剛才自己所聽到的打鬥聲響,便是源自於此了。柳月亭也不作多想,當即朝向那位鬥笠之人行去,略微揖道一聲:“前輩。” 祝青鋒聞聲回頭,轉身麵向過來,一時不語。但柳月亭的麵上,也未曾表露有絲毫的疑慮,反倒是眉梢之間,原本就不怎麼禁得住掩飾的喜悅之色又多了幾分。 祝青鋒的目光望向過來,默然一刻,終是開口說道:“你來此地所為何事?” 柳月亭恭敬而道:“回前輩,今日魔教中人現身城中,如今師兄們正有所擔憂。況且先前師父追逐那人而去,也一直未回,現下我們正在四處遊走,同時也能順便打探一番。” 祝青鋒冷笑聲道:“但憑堂堂天墨掌門的道行修為,什麼時候輪到爾等小輩來擔憂了。再說,我看眼下城裡也不會再有其他兇險,你們還是盡早回去吧。” 柳月亭稍微猶豫一下,道:“是,多謝前輩提點。” 他看似應承,不過麵上卻仍存著一絲將信將疑的神色,顯然是未曾盡信。不過祝青鋒也不去理會他到底信與不信,正就要轉身離開,停頓之際,側身過來,又開口說道:“以我如今的身份,你也不必以‘前輩’相稱,免得落不得好,往後,江湖再見吧。” 見對方忽而如此決然,就要劃清界限,日後形同陌路。柳月亭略微一怔,忙道:“前輩於在下數度有恩,況且,前輩原本也是我們天墨門中的上輩師叔。晚輩先前聽師父說道前輩的過往事跡,對於前輩所懷敬服之心半分不假,如此又怎敢失了禮數。” 祝青鋒原本上一句話說完,就已然轉過了身去,準備離開。此刻身形一頓,緩緩回過身來,望向柳月亭這邊,口中淡淡道:“哦,是嗎。不過,不知你師父他當時是怎生向你說道的?” 柳月亭頓了一頓,整理心緒道:“師父說前輩的離開是宗門憾事,況且前輩引咎於身,自行擔當罪責的行徑也是讓人敬服。” 祝青鋒聽罷,低笑連聲,道:“你師父他是這樣跟你說的嗎?” 柳月亭猶疑之下,應承道了聲:“是。” 祝青鋒冷笑聲道:“那想必就是你聽錯了或者理解錯了,因為你師父他不會那麼說,而且這件事情恐怕也不如你想的那樣。” 柳月亭眉頭一緊,他沒有說,其實第一句話方才是師父的原話,而第二句卻是自己私下裡的理解。他也不及說,因為這時候,祝青鋒口中的話音又傳了來。 “不過,那些過往舊事不提也罷,倒是你這後學弟子,”祝青鋒這時似乎暫時打消了離去的念頭,隻是徑自看向柳月亭,饒有興致道,“我後來也聽說過一些關於你的事情,要在如今的天墨門中堅持練劍的路子,想必沒少辛苦吧?” 柳月亭麵露苦笑,道:“還好,已經到頭了,如今也算是能夠有所交代了。” 祝青鋒又向他打量一陣,忽然開口道:“不過,我看你這體格,倒也頗具我劍道中人的根骨,可有想過在劍道一路上繼續深造嗎?” 柳月亭聞言一驚,等明白過來,想到自己先前於練劍一途中所遇到的諸般磨難,旁人的種種非議與指摘,甚至,就連自己如今成為太師叔的眼中釘,也全是因由自己練劍而起。連忙是推拒道:“前輩的好意晚輩明白,不過我們天墨門中原本即是講求‘煉氣’,晚輩如今既然煉氣有成,自然就當要回歸正途才是……” 祝青鋒冷哼一聲,截然道:“炁清劍道精深玄奧,奪天地神奇,還有許多失落的功法未曾出世,恐怕未必就隻有練氣方是正途。但現如今,天墨門卻欲要獨尊煉氣之道,強行排外,恐怕卻是反而走上了邪途!” 柳月亭麵上強自賠笑又不失禮貌道:“前輩所言或許也是有理。不過,其實……關於練氣還是練劍,對於晚輩來說並沒有什麼區別,晚輩隻是希望能夠一直安穩留在師門中,與師父還有師兄師姐他們在一起,就行了。而至於二者孰強孰弱,或者孰是孰非,對於晚輩來說其實並不重要。” “所以你是說,”祝青鋒接口道,“如今的你既然已經能夠煉氣,以後再沒人能說你閑話,你也就能一直安穩地留在天墨門中,一直混天度日下去,這樣就足夠了嗎?” 柳月亭閉嘴不語,除了那句“混天度日”,他心中想說“是的”、“就是這樣”,不過也始終是沒有說出口。 祝青鋒等待一刻,忽然一聲笑道:“這真是沒有擔負著責任之人的發言,想不到袁迎舟門下竟然有你這般單純的弟子。不過也是了,我看如今的你本來就已然擁有得太多,有好兄弟,也有好‘朋友’,師父又是宗派掌門,日子過得舒服,又哪裡需要自己去費力打拚,安穩度日有何不可?又有何難?” 笑言聲中,祝青鋒去得遠了,隻唯獨留下夜幕中一個頭戴鬥笠的暗淡身影。 柳月亭無話可說,一時仍舊佇立於地,久久望向離人遠去的方向。久到,仿佛緊緊抿著的嘴唇都要失去了顏色;久到,身邊經歷了街道中的陣陣車水馬龍再到復歸於沉寂。 這才舉步行去。 天穹,一輪皎潔的明月高懸,灑下清冷的光輝。 鏡州城郊野之地,月華之下的密林中,一座小廟孤獨屹立著。 廟宇不大,除去一座小小的佛堂便別無其他。佛堂外麵的院墻破敗不堪,上麵生成了許多巨大的殘缺口,完全形如殘垣斷壁。同樣殘破的院門位置,上邊的門檻早已不翼而飛,唯有那下邊埋入土裡的門檻上,還留存有往日被無數人踩踏過過後形成的磨損痕跡。 連通著廟宇門戶的林道上,往日的香火通途,如今長出來不少的雜草,看來已是許久沒有人來過。 不過,也許今日有所例外。 就在那半開虛掩的廟門縫隙中,此刻正透出著隱約的火光,間或還傳出一兩道話語聲,有人正借宿於此。 “吳師兄,你說今天這種日子,祝師兄他為何要我們在此按兵不動,倘若我們大家一起過去,彼此間也能有所照應,難道不好嗎?”小廟佛堂裡,地麵上生著一攤火堆,三人圍坐一旁。這時,其中一人正開口說道。 這道話音落罷,一人便即笑道:“我說周師弟,我等剛從外地來,人生地不熟,祝師兄他久居本地,想必此舉自然是有他的考慮。再說憑借祝師兄的劍術造詣,我看就算我們過去,恐怕也未必就能幫上什麼忙了吧?” 另外一人也接口道:“是啊,周師弟,鐘師兄說得在理。況且今日鏡州城中魚龍混雜,以我們如今的身份,恐怕在那裡也難能找到什麼朋友,我看祝師兄讓我們在這裡等候,也是出於一番好意。” 二人言說罷了,那周姓者搖頭自嘆一聲,一臉哀婉的神情道:“祝師兄今日顯露身手,定然是風頭無兩,好好地揚眉吐氣一番。隻可惜不能親臨一觀,反而還要繼續窩藏在此處。” 聞言,方才那鐘姓者又笑道:“周師弟不必喪氣。按照祝師兄先前說道出來的計劃,倘若一切順利,那我等的好日子也就近在眼前了。到時候就算我們一起在那鏡州城中招搖過市,恐怕也再沒有人敢說三道四!” 言罷時,意氣風發,那鐘姓者不禁一聲長笑。而火堆另外一側的二人,臉上也不禁露出些許會心的笑容。 “什麼人!”但就在這時,發笑者的聲音戛然而止,換作成一道大喝聲脫口而出,同時他整個人也從地麵上豁然站起。不明所以的另外二人,滿臉驚異著,抬頭看去,隻見那對麵師兄一聲喝問罷了,站立於地,臉上的神情中正充滿嚴肅和警惕之意。 “鐘師兄,怎麼了?”周吳二人齊聲發問。 那鐘姓者雙眼緊緊盯視著火堆後側的數尺之處,佛堂墻壁上的一扇窗戶。剛才隱隱約約中,他分明瞥見那裡正站著一個人影,但就在自己喝問聲起後、站起身來的一個轉瞬間便即消逝不見。而這其間,屋子外麵卻沒有任何的動靜,仿佛剛才的景象就像是從未存在過一般。 但他也並不相信自己看錯了,當即手中緊緊握劍,同時向著麵前地上的二人說道:“二位師弟小心,屋外有人!” 聞聽此言,周吳二人也一起緊張起來,順著那鐘姓者的視線,轉頭看去,見那外側墻壁上的一道窗戶,雖然頗有幾分殘破不堪,窗紙凝結如同一條條破敗的棉絮,無力地散亂耷拉著。不過除此之外,又哪裡還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察看得一刻,二人之中,那吳姓者轉過頭來,就要說道些什麼。然而還不待開口,倏然之間,就在他此刻麵朝的廟門方向上,門隙之外,一道人影以極快的速度一閃而逝,他口中那還沒有道出的言語,當即化作一道惶急的聲音傾吐而出:“門外麵!” 那鐘姓者聞言一驚,忙回轉過身,攜劍直沖出去。隨即周吳二人相互目視以意,也緊跟著沖出了門去。 破敗的墻垣內外,月色依舊,蕭瑟如故。周遭環境中,隻有風吹過周圍的林子時,樹梢之巔微微擺動,發出葉片的輕微摩挲聲響。 三人四處探查一番,一無所獲,均是心生疑竇。 “莫非是我看錯了?”那吳姓者滿臉疑惑之色,自問般道。 那周姓者回應道:“二位師兄,我看定是你們最近有些緊張過度了,這才風聲鶴唳,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自相驚擾。想我們已經在這裡住宿不少時日,之前也都沒發覺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那吳姓者揉了揉頭,悻悻然樣貌。 那鐘姓者卻不言語,眉宇間反是愈發緊蹙。待到三人又返回到廟堂中,周吳二人重新於火堆旁坐下。思索之餘,他一個抬頭之際,赫然看到那後方靠裡的墻邊,一周身黑衣之人正自無聲而立。 “你是誰!”一聲脫口而出,他大聲喝問道。 周吳二人大驚,趕忙爬也似的站起,“唰唰”兩道拔劍聲響過,同那鐘姓者站在了同一排上。隨即,三人的目光一起看去,但見那人此刻立於廟堂裡側的陰影之下,那般悄無聲息。他就在那裡,剛才眾人的身後丈許開外的地方,不過哪怕是現在睜大了眼睛,仔細看過去,也隻能依稀看到一道隱約的人型輪廓。 廟堂內寂靜無聲,屋頂上的瓦片缺損了幾處,此刻月光從中透射而下,在空中形成一道道銀白色的光柱。地麵上的火堆中,木柴吞吐著火苗,不過被旁邊的一尊巨大的佛像所遮擋,火光也難以照亮到廟堂內裡一側的地方。 那黑衣人沒有回應,這邊眾人互相眼神示意,三劍成陣,朝向那邊緩緩擁圍過去…… 廟宇的殘垣斷壁內外,風聲忽然急了一陣,內院中飛沙走石,院外密林之上的樹梢一起隨風作響,但這陣風聲隨即被一陣詭異絕倫的呼嘯聲所遮蓋。 那聲音的源頭就在那座殘破的小廟之內,從破敗的屋頂與門窗中傳出來,兇戾萬千,幽怨無盡,仿佛上古之魔神在裡麵打開了地獄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