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清峰。 主殿之外,兩側屋宇的中間,一條闊有數丈的石板路街道,直通向懸崖邊。 一青衣老者與一男子立於臨崖處,麵朝天都峰的方向。身後,暗淡的霧氣彌漫,街道盡頭的那一座大殿已是隱然不見。 坐落於崖外,對麵的那一座山峰尚且若隱若現,隔了遠空,仿佛也傳來那邊人群的喧鬧聲,與這裡的深沉寂靜分處兩片天地。 左側的街角位置上,隨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過,一道人影顯現出來。 “韓師叔,師父要弟子過來傳話,要師叔現在到天都峰去一趟!”這邊二人的目光落去,那來人口中的話語已然道出。 “什麼,這是怎麼回事?”聞言,二人中的老者,天都峰門主清機道人,一聲問道。 “這個,”那來人,參合峰門人宋詣,滿臉憂慮的神色道,“現在天都峰練武臺那裡,那位祝……祝前輩,要和三位門主師叔一決勝負,師父他要我過來相請韓師叔,現在馬上就過去。” “怎麼會這樣,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清機道人詫異一聲,又是問道。 宋詣麵容不展,道:“那位祝前輩剛才提出要以賭注,與三位師叔決勝負,而師父他,已經接受了那位的提議。” 清機道人當即皺眉,念念聲道:“怎會這樣,師兄他怎麼會改變主意,為著那一柄七星劍,如何值當。” “不是那七星劍,”宋詣應聲道,也是驚疑交加的神色,“而是這玄清峰……那位前輩提出要與三位師叔比試,賭注是這玄清峰。倘若他勝,要求帶人入駐,倘若敗了,自己進那鎮妖塔。” “什麼?”清機道人仿佛難以置信的一聲,“師兄他當真接受如此條件?” 宋詣目色閃動,垂首一揖道:“師父他當著我們大家的麵,親口應允。眼下是由莘瑤師叔對決那位前輩,後麵還待韓師叔與袁師叔出麵,現在師父命我來特地相請。” “既如此,那我就過去一趟吧。”一道有些低沉的聲音響起,這時候清機道人旁邊的一人發聲道。平淡的臉麵上,稍顯乏累的神情,正是日前方才回到天墨山來的韓東滄。 “師叔,”韓東滄轉而一聲,朝著清機道人道,“我看此事,既然清殊師叔首肯,我這邊也免不了,稍後就容我過去一趟吧。” “隻是……”清機道人目視過來,開口不定,若有一聲嘆息,轉過了身,去望向茫茫的懸崖對岸,那天都峰的方向。 “宋師侄,有勞你跑一趟,”韓東滄一個轉頭,朝宋詣道,“你且先去吧,天都峰那邊,我稍後就來。” “是。”宋詣應承一聲,抬頭朝二人這邊望來一眼,轉身往來路而去。 周圍重新為一陣寂靜所湮沒,前方崖外那座遙相對望的山峰,上麵依稀可見的一處白色廣場,清機道人正望去的目光中閃爍不定。過得一時,忽而口中再起一聲嘆息,蒼然的聲音道:“想不到遲了一點,這一天還是來了,那二十五年前未曾了斷之事。” “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情。”略作停頓,淡淡的一聲中,清機道人已然朝韓東滄麵向過來。 韓東滄肅然一聲,道:“師叔請講。” 清機道人慨然而道:“今日師兄他如此決斷,其間因由使然,也是無怪。在當年,那祝青鋒弟子闖下禍事,後麵論罪處罰,門中要數清殊師兄的意思最為堅決,就是要關他鎮妖塔,終生禁閉。當時連同清胤師兄在內,我等認為如此處罰,有所太過,均是從中勸說,但清殊師兄痛失愛徒之餘,定要如此論處,滿堂弟子下跪請求,又惹起堂上兩派紛爭,徒然添恨。 清胤師兄一時不決,那祝青鋒弟子意氣用事,自絕經脈,要與宗門決裂,帶著所有的過錯離開。清胤師兄念他修為盡廢,那鎮妖塔中,千年來無數魔物殞身之所,魔氣滋生,邪靈不滅,再若進塔,等同枉送性命,念及他雖是罪責在身,但也罪不至死,隻順著情勢,責罰他逐出門戶。” “而如今舊日重現,清殊師兄他如此決斷,看來他也還是心念未斷。”韓東滄默然聆聽,清機道人的目光又落來,“再說那祝青鋒弟子,我看原也是你們落仞峰上的人吧。” 清機道人口中話音至此而絕,韓東滄目中閃動,已然明白他言外之意,點頭應承道:“便請師叔放心,況且我如今這狀態,恐怕也不一定是祝師兄的對手。” 清機道人微一頷首,重新去望向那天都峰的方向,口中自顧自,念念而道:“如勝,尚有回旋餘地,如敗,則是難有轉機啊……” 心領神會,這邊韓東滄也不再停留,告辭下了盤崖山道。 同一時刻的天都峰廣場,正中間的地方,眾天墨門弟子合圍的一座巨大練武臺,祝青鋒佇立多時。練武臺的另一邊,籠月峰門主莘瑤攜劍而立,麵上靜若止水,無波無瀾。 不同於數日之前的鏡州城中,沒有了那許多觀看熱鬧的尋常子民,周圍的天墨弟子、以及長纓門與翠煙門門人,大多靜默觀望著,隻在各自臉上流露出諸般神情。天墨弟子中大多麵有憂色,尤其以當事的籠月峰、落仞峰以及蘊秀峰弟子最為神情緊張,眉目不展。天墨弟子之外的長纓以及翠煙兩派門人,原本聲稱是來助陣,如今那祝青鋒隻孤身一人而來,與清殊道人對峙之餘,事態演變成天墨門內外四人以武決事,自家一門化解恩怨。事不關己,一時倒也並不需要如何作為,隻淡然旁觀。 “莘門主,請出手吧,事到如今,這一場在所難免,你我都不必再多作矜持。”場上吹過一陣清風,祝青峰微微抬動鬥笠邊簷,發聲道。 清風拂動一身水藍衣衫,莘瑤平靜的目光投射過去,啟齒一聲道:“此事本來由你而起,你是以為,你能勝過我們三人嗎?” 祝青鋒淡淡的一聲道:“也許吧。” 莘瑤道:“你覺得那‘玄清峰’如今是什麼地方,恐怕並不適合你們。” 祝青鋒道:“這個且先行不論。我等之中,要數昔日的玄清峰一門出身最多,如今漂泊多年,大家隻是想要重回故地而已。” 莘瑤重新一副靜默然樣貌,後續不再言語,目光流轉,微微抬頭,朝向遠空之下某處不知名的地方望去一眼。收回目光,右手拔劍出鞘,伴隨一圈如水劍意,蕩漾破空,一招“碧海潮生”,已然起手…… 崖間突然吹拂的一陣山風,等下了石橋就小了些。韓東滄腳下踏上天都峰後山腰結實的土路,循著盤崖山道,往前走得十數步,突然間身形一定,舉目生疑,朝向左右四周打量。山道靠裡一側,天都峰的山壁陡峭而上,另外一側,山道邊緣幾株草蔓之外即是萬丈深崖。 他目露疑色,最後又朝向山道的正前方看了兩眼,回身走動幾步,目光望向剛才的來路。 “師叔,請問還有什麼吩咐嗎?”天生橋之前的幾株鬆木下,守道弟子季栩眼望過來,麵色稍稍愕然,口中說道一聲。 韓東滄目色一陣閃爍,回復心神,道:“嗯,沒什麼。”說著轉身就要繼續趕路,又是回頭一聲,“對了,你們今日把守於此,可有發覺什麼嗎?” 季栩轉頭看看一旁的方霄,然後回應道:“倒是無甚發現,不知師叔是指?” “沒什麼,沒有什麼異狀就好。”韓東滄口中一聲,又朝那邊鬆林下望去一眼,收拾心緒,回身循山道而去…… “師父!” “師父!” …… 天墨弟子中一陣大亂,伴隨連片的驚呼聲,其中尤以籠月峰女弟子的聲音最多。 韓東滄從玄清峰過來,剛剛踏上天都峰前山的山門廣場,眼前一片亂象。朝廣場中間的練武臺看去,上麵空無一人,反倒是靠近山門牌坊的一處地方,天墨弟子聚集,正有許多聲音從那邊傳來。 眉目一凝,等趕到時,人群前方的一片空地上,剛才那練武臺上的對決已然移到了此處,潔白的地麵上,一路過來,淩亂灑落有許多血跡。再去看那對決的二人,祝青鋒身上多處濕透,鬥笠邊緣尚有水珠滴落,而作為他的對手,莘瑤此刻肩上帶傷,手臂上的衣衫正染紅一截。 “這是怎麼回事,怎麼還沒有結束?”徑直走到參合峰弟子中間,韓東滄開口一聲,向宋詣問道。 宋詣朝站於眾人最前的清殊道人看去一眼,回過頭來,目露憂思道:“回師叔,按照師父同那位事先約定好的說法,恐怕莘師叔與那位,是要直到決出勝負,方才能夠罷休了。” 韓東滄麵色一驚,道:“‘決出勝負’,這是何意?” 他這邊一聲驚詫疑問,宋詣還不及開口,周圍的天墨弟子中又是一陣聲音。前方場地上,祝青鋒一套迅急身法,直如移形換位,瞬息間拉近兩三丈距離,與莘瑤兵刃相接,一些過招下來,莘瑤的一隻手臂上,又掛傷口。 一劍格開對方的緊跟一招,莘瑤左手捏畫法訣,雙指成劍訣朝天一引,腳下大範圍的地麵上立時如起波瀾,升起層層水霧。在對方還未續上後招,以她身前三尺處為中心,水霧之下一道漩渦急速旋轉成型,連續幾片水花綻放之後,水渦的中心,一道水柱豁然而生,洶湧騰空,一招“水龍吟”已然使出,伴隨莘瑤長劍一舞,朝向對麵直攻過去。 直貫入耳的喧嘩水聲中,祝青鋒側身閃避,躲開那水柱的突進一擊。隨即就要再度揮劍出手,怎料腳下水霧中一道漩渦的跡象出現過,周圍四方波瀾旋轉匯集而來,那水柱剛才入地不見,此刻從自己這邊的地上直貫而出。手上動作一頓,一個倒躍避開,才剛剛站定,那水柱上天,如有靈性,已然又是對準這邊,奔騰而下…… “師叔。”走到參合峰弟子最前方,韓東滄口中叫道。 “你來了。”清殊道人目光望向場地中的二人,應道一聲。 韓東滄稍作遲疑,道:“不過師叔,我看莘瑤師妹他們二人,倒是不必如此相較吧?” 清殊道人目露清光,道:“勝負未分,何談必要。” 韓東滄道:“可是,如此下去,就怕其中必有一傷。莘瑤師妹是為同門,我看她又是常落下風,照此情形,恐怕……” “你要是擔心的是她,那你可以放心,她不會有事。”清殊道人淡淡的聲音道,泰然自若,再度朝向前方望去的目光中,灼然生動,隱約若有別樣光彩。 韓東滄凝眉之餘,正作考慮。就在二人這邊的這一陣言談中,伴隨周圍又一片吃驚不斷的聲音,那場上形勢又變。 先前莘瑤發動那一招“水龍吟”所需的那種漩渦,如今在場上又有許多處,水花遍地綻放,不過為那祝青鋒劍法壓製,一時難有捏畫法訣的空當,肩上又添新傷。 再看那對手其人,祝青鋒此刻嘴角流淌出血,剛才中那水柱一擊,勢道激蕩透體,造成內傷。眼下找準一個時機,施展劍法連番突進,手中一柄“天權劍”,愈戰下去,劍鋒上愈發銀光耀耀,恍惚不真,憑借一手精研之“真兩儀劍法”,對上莘瑤所使“金象劍道”已是全然占據上風。 此次兩方對決,原本約定在先,作為天墨門這邊,首戰出麵的莘瑤,她這一場的勝負情況,對於局麵本來可算影響不大。先前在那練武臺上,她劍下水象劍意覆蓋全場,倒是先迫得對方離開臺地,倘若按照尋常的比武規則,已是先占勝場。後麵二人齊齊下臺,那祝青鋒憑借以廣闊地形,搬回局麵,但她麵對狀況,竟是一度性子堅韌,任憑身上多處負傷,也是目露決然之意,仿佛為一股莫名意願所驅使,早將自身置之度外。 獨自成名於世的“真兩儀劍法”,並非天墨門中的原初“金象劍道”所能比擬。地麵之上,淡淡的水霧中,伴隨朵朵潔白的水花凋零,綻放殷紅之花。 場上的人群間,有許多人已然微微低下了頭,不忍再看,就連作為旁觀的兩派正道同門,也都不禁是凝眉生憂。 當此之時,再也不存顧忌,天墨門下的一群女弟子中,一道身影越眾而出,將著手中一件布匹纏裹之物直插入地,一股寒意從地麵驟然而生,伴隨起“滋滋”聲響,一片巨大的冰脈霜花蔓延開去。 天墨門冰象功法中的一招“履霜寒境”,當地麵上大片冰霜延伸而來,眾人均感如同置身極冰境地,在原地多站一刻,霜寒入體,仿佛一雙腿都逐漸凍住,失去知覺。紛紛作出倒退動作,或者是運氣抵禦。 一條條冰脊脈線好似樹根,從地麵上不絕隆起,形成一片不斷開枝散葉的巨大雪花,延展開去,觸及前方場地上正在拚鬥的二人。 莘瑤低頭一眼,眉間蹙起,往後方躍回。 祝青鋒看明形勢,眼下勝負盡皆係於一線之間,如何能夠錯失良機,跟著就要舉劍攻去,怎料腳下寒霜之境,身法有所遲緩,那邊莘瑤左手捏畫法訣,身子旋舞一周,然後一個抬手指天,場上許多處水漩渦再度噴湧綻放,又不知將生出多少水柱。 情急之下,不作多想。 他一個轉身,麵向另外一邊施展冰象功法之人,手中長劍一起,淩空刻畫,一道閃耀劍芒當即飛馳而去。那邊女子見狀,大概也是想要撤手閃避,但低頭去,手上一陣動作,那樣一件插入地上的事物,仿佛生有一股力道吸附掌中,卻是一度難以鬆手。 那前方劍芒飛來的速度極快,場上眾人大都還在設法應對腳下寒霜,有些許注意過來的目光,但也還不及驚起一片呼聲。 眼看那女子就要身中劍芒,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臨近的人群中又一道身影越出,沖到那女子身旁,伸出一手握在那事物上,一提而起、直舉向天時,伴隨一道瞬息爆發出的火焰,對準那前方飛來劍芒,一斬而下-- 此時異象生,那巨大的弧形劍芒近到二人跟前,為那事物斬中,一聲爆響,形狀發生變化,以那被斬中之處為中心,兩側弧邊折彎,如同化作一把剪刀,繼續朝二人剪來。 新一輪險象中,二人雙雙無措,就算是有其他伎倆,但麵對這就近在眼前的突變攻勢,再難施為。 正當此時,二人麵前一道灰色的身影閃過,就在二人的身前,一道堅冰壁障矗然而立。那剪刀劍芒撞上冰壁,立時激起一陣冰霧,轟然作響,無數冰屑向四周爆裂飛濺,才終於是勢道消盡。 滿場的目光匯聚,那道灰影定形,現出清殊道人的身影,一隻手掌從冰壁上撤回。 後邊柳月亭詫異低頭,朝向自己的手中看去,那此刻握於手裡的事物,上麵正燃起火焰,當外麵的一層布匹燃盡,就露出裡麵的本體,一柄黑霧附生的劍。 火焰不滅,詫異化作驚愕。愕然中,他將那劍身舉起朝上,微微仰目看去,上麵的那一層黑霧也跟著燃燒起來,消散於火光中,露出那劍的本來麵目,異樣的紅色火焰之下所刻著的“天璿”二字。同時在他身前位置,剛才他一劍斬下的地方,半空中兀自留有一縷火焰,憑空自燃,隨時間流逝,越來越細微,最後化作空氣中一條若有若無的飄拂絲線,於消逝之前顯露它最後的顏色,那是亦如鮮血般的,一縷殷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