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近午時,天都峰上已然聚集了有不少弟子。 這時候的天墨山門,寬闊宏偉的巨大牌坊之下,一位灰袍老者威嚴而立,正是直接從玄清峰上過來的清殊道人。一側的稍後並排位置,依次是秦元轍與莘瑤二人,而先前在那玉道上散亂開來的弟子們,這會兒自然是全都退到山門後的廣場。 天墨弟子的旁側,為是從別院中休頓罷了,直接而來的長纓門門人,以及一番遊覽之後歸來的翠煙門門人。 時下,兩派領首之人一一向著清殊道人行禮問候,表明來意。 隻是那梁驍與玉鈴音二人,盡管均為兩派中的俊秀之輩,不過算起來,原是與天墨門中的青年一代同輩,與清殊道人頗有輩分之差,寒暄之餘,難免有主客疏離之嫌,遂又有秦元轍從中往來,兩邊接引,消除嫌隙。 罷了,兩派門人與天墨弟子同立於山門之後,各自神情肅然,也就不再話下。 山門的外麵,玉道盡頭連接的山道,初始一段往橫向延伸,從廣場上朝那邊看去,山道上的情況倒也還算是依稀可見。 又過得一些時分,堪堪到了時辰,山道上浮現出幾道人影。初時相隔甚遠,隻能看到隱約的影子,須臾可辨身形,一行共有四人,行進速度頗快,不多時已至玉道前。 這邊眾人的目光看去,各自眼中均流露疑慮之色,來人並非是當日的那位天墨舊人,四人明光鎧加身,腰懸佩刀,卻是均作士卒裝扮。 周圍一番輕微的言論聲中,秦元轍眉間稍動,轉頭朝向清殊道人看去一眼。隨即也不如何開口言語,略微頷首一揖,徑自上前,迎上那正從玉道上而來的四人,抱拳道:“諸位,我們天墨門今日處理事情,原本來者是客,不過倒還是要請問一下,不知各位此來是所為?” 聞言,那四人中領首一人,朝向天墨山門那邊望了望,然後回禮應承道:“有勞相迎,卑職中州澤鼎城天策府張平。得知貴派今日有要緊之事,我等自是不敢叨擾,所以這才緊趕慢趕,好在並沒有耽誤貴派的事情。” 秦元轍有所疑色道:“原來是天策將軍府門下,請恕有所失敬。不過,卻不知各位今日而來,是所為何事?” 張平道:“我等今日前來是奉將軍之命,轉交一封信函給貴派袁掌門,還要麻煩傳達一聲。” 秦元轍眉頭一凝,道:“這倒是不巧,掌門師叔今日並不在門中,不知能否先由在下接收,待掌門師叔回來再行轉交?” 張平道:“卑職奉命,定要將此信親手交到袁掌門手中,就恐怕有所不便……”說著,他的目光再度往山門方向望去,麵上雖略有猶豫之色,不過卻也見此刻的天墨山門下,眾人的臉上更是各有神情,也就隻問道一聲,“可不知袁掌門他何時回?” 秦元轍沉吟著道:“這個就難說,掌門師叔行蹤縹緲,也難能揣測。”說到這裡,他略微轉頭回看一眼,續道,“那要不這樣如何,現下我們門中清殊太師叔在此。此信由我交由他老人家之手,後麵由他再親自交給掌門師叔,不知尊駕以為如何?” 聞說如此,張平麵上神色閃現,略作思忖之餘,抱拳道:“區區之事,如今既然袁掌門不在門中,能夠承蒙貴派老前輩出麵,我等自然也是不敢再心存異議。如此,那便有勞了!” 說完,他低頭去解鎧甲係繩,取下來一麵胸甲,從內裡夾層中取出一封信箋,向前遞出。 秦元轍微一頷首,一手接過,見那信箋,白紙紅簽,上麵正寫著: 天墨袁迎舟掌門親啟。 “此信便請煩勞轉交袁掌門之手,今日我等也就不再相擾,就此告辭!”一道懇請聲中,張平率人道別,在秦元轍抬頭應承罷了,幾人遂徑自離去。 轉身行回,秦元轍將信交給清殊道人,說明是從中州澤鼎城而來。清殊道人聞言不語,微微一笑,便即收下。 秦元轍麵帶顧慮,從神色上看來,似乎原本還有心想要說道些什麼,見此狀況,終是不曾開口。 論說江湖之中的宗係派別,盡管各家各門,情況不同,但都極少有與世間的官府行伍階層往來。君國城府與江湖武林,一居廟堂之高,一處江湖之遠,彼此間原本就是互不關聯的存在,素來井水不犯河水。 對於這一點,在尋常的江湖門派中尚且體現,凡有氣節的習武之人,多對於結交官府行伍中人、圖為榮華富貴之流諱莫如深,更遑論講求參研修道的天墨一門。 時下,在那四名軍士離去之後,雖然天墨門這邊領首的清殊道人與莘瑤等人的口中並沒有說道些什麼,但在弟子中卻是有所反應,引起一些聲音。 而至於在場的正道賓客,那一眾長纓門門人也就罷了,原本就多那舊薑國行伍出身,如今方處江湖之遠,成為世間正道中人;但另外幾位翠煙門女弟子的臉上就均爬滿疑慮之色,隻是一來礙於客家情麵,不便多作冒昧的問詢,二來這書信來往,純是個人之事,旁人也難能置喙。 再說那其中也未必就真有什麼,可以想見的是,但憑以天墨掌門的身份,天下間多少王宮城邑自是無不想攀附,有幾封示好的書信送來也屬平常。 逐漸理清這層原由,眾人心頭便即各自釋懷,這事也就被淡過了去,隻當作了一樁平素少有的見聞。 隻是這一番事頭之後,離午時已然過去了大半個時辰,約定之時早過,還不見那赴約之人。一時,廣場人群中的氛圍也有些鬆懈下來。 “那澤鼎城遠在中州,山遙路遠,也不知能有什麼事給師父來信?”蘊秀峰眾人間,周斛的聲音說道。 郭守田聞聲回應道:“師父他老人家早年行遊天下,興許是與那裡的人有所結識,如今隻是故人間書信敘舊也說不定。” 罷了,一旁的程銀也接嘴道:“剛才那人不是說奉將軍之命嗎?那澤鼎城是為南中州咽喉要地,天策府武將雲集,就不知是哪位將軍,倘若是那一位‘天策上將軍’倒是有所耳聞,據說是一位刀法厲害的人物。” 郭守田尋思之餘,點了點頭,煞有介事道:“嗯,我看這也是不無可能。以師父的修為與身份,倘若是那些世間尋常的官人軍士,想必也是難以入他老人家的眼……”說著又嘆氣,“哎,隻如今師父多日音信全無,今日我們天墨門中生事,也不見他回來主持,也不知道是個什麼狀況。” 聽他唉聲嘆氣,一旁的周斛樂道:“師父他那裡什麼狀況不知道,但大師兄你的狀況卻很清楚啊。你看護不周,如今二師兄和六師弟才是音信全無,等師父回來,看你後麵要怎生交代。” 郭守田聞言失聲。 蘊秀峰上的兩位弟子,先前下山後就一直杳無音訊,上次在鏡州城校場時,蘊秀峰人員不齊,門主袁迎舟一番查問之後就已然知曉。如今他雖然一時追拿魔教未歸,不過於此一事,自己早就罪責在身,至於後麵要交代什麼之類的,說什麼也無用了,一番處罰肯定是跑不了。 一想到這事,他心頭就如一塊大石壓下,眉頭也不覺扭曲起來。 稍後,周斛突然正想起什麼,又說道:“對了,我剛才聽說落仞峰的韓師叔已經回來了,我現在可以過去奚常師兄他們那裡看看,興許有師父的消息也說不定。”語落,就去看向廣場上,搜尋身影。 旁側的程銀愕然一聲,道:“韓師叔回來了嗎?” 周斛道:“是啊,我剛才聽他們落仞峰的人在說,好像是昨日白天就回來了……”正說著,又不覺朝向另外一邊的柳月亭看去,招呼道,“柳師弟,你要和我們一起去嗎,去看看奚師兄他們那裡有什麼說法吧。對了,怎麼不見金燕師妹呢,最近是不是好像經常看不到她……” “好的,周師兄。”柳月亭聞聲應承道,接著,聽他後麵問起金燕,又道,“我剛才看到她好像是去了籠月峰那邊--”緊接著,他的目光就順勢朝向不遠處的一眾籠月峰門人掃去。卻見那邊,這會兒一眾籠月峰女弟子聚作一處,正在互相傳遞觀摩一件事物。 而那東西,就算是如今將黑布扯掉了,換上某種白色紋布,他也依舊能夠一眼認得,分明就是那數日之前,從自己這裡交出去的那柄“天璿劍”。 才轉眼,那事物傳到眾女子間的金燕麵前。金燕一麵伸手接過,一麵轉頭向這邊看來,迎著柳月亭訝異的目光,她另一隻手捏成拳頭,又故意舉起來,沖著這邊晃了幾晃。 “轟”的一聲,柳月亭隻覺仿佛有東西在腦海中突然一下炸開,跟著胸中一陣激蕩難平,就像是被一把大錘狠狠砸中了胸口。 清陽光輝灑落的天都峰廣場,陸續又有一些弟子從各峰而來。除去那山門附近聚集的人,廣場上一度人流穿行,九座大小練武臺之間的夾道裡也有弟子停留觀望。整個廣場之上,有平素難得一見的熱鬧景象。 一處石雕練武臺跟前,蘊秀峰眾人正與一行落仞峰弟子聚麵言談。 周斛:“什麼,韓師叔也不清楚嗎?” “也不是不清楚,”奚常說道,“師父他並沒有說起此事。” 周斛道:“可是,那日韓師叔也沒有回山,我們還以為,他是和師父一起去追拿那魔教之人了。” 奚常眉宇間略微不展,道:“嗯,但是,好像並不是這樣……” 蘊秀峰眾人互相望望,眼中不禁流露出失望神色。 “那奚師兄,”這時,一旁的程銀也道,“韓師叔對於那日鏡州城中的事,有提到過一些什麼嗎?” “這個……”奚常猶疑著,稍定思緒,抬頭而道,“其實師父他自從回來以後,就一直閉門不出,我們都見不到他。所以,他什麼話都沒有說。” 蘊秀峰眾人齊齊扶額,如今這一條線索也斷了,其他再無頭緒,人人望天興嘆。 …… 時光流轉,午時過後,廣場上的氛圍平靜了些。 就在大家開始以為,今日大概終究還是無事發生,已經可以動身回去,山門方向的人群中突然間傳來一陣動靜。 情勢之下,廣場上的天墨弟子紛紛移步,往那邊而去。臨至近處,但見此時此刻,那山門之外的玉道上,一人獨自而立,一身黑色服飾配一頂黑色鬥笠,正是數日前在那鏡州城中奪得了“天權劍”之人,昔日的天墨舊人,今日的宗門棄徒--祝青鋒。 一陣乍然籠罩的靜默中,兩邊對峙一刻,秦元轍略微側頭,往旁邊望上一眼,作勢就要向前一步,踏行而出。 清殊道人稍一抬手,示意他不用出麵,隨後微微一笑,朝向那前方之人,開口言道:“沒想到你真的來了。” 祝青鋒略微抬頭,玉道與山門中間隔有十多級臺階,從臺階之下看去,高大的天墨山門仿佛顯露出從未有過的恢宏氣派,比其他任何時候都來得肅穆莊嚴。 “當然要來,”臺階下的玉道上,祝青鋒平淡的口吻說道,“舊怨未消,新仇未了,如何不來。” 清殊道人道:“你想要怎樣消除?” 祝青鋒下壓的簷邊微動,淡然的語調又起:“七日之前,我立下今日之約,但那已經可以先不作緊要。在此之前,我隻要問一句,袁迎舟何在?” 清殊道人道:“他現在不在這裡。” 祝青鋒低笑一聲,道:“他讓你們這麼多人出麵,難道以為這樣就能躲得了嗎?” 清殊道人道:“當日你們那鏡州城一事,他如今一直未回,你們後麵沒有在一起敘舊嗎,如今怎麼來這裡找人?” 祝青鋒靜默一刻,無所舉動,之後仿佛定下心神,右手緩緩抬起,將著手中的一柄劍平舉胸前,以左手托住劍尖一頭,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然後低下頭去,目光徑直落於劍身之上,聲起:“那麼,就是這‘北鬥七星劍’。” 清殊道人淡然一笑,道:“此劍我們天墨門當然是要取回,但是不在今日。眼下難為弟子們為了你聚集於此,也難為你來一趟,不過,請回吧。” 此言一出,天墨眾人間紛紛側目,一旁的長纓門與翠煙門賓客也不禁看來。 祝青鋒雙目視線,兀自落於身前平舉的劍身上,口中隻道:“當日天墨門三位門主親自臨場,我以為你們對此劍誌在必得,如今為我所有,你們應該並不希望看到。” 清殊道人道:“不錯,七星劍的確不該落入爾等之手。” 祝青鋒道:“可是怕從我手中贏不了?” 清殊道人道:“我聽說你們搬弄出一套劍法。”說道中,不覺一笑,“‘兩儀劍法’便‘兩儀劍法’,加上個‘真’字,淪落得不倫不類。” 祝青鋒道:“既是不倫不類,那你們又還有什麼顧慮?” 清殊道人道:“近日多事之秋,我天墨門不便在家門中操動乾戈,今日不會有什麼爭劍的戲碼,此事七日前在鏡州城中就已經結束。眼下這天權劍確實為你所得,但來日我天墨門需要取回,也無須再經由比試,自然另有法子。”末了,又補充一聲道,“所以,這便請回吧。” 言罷,身形甫動,就要轉身而去。 正在這時,斜下方臺階外的玉道上,祝青鋒的聲音又飄然而起:“那今日,就姑且先不以這劍為籌碼,換成點別的如何。倘若是我輸了,自己甘願進那鎮妖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