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之下一片連綿的鬆崗,袁迎舟獨自行於其上。 腳下,整座山崗的表麵,存在一層由無數鵝卵石天然鋪就的地麵,看不到絲毫裸露於外的土地。這樣的山嶺上,每當有人走過,踩動那些光滑的鵝卵石,就“咯噠”“咯噠”響起清脆聲響。 此刻行走在這座鬆崗,他腳下就響起這般聲響,掩蓋過真正的腳步聲,在寂靜的山嶺中傳開了去,於山坳間遠遠回蕩。不過,他似乎並沒有去關注這一點,或者說並不在意。這一刻,他深沉的麵目上,月光也照不出他的神情。 山崗之上,順著最為平坦的山脊部位,形成一條寬闊的鵝卵石山道。道路的中間沒有樹木,隻在兩側、逐漸傾斜朝下的山坡上,方才有著一棵棵黑皮鬆樹,各自挺拔佇立著。 鬆樹的種類為本地十分常見的油鬆,有著高大筆直的樹乾,以及稀稀落落的枝丫。 一輪明月懸掛於樹梢間,當下麵的人走過時,抬頭看去,它在樹梢之上移動,就像是在跟著人走。 忽然間,山嶺上吹起一陣大風,山崗上的鬆樹隨風搖動,大風吹過無數的尖細鬆針,發出漫山的“嗚嗚”聲響,仿佛整座山崗都在嗚咽哭泣。此時此刻,明月依然高懸,寬闊的山道路麵依舊亮堂,不過伴隨著漫山而起的這陣嗚咽聲響,兩側多樹的山坳間正顯得有些影影綽綽起來,看上去頗有幾分晦暗不明。這情形常令夜路之人不禁心下戚戚,憂慮著,倘若這時再繼續向前走去,腳下發出的聲響會驚動那些幽暗陰影中可能潛伏的事物。 也就在這時,忽然間,袁迎舟停下了腳步來,一時悄然而立著,閉上雙眼,仿佛是在靜靜感受什麼。 月下鬆崗上,山風依舊吹拂不休,四下裡到處都生出著如泣如訴般的鬆風之聲。 如此過得一時,袁迎舟突然睜開眼睛來,雙目中若有靈光乍現。當即,隻見他腳下輕輕一踮,一隻腳踏在旁邊的一段樹乾上,接著再借助於力道,另一隻腳往旁側淩空跨出,隻此兩步之後,他整個人飄然而起,須臾間,已然是站在了一棵兩三丈之高的鬆樹頂端。 這般的高處位置,整座鬆崗的景色立時一覽無餘。然而,此刻他的思緒,似乎也並不在這座鬆崗之上。 他站在高高的樹巔,極目遠眺,承載著他身體重量的一截鬆枝雖然下彎,但並不折斷。些許時分後,隨著他一雙冷峻的雙目中又閃現過一絲光芒,他腳下再度淩空跨出一步,在這片鬆崗頂上的樹梢間,飛掠而去…… “柳師弟,你不過來坐下吃點嗎,這裡的飯菜味道真是沒得說呢!” 深夜裡,街道上一間客棧的堂屋內傳出來一道洪亮的呼喝聲,以及在這之後、眾人間跟著又興起的一陣交口稱贊聲。 柳月亭轉身朝向身後望了望,應道:“大師兄,不用了,我晚上也沒什麼胃口。我出去轉一轉,也順便看看師姐她去哪裡了,你們慢慢吃吧。” 聽他如此說道,沒有胃口,又要去找人。剛才叫他的郭守田也是不作勉強,言說道:“那好吧,那你自己多注意啊!” “好。”柳月亭點了點頭,應承道一聲,不去想那些飯菜是否真有師兄們口中言說的滋味,轉頭回身,走入夜幕之中。 眼下,時辰快要來到午夜,街道上已然沒有了多少行人,走到哪裡都是有點空蕩的,稍微有些冷清。 半個時辰之前,他與蘊秀峰上的同道們匯集於此,商量下一步的行動。誰料當時這家客棧的老板,見到大門外的諸位天墨門人,馬上便迎接出來,十分熱情地說道,無論如何都希望眾人今晚能夠留宿於店中,必當要好好招待一番。盛情難卻之下,再加當時的眾人勞碌多時,也均想著,倘若能夠先小憩片刻,有一些凳子來讓大家坐著繼續商談,也是不錯。 於是乎,眾人便就在這家客棧中住下了。 再後來時,眾人各自到客房中安頓好,老板又為大家安排了一桌飯菜,以為辛苦勞頓的犒勞。 熱情好客的店家特地準備的各式精致菜色,將一大張桌子鋪得滿滿當當。見此情形,當時的諸位師兄們,幾乎立時便把那些所謂的客套、通通都拋到了九霄雲外,毫不推辭地就紛紛落座,安然享用了起來,同時伴隨各種溢美之詞不絕於口。但又不料,眾人間的金燕卻似乎為此而有著什麼不滿,當場說道了一些奇怪的冷言冷語之後,便帶著了一臉不悅的表情,徑自出了門去。 時下,離金燕出走已有多時。 這個時間點上,街道中愈發冷清了起來。此刻在街道的兩側,零零散散還有著一些亮著燈火的店家,不過也大多都在準備打烊歇業了。 隨著城鎮中的萬家燈火逐漸暗淡了去,皎潔的月亮光華占據主場,整個街道之上開始流動一股若有若無的淡藍霧氣。 走在這樣的街上,不知不覺中,柳月亭也忘記自己走了有多遠,隻是無意間,行至一條十分寬闊的筆直大道,這才讓他意識到,自己已經來到那通往城門的主道上。 大道的一頭,為重重的暗淡霧氣所縈繞,黝黑而深邃,仿佛沒有盡頭一般。 柳月亭駐足片刻,朝向那邊望了望,隨後轉身,舉步準備繼續行去。就在這時,那邊深邃的大道裡頭,忽然間一陣喧聲四起。 聲音從寬闊空蕩的路麵上傳來,柳月亭不禁愕然著,又再度轉頭,朝向那邊看去。不多時,隨著那邊的陣陣喧鬧聲越來越近,一大群天墨弟子的身影從夜幕中浮現出來,辨認之下,大多都是天都峰上的弟子。 比肩接踵的浩蕩人流,乍一看去,怕不是有數百人之多,彼此間高聲談論著,笑語聲不絕。在那其中,人群中的正前方位置,一位氣度極盡瀟然的白衣男子在周圍的簇擁之中,如同眾星拱月般,談笑間揮灑自如。 認出那諸多天都峰弟子,柳月亭的心頭雖然還依舊存著些許別扭,不過眼下也隻得走上前,向著了那前方眾人,揖道一聲:“秦師兄,諸位師兄!” 人群中的談笑聲小了些,能聽到幾句清晰的三言兩語。這時,秦元轍的聲音響起來:“啊,是柳師弟啊,今日可辛苦了!” 柳月亭不去理會那些人,但自從經歷上次天都峰水榭廊外的路遇事件,他對於這位氣度灑脫的秦師兄,倒是有些心生傾佩起來。向他應承一聲道:“秦師兄言重了。不過,不知你們此刻來這裡是?” 秦元轍一笑,言道:“這事嘛,今日這鏡州城中發生如此變故,我等聞知了消息便即立時趕來。眼下時辰已晚,我看諸位同道便可盡早歇息,後麵的事情交由我等即可。” 聞知眾人是來做接替之事,柳月亭不由稍感釋然,看來便是先行回山的師兄們,帶回去了消息。時隔二十年之久,魔教勢力再度重現天墨山下,此事自然非同尋常,要說眼下正為此而緊張與憂慮的,恐怕也並非隻有這鏡州城中的子民。 既然有事在身,秦元轍也是不如何多作停留,向柳月亭話別道:“那麼,柳師弟,回見!” “是,”柳月亭又應承道,“那便有勞秦師兄與諸位師兄了。” 秦元轍頷首一笑,舉步行去。同時他的身後,那許多天都峰弟子也隨著他一起而去。 月色之下,其人身上的一襲白衣竟也依舊勝似白雪。柳月亭目送過去,依稀有所覺得,那身白衣就算是在這夜幕裡,似乎也都顯得過於白凈耀眼了。 正若有所思,忽然,身後的來路方向,又一陣人群的喧嘩聲傳來。還不及回頭時,那邊已有一道招呼聲遠遠傳來。 柳月亭聞身回頭,眼見這一眾人,卻又均是那落仞峰一脈中的同門,人員大約有將近百人左右,此刻正由奚常帶隊,朝向這邊而來。 柳月亭走上一段距離,拱手而道:“奚師兄,各位師兄!” 那邊的奚常回應道:“原來是柳師弟啊,我正好要找你呢,”說道著,他低頭解下腰間懸掛著的一柄劍,交到柳月亭的身前,口中續道,“此劍為先前柳師弟所委托重鑄,如今已然完成,便請收回吧。” 柳月亭微微一怔,隨即想起此事,見奚常此刻親自送來,感激著接過,言謝道:“多謝,有勞奚師兄了!” 奚常笑了一笑,道:“柳師弟自不必客氣。對了,關於白日之事,你們現在應對如何,可有什麼新的情況嗎?” 聞聽此言,對於眼前落仞峰眾人此來的目的,柳月亭已然略知一二,他們這一行人,也同剛才的那一眾天都峰弟子一樣,是聞訊之後,專程支援而來。遂將日間所發生之事,以及後續夜裡、留守在城中的諸位天墨同道的行動粗略講述一遍。 奚常聽說此刻的蘊秀峰眾人正在一家客棧之中休頓,當即表示要過去問候一番。讓隨行的落仞峰弟子先行分散行動了,而自己則連同了羅煥,準備要跟著柳月亭一起走,先過去見一見蘊秀峰的眾人。 柳月亭言道自己才剛出來,正有別的事情,不過沒有拗過二人,也就隻得盤算著,先將二人帶過去再說。 隨後不多時,奚常二人便同柳月亭一起回到客棧中。見有客人到來,正自大快朵頤的蘊秀峰眾人連忙相邀,二人婉拒不成,便也就隻得加入了飯局中。 席間,蘊秀峰眾人向二人大談白日之事,其中,對於柳月亭收獲贈劍之事更是說道得眉飛色舞,濃墨重彩。柳月亭由此正感覺到不怎麼自在,起身向眾人告別出門,這時的飯桌旁,奚常的目光無意間落在他手中拿著的那柄劍上,忽然開口叫住了他:“柳師弟,且不忙,我能看看你的這把劍嗎?” 柳月亭聞聲稍感愕然,不過這時卻也想到,整個天墨門中便唯有落仞峰一脈有鑄劍房,為是天墨祖師所築,經由歷代落仞峰門人代代相傳。想他們落仞峰上的弟子,平日裡便多有浸淫於鑄劍之道,而奚常更是如今的落仞峰門下翹楚,說不定對於自己收到的這柄怪異之劍有所了解,也未可知。 當即也不再如何猶豫,將劍交到了奚常的手中。 在稍後,奚常拿劍觀得一時,柳月亭的聲音便忍不住問道:“怎麼樣,奚師兄,不知此劍可有何特別之處嗎?” 不過,又豈止是有特別之處。 就在剛才,當奚常伸手出去,接過那柄劍來,眾人的目光一起聚集過去,當即便發覺那劍的劍型果然奇異獨特,不僅天墨門中從未有過,與尋常的江湖武人之劍也是十分不同。 而這當下,柳月亭此一問,倒也並不是在問這般的淺顯明了之事,而是期望著,看看能否知曉一些關於此劍的來由。 奚常一言不發,眉宇間慎色凝聚,將那劍來回翻看幾遍之後,便握住劍柄,將劍拔了出來。而伴隨這時一道清靈而純粹的出鞘聲響,那劍身之上折射出的光芒便化作一道流光,一閃而逝。 眾人再度凝神看去,見那劍身筆直雪亮,不過其上隻有一麵開刃,卻是一柄單刃劍。 “怎樣,奚師兄可知這劍的來歷嗎?”在這時,柳月亭又在發聲問道。 奚常以手指撫摸劍身,忽地點頭一笑,將那劍平放於桌麵,回應道:“恐怕柳師弟便就問對人了,對於此劍,我倒是正好有所識得!” 乍聞此言,席間諸人盡皆來了興致,這時他又繼續說道:“回想當年,大約十年之前,當時我依照師父之命,下山行遊歷練,曾經去往過那中原以東的故薑國一帶。在那時,薑國還未覆滅,但就在那裡,我便曾經看到過這種劍來。” 想到十多年前,自己也還正居住在薑國,柳月亭這時不禁臉色訝然道:“薑國內,是當時那邊的門派嗎,難道說會是……” “誰說是跟江湖門派有關了?”奚常打斷他的話語,笑言道,“這種劍型是那故薑國皇宮護衛的配劍樣式,而且還是,隻有其中地位不低的少數高階軍官才能佩戴。倘若柳師弟此劍當真是別人所贈,那可算得上是十分尊貴的禮物了。” 為世人所周知,那昔日覆亡的故薑國早年本是以武立國,在薑國的皇族血脈中,世代傳承著一套足令世間無數的江湖武人都夢寐以求的神妙劍術,其名作“無影劍法”。昔年之時,當中原大地上其他君國的子嗣忙於學習治國安邦之術,薑國中的皇族子嗣則正在同時錘煉劍法,尋求文治武功之道。 除此之外,也是受此影響,整個薑國中的黎民百姓也是尚武成風。而作為直接隸屬於國君的皇宮禁衛,可說也無一不是劍道高手,劍術造詣遠勝尋常的江湖武人。 當下眾人聽他說得玄乎,紛紛對那所謂故薑國皇宮護衛劍表現出極大的興趣,那怪劍也被眾人從桌上拿起來一度細細把玩,在一雙雙不同的手中幾經輪轉。 期間,金燕從外麵歸來,看到這般情形,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一言不發地就上樓了去。 又過得一些時分,奚常二人起身道別,周斛隨二人齊去。柳月亭送至門口,又表感謝鑄劍之意,奚常最後回過頭來,帶有幾分莫名的意味道:“柳師弟,你這劍以‘百煉鋼’法重新鑄就,雖說可能還是不比你如今的這柄,但往後也難能再輕易折損。眼下時辰已晚,我等也就不再相擾。” 言罷時,三人便即一起離去。 柳月亭轉身回入堂屋,見二位師兄仍舊胃口不減,也不再作奉陪,徑自上樓回屋。 夜裡,他思緒重重,諸般思緒湧上心頭,一時輾轉難眠。遂起身,盤坐於床上,凝神運氣起來。 然而如此修煉多時,卻並不自覺有所提升的跡象,隻覺體內氣海無論怎樣修煉運作,似乎總就是一成不變,仿佛定格住一般。 原本心法的修煉便是不同於劍法,依據每人各自的天賦與後天悟性,機緣、甚至時運,常有遇到各種坡檻與屏障之時,即所謂的“突破期”或是“瓶頸”。而這時期所遇到的諸般困難,多是無形無象,皆須要憑由自身的真切領悟方才能夠突破,外人常難插手,也更非是倚靠如何的勤奮刻苦就能行得通。 隻不過,於柳月亭這邊,他大概也是沒有想到自己於煉氣一途,明明才剛上路,這麼快就遇到了瓶頸。 當下無奈一笑,遂也不再硬行而為,下床走到窗邊,推開窗戶,讓窗風吹了個滿堂。再看那窗外時,外麵的城鎮已然進入一片沉寂的世界,銀白的月華光幕覆於其上,如煙似水,仿佛給大地披上了一層薄薄的輕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