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兄何出此言?”韓載口中問道。 天色已明,二人站在一家酒肆門前。 柳月亭朝四周望望,說道:“我看這一晚也沒怎麼活動,正想四處走走。” “可是嫌招待不周?”韓載又一聲問道。 “哪裡,”柳月亭抱拳而道,“正該感謝款待,這一晚都是讓兄臺請客,耗費不少銀兩。眼下隻是想一個人隨便走走,四處看看而已。” 韓載一番沉吟,點頭應承道:“那也好,我看柳兄也是初來乍到,想必難免新奇。不過,”說著,又湊近小聲道,“且聽在下一言,這地方柳兄大可四處觀摩,但這裡的人,大多都是掩藏身份,其中恐怕不乏各種三教九流,最好還是不要與旁人有所牽扯的好。” 柳月亭聽他說得若有深意,也是點點頭道:“多謝提點,在下自有分寸。” “那就回頭見!”韓載一聲笑道,手中拋來一物。 柳月亭伸手接下,見是一個裝有銀錢的荷包,也是不覺一笑,再度抱拳以謝。 從酒肆中出來,一路觀望,這所謂萬金堂“總堂”,屋宇成群,街巷縱橫,街道上也有著一些店鋪、攤販,有客人流連其間,品評物色。從這一點看,倒也跟尋常的城鎮差別不大。 柳月亭自然是沒忘此行的目的,便是要找尋他那六師兄。但一來,他沒料到這地方如此之大;二來,他進出幾間賭坊,也並不見六師兄其人。向人打聽,無人知曉,向那經營賭坊的東家打聽,也是一度無果。 從賭坊中出來,思來想去,這處萬金堂總堂有天墨弟子出入的事,就連外麵都有點風聲。消息既然都傳到了外麵,那這裡麵的人,作為東家的萬金堂肯定也是知曉一二…… 正一番細細思索,一個抬眼,目光不覺間望在了一處樓閣,與那韓載約定的匯合之地。 枝葉遮蔭,山泉掛瀑。 頗顯陰暗的廊間,如同夜晚一般,點亮著燈火。 數條回廊重疊交錯,分別通向一座樹蔭水潭邊的塔樓,樓中同樣一片燈火通明,亮晃晃的珠簾之後,絲竹管弦聲與流瀑聲和鳴,悠揚而來。 柳月亭舉步來到位於三層的一段回廊,見那靠欄桿處,一人手持酒杯,正是借著絲竹之音,倚欄而飲,不是那約定之人又是誰。 “打擾韓兄雅興,不過我有一事相詢。”快步走到跟前,柳月亭一邊口中說道,一邊轉頭朝周圍打量。 “哈哈哈哈,”那韓載一聲長笑,舉杯搖晃道,“有事稍後再說,柳兄先飲此杯!” 柳月亭推手道:“恐怕不太方便,師門嚴禁飲酒。” 韓載哼笑一聲,恍神道:“怕不是柳兄天墨門出身,名門正派,看不起我們卓劍門罷了。” 柳月亭心頭一跳,見他醉意熏熏,自報家門,幾乎失去神智,忙道:“哪有此事,我經兄臺指點,這才有幸來到這裡,又是承蒙款待,如何能夠心存鄙夷?” 韓載醉眼相視道:“若非如此,柳兄何以一再不領情意?” “並非不領情意。”柳月亭道,“實不相瞞,其實在下來這裡,也並非所為尋樂。” 韓載道:“來這裡不為尋樂,那是為何?” 柳月亭斟酌道:“其實是,為了找尋一個人。” “找人?”韓載揚起一聲道,“莫非也是所為這‘臨仙樓’中的‘飛月’姑娘?” “並非如此。”柳月亭見他語無倫次,也不知再說下去,又要扯出點什麼,隻得認真說道,“其實在下來這裡,隻是要找尋一位師兄。” 韓載道:“一位師兄?我不認識一位師兄啊。” 柳月亭道:“不是一位師兄,是我的師兄。” 韓載道:“既然是你的師兄,卻來問我做甚?” 說完,又舉杯而飲。 柳月亭望天興嘆,心中暗道,看樣子在這裡也問不出什麼了。向那韓載看看,轉身就要準備離去,才走開兩步,身後已有聲音傳來。 “想找人是吧?”韓載的聲音道,“去找總管事啊。” 柳月亭駐足回頭,韓載正好放下酒杯,朝這邊看來。見他仿佛突然酒醒,不禁有些出乎意料,問道:“那是誰?” 韓載道:“一般的客人也許能夠拜訪到的人,納蘭堂主宅邸,萬金堂總管事。” 柳月亭頷首而道:“多謝告知!” “可是,也不見得過去了,就能直接拜會,”正走兩步,韓載的聲音又道,“恐怕會不太容易。” 柳月亭稍作思慮,抬頭一聲道:“那地方在哪裡?” 麵前一座普普通通的宅院,看上去與周圍的房屋別無二致,就連所處的地段,直接就在一條街道的拐角,大門之外就是繁鬧的街市。 柳月亭駐足而立,朝宅院門口望去,還有點不相信這裡就是萬金堂之主納蘭乾成的宅邸。相傳此人在十多年前一手創立萬金堂,到如今勢力遍布中州地界,更拓展到青鳧國中,能將賭坊營生做到這般地步,整個萬金堂聯合一體,於暗流湧動中大而不倒,自然是有其過人之處。 黑色的梁木下懸掛一方牌匾,上書“納蘭府”三字,分明就是這裡。 柳月亭反復看了幾遍,於是也不再遲疑,徑直走過去,朝守門的侍者道:“兩位大哥,在下要找總管事,煩請稟告一聲。” 那侍者瞄來一眼,連問道:“閣下是何人?找總管事所為何事?” 柳月亭稍作沉吟,說道:“在下隨朋友而來,找總管事有事相詢。” 那侍者道:“若非與總管事有約在先,請恕不能接待。” 柳月亭抱拳而道:“初次拜會,不曾提前有約,但也真有迫切之事,還望通融一下。” 那侍者道:“如此,可就難辦,請恕不周!” 一番好話說盡,總是無果。想起先前那韓載的說法,果然不是易事,柳月亭獨自走到一旁,望向宅院門口,陷入思緒。 街道上已是人來人往,但在經過這座宅院的門前,都稍微保持距離,並不如何停留,甚至不去多看一眼。觀察一陣,始終不見有人朝那宅院靠近,更別提前去拜會,柳月亭正感束手無策,這時那宅院門中忽然走出一人,身著戎裝,麵容俊秀中透出幾分冷靜與堅毅,背後一件黑色披風,颯然飄拂。 門口的兩位侍者,看到那人出來,微微頷首致意。那人也不作理會,徑直走出大門。 柳月亭見那人神色淡然走上街道,周圍若有一陣寒意拂過。回頭就要再度上前,向那守門的兩位侍者搭話,身後突兀一聲響起:“這位俠士請留步。” 柳月亭愕然回身,見說話者正是剛才那位一身戎裝之人,此刻正駐足而立,斜朝這邊,臉上神色若有波動,一雙星目冷峻含光,視線卻是落在自己腰間的一柄劍上。 “不知此劍,兄臺從何處得來?”那人又是一聲,沉吟而道。 柳月亭低頭一掃,已然知他所指,便是先前那位長纓門中的薑雪靈姑娘所贈之物。開口回應道:“本是承蒙一位友人相贈,不知閣下為何問起?” 那人稍有思慮,道:“沒什麼,這劍本來江湖中少有,今日乍然得見,倒是讓我想起了一些舊事。”沉吟著又問,“不過,兄臺剛才這是,也要去納蘭府中拜會嗎?” 柳月亭麵上浮現難色:“原有此意,本是想拜會一麵總管事,但事先不曾有約,也苦無門路。” 那人朝納蘭府門口望去一眼,問道:“兄臺何許人氏,也許我能代為引薦?” 柳月亭有所遲疑道:“在下隻是隨朋友而來,有事找總管事打聽。” 那人道:“‘萬金城’魚龍混雜,兄臺如此說辭,無怪納蘭府閉門謝客。” 柳月亭心緒起伏,也是自知,倘若自報家門,以天墨門在世間的威望,自己要進納蘭府中拜會,想來那兩位侍者多半就不會阻攔。而先前在那韓載問起,徑直就道出身份,也是他自認為沒什麼好隱瞞。 但如今形勢不同,他自從進入這“萬金城”,所見所聞,明麵上看似安定繁華,暗地裡卻是潛流湧動,不知有多少勢力暗中交匯。已是越發心存顧忌,此次下山,本來主要任務是援助諸位師兄,探查那杳寒山下“血陣”之事。現在自己假借“打探消息”之名,遠赴這萬金城,是非不清之地,若是自報家門,卷入一些不必要的爭端,不但有可能連累諸位師兄,更要耽擱這次的師門任務。 “其實早聽聞納蘭府不輕易見客,那我就再想想辦法吧。”思來想去打定主意,柳月亭抱拳而道,“多謝好意!” 那人默然著點點頭,卻不見有離開的意思,頓了頓又道:“小兄是那薑國遺族嗎?” 柳月亭道:“在下隻是普通的江湖人,並不是什麼薑國遺族。” 那人道:“如此,我隻是看小兄身攜此劍。” 柳月亭低頭看一眼,說道:“這劍是一位長輩所鑄,我也是受人饋贈。” “哦?”那人口中疑問一聲,“薑國在十年前經歷變數,舊時遺風早已不存,不想當今世間,還有人身懷這道古法技藝。在此,能否請教小兄口中的那位鑄劍前輩,是何方高人?” 柳月亭道:“何勞請教,也並非哪位高人,隻是我曾經住過的鎮子裡,一位尋常的打鐵匠人。” 那人微微笑道:“小鎮裡的鐵匠竟有這般技藝,卻是難得。” 柳月亭也不再接話,一個抱拳應承,就要回身,這時那人又道:“小兄若是堅持不願透露身份,就怕今日要進納蘭府拜會,終將是徒勞一場。” 柳月亭轉頭看去,那人神情若定,嘴角猶帶一絲笑意:“還是我先前的提議,小兄不相欺瞞,在下或可引薦。” “我並沒有欺瞞,隻是不便相告。”柳月亭正色而道,“這拜會之事,閣下的好意心領了,也就不勞操心,我自會另外再想法子。” 說完轉身行去。 那人也不再如何言語,隻是默然著望向納蘭府大門的位置,麵上也不見有什麼表情。 正在這時,就在旁邊的街道上,一道話音突兀而起:“這位小兄弟所言非虛,以天墨門弟子的身份,又何需夙翌國的人來引薦?” 柳月亭與那戎裝男子雙雙回頭,齊向那說話之人看去,但見街道邊上的一段篷板下,一人正背向這邊落座。 “閣下何出此言?”那戎裝男子麵朝過去,口中一聲問道。 那人也不回頭,沙啞的嗓音道:“剛才的這位小兄弟,身懷正是天墨門中的道家真氣,尊駕難道沒有察覺出來嗎?” 那戎裝男子稍微回看一眼,目若流光,口中緩緩說道:“既是天墨門下弟子,萬金堂納蘭堂主向來禮遇賢士,應該是沒有怠慢之理了。” 那落座之人道:“尊駕尚且有心為別人操勞,何不為自己多打算打算,中州與夙翌互為敵手,尊駕竟孤身深入這中州地界。” 那戎裝男子笑道:“中州與夙翌兩國結成盟約已有一十四年,何來敵手之說?再說這撫仙湖與萬金城,恐怕也並不算中州領地吧?” 那落座之人冷笑道:“所謂盟約不過一紙空言,況且中州與夙翌結盟,本同與豺狼共處。如今之勢,中州孱弱,夙翌強盛,天下有中州行將滅國的說法,明眼人皆是知曉,那多半就是亡於夙翌之手。” 那戎裝男子朝周圍掃過一眼,此時二人這邊的一番對話,已然吸引不少目光。 “中州衰亡之象早現,恐怕也未必需要誰來動手,便自己走上消亡之途。”那男子回過頭來,嘴角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口中輕描淡寫般道,“此外,倒還要請教,這位覆天教長老供奉,數十年不曾世出的北冥老祖前輩,什麼時候如此關心諸國之事了?” “北冥老祖。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周圍人一聽名號,登時一片大嘩,不想此人竟是覆天教中不世出的魔頭級人物,又聯想到關於此人的種種傳聞,一時間人人心弦緊繃,紛紛倒退幾步。 “嘿嘿嘿,”那人桀桀冷笑,“老夫幽居多年,想不到也還有人能夠記得,還是一位小輩。不過你既然認得老夫,還偏要當眾宣告,卻是何意圖?莫非你是認為,能靠這些人來對付老夫?” 那戎裝男子含笑道:“不敢。前輩大名,晚輩素來敬仰,如今得見真顏,隻是出言問候而已。” “敢也無妨,”北冥老祖又是冷笑連聲,“我倒要看看,有誰當真不知死活!”話音剛落,也不見他如何動作,隻是左手一揮,一物順勢飛出,接著左手成爪,竟憑空生成一股吸力,將那東西生生定在半空。 眾人定睛看去,認出那是一個酒杯,被一股無形之力束縛,懸停半空震顫不休,而其中的酒水有如沸騰,卻不灑出。 再接著,那北冥老祖收爪成掌,一掌推出,那酒杯當即粉碎為塵沫,杯中酒水四濺。 周圍眾人見他露出這一手,更是忌憚,聳然一片。 “哈哈哈哈!”北冥老祖長笑不止,沖站在人群中的一位客棧侍者喊道,“再上酒來!” “是。”那侍者嚇得不輕,口中應承一聲,轉身快步跑入客棧。 周圍人群中此刻依舊有人交頭接耳,但以那人為中心,丈半之內無人靠近。正在這時,人群中一人越眾而出,徑直走去,一手拔出腰間長劍,鋒銳的半弧形劍尖斜指朝下,堪堪站定間,身形決然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