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男女的情愛裡麵最美好的是什麼時候呢?是情竇初開時第一次遇見的悄然心動,是對愛意滿腹熱烈且果斷的堅定,也是執著後義無反顧的托付和奔赴,更是因為愛而充滿希望的期盼。對於布達勒妮來說,她的第一段婚姻的開始正是如此。 2001年,一個火燒雲鋪滿喜馬拉雅山脈上空的黃昏,19歲的布達勒妮像往常一樣乾了一整天的農活,結束後拖著疲憊的身軀背著一大筐從田裡割來的草順著崎嶇的山路吃力的往家走。在通過一條從山上往下淌的小河流時,她小心翼翼的踩著露出河水的石頭慢慢通過,但腳底還是不小心打滑了一下,後背上一筐綠草的重力使她狠狠的朝著前方倒了下去,頭重重的撞擊到一塊露出河水的石頭上。一時間,撞擊帶來的疼痛使她眼前的一切都變成純白色,一股子內心泛潮的嘔吐之感從她的腹中湧了出來。漸漸的,那純白色和泛潮之感徹底變得模糊,隨之而來的便是一片漆黑和失去所有意識,是的,她暈了過去。 夜已深,潺潺的流水和吱吱作響的知了聲為靜謐的喜馬拉雅山脈證明著那一片土地上關於生命的存在,掛在頭頂的月亮直勾勾的盯著密林深處躺在冰涼河水裡的布達勒妮,它竭盡全力將光亮照在大地上,生怕那個暈倒的女孩清醒過來後因為暗夜而變的驚慌不安。 月光下,一個身穿破舊衣服且光著腳的少年抱著一隻小羊羔慌裡慌張的順著小山路往下走,從少年身上發出來的一陣陣氣喘籲籲的哭聲仿似在向靜謐的喜馬拉雅山脈訴說著關於他那晚的不得已。在經過小河時少年看到了一個巨大的黑影矗立在河水的正中間,他趕忙將早已累壞的哭腔收了起來,抱著那隻小羊羔慢慢的湊近黑影,想看個清楚那到底是個什麼。 小河裡,一個裝著綠草的碩大竹背簍以橫倒的姿勢矗立著,雖是裡麵的草灑出來了一半,但好像被什麼東西給堵住了,所以才沒有被並不湍急的流水沖走。少年盯著眼前的竹背簍和綠草納悶了好一陣子,這個地方怎麼會出現一個竹背簍?而且還是裝滿綠草的竹背簍。若是在白天的時候可以理解,因為山裡有砍草的人。可這大半夜的怎麼會出現這玩意兒呢?,周邊村莊裡的人壓根就沒有半夜出門砍草的習慣,一是天黑啥也看不見,走山路穿密林比較危險,二是山裡的野生動物居多,就更危險了。少年想了半天實在想不出了個所以然,最後乾脆不想了,向四周環顧了一圈,沒有任何關於人的影子和聲音,除了流水和知了的聲音之外,其他的一切安靜的令人發怵。他一邊彎下腰輕輕的將懷裡的小羊羔往地上放,一邊嘴裡麵喃喃自語道:“不管那麼多了,反正沒人要,把這背簍草背回去說不定還能避免挨一頓打呢。” 下午落日時分,放了一天羊的少年剛進家門沒多久就被從外麵走進來的母親毒打了一番,原因是母親剛才在羊圈裡清點羊的時候發現一隻小羊羔不見了。她覺得自己的兒子做事粗心大意,對這個家庭一點責任感都沒有,甚至是一個連羊都放不好的人。想到這裡時,沖動的火焰早已燒進了她的腦子裡,隨手拎起立在羊圈圍欄跟前的一個木棒徑直的朝屋子裡走了進去。還未等屋內喝水的少年反應過來,她的木棒便狠狠的朝著少年的胳膊砸了下去。一時間,屋子擠滿了各種聲音:少年蜷縮在角落裡的哭喊聲,木棒打在他身上的撞擊聲,還有女人喋喋不休的叫罵聲:“你這該死的畜生,羊丟了都不知道,為什麼不把你自己丟掉?把你丟了我還能節省一點糧食,趕快出去給我找羊,找不到羊你就別活著往回走。” 少年一邊用手護著被打的火辣辣的胳膊,一邊連滾帶爬的往門外跑,嘴裡哭喊道:“我真不是故意弄丟那隻羊的,別打我了,我這就去找羊。” 火紅的落日已經有一大半被拽進了喜馬拉雅山脈裡,朦朧的夜色漸漸降臨。少年邊撕心裂肺的哭邊順著回來時的那條山路返回去,他哭著經過了一個村莊、哭著經過了一片田野、哭著從一個背著一竹背簍綠草的姑娘身旁走過、哭著跨過一條小小的河流、哭著紮進了一片深厚的原始森林裡。喜馬拉雅山脈裡的晝夜溫差所帶來的寒意隨著夜色一起吞噬了山邊邊的晚霞,席卷著大地,少年單薄的背影在黑夜逐漸的深厚裡慢慢變得的模糊,但那哽咽的哭喊聲卻依舊能長久的,清晰的在山脈上的密林之中響徹著。 少年邊哭邊順著山路不知走了多久,終於看到了那隻小羊羔呆滯的站在一棵樹下。它似少年一般也嚎叫個不停,或許是被丟後的悲鳴,再或者是因為黑夜長空給內心帶來的驚恐不安。樹下,少年緊緊將羊擁入懷中,他們視彼此為救命稻草。盡管少年找到了小羊羔,盡管小羊羔被少年緊緊擁入懷中,但在下山的路上少年的哭泣聲一直沒有停,而那隻小羊羔也一直在黑夜裡長叫著,那到底是喜極而泣,還是惶恐不安的勁頭仍舊沒有消散,我就不得而知了。 當少年將橫立在河裡的竹背簍往起拿時,感覺好像竹背簍上的繩子被河裡的一塊大石頭給卡住了,於是他試圖將掉出來蓋在石頭上的綠草拿開,找出卡繩子的地方,然而當他把草拿開後,被草遮住的一個人出現在了少年的眼前。他趕忙往後大退了幾步,癱軟的摔坐在地上,眼睛直勾勾的盯著那個人。一時間,內心徹底慌亂了起來,全身開始瑟瑟發抖,不知所措。是的,他被嚇壞了,他不確定那人是活的還是死的。於是猶豫了好久,是要上前將那人翻過來仔細看清楚是誰,告知她的家人來將她背回去?還是什麼都不管,抱起小羊羔繼續哭著往回走?正當少年手足無措之時,趴在河裡的人長長的呼了一口氣,嘴裡發出微弱的呻吟聲。確定那不是一個死人後,少年立馬站起來撲了過去,他快速的將套在那人脖子上的繩子取了下來,把壓在其身上的竹背簍挪到了一旁,將那人翻過來後才發現是一個女孩。 他將她拉入懷中,雖已至深夜,但皎潔的月光照射在布達勒妮的臉上,少年能清晰的看到那張黝黑且又秀麗的臉被額頭上留下來的血液沾滿。他試探性的喊了喊:“你怎麼了?能聽到我說話嗎?” 躺在少年懷裡的布達勒妮緩慢的睜開眼睛,長長的呼吸了幾口,上氣不接下氣的回復道:“我這是在哪裡?你是誰?” 見布達勒妮有了回復,少年如釋重負一般,他也跟著長長的嘆了一口氣,深怕布達勒妮再昏迷過去,於是邊提高聲音邊指著一旁的竹背簍說道回復說:“我路過這裡時發現了你,你被壓在這個竹背簍下麵,我還以為你死了呢?嚇死我了。你家在哪裡?我送你回去吧。” 布達勒妮說那天她像少年講述了自己摔倒的過程。自己休緩了很長的一陣子,在少年的幫助下她們一路順著山路往上走,直至回到了自己的家中。後來每當她下山去砍柴的時候就會遇見上山放羊的少年,一來二去她們成了很好的朋友,他給她講述在家裡被母親種種虐待的境遇,講他過世的父親,她給他講述一個人每天上山下山時遇到的一些有趣的事情。他會偷偷的將自己家裡的雞下的雞蛋煮熟了拿來給她吃,而她則是會偷偷的裝一瓶父親釀的酒拿來給他喝。 愛是什麼呢?是難過傷心時的互相安慰支撐,是百無聊賴的生活當中克服孤獨的長久陪伴。時間久而久之,兩個青春期階段的少男少女對彼此產生了愛慕之感,他們坦誠的在彼此身上尋找著愛與被愛,直至某個黃昏時分,二人圍著一個取暖的火堆緊緊的擁抱在了一起。 2002年5月,火紅色的杜鵑花開滿了喜馬拉雅山脈。一個微微涼的午後,少年帶著一壺母親釀的美酒和哈達,隨著自己的母親一起前往了布達勒妮的家裡,他很勇敢的告訴布達勒妮的父母他看上了布達勒妮,想娶她為妻。 少年的家住在離布達勒妮家不遠的一個地方,那個地方叫瓦古,是一個小型的平川之地。相對於在山頂上住的布達勒妮家來說,他的家庭條件要好很多很多。有好幾畝平整的土地,養了好幾頭水牛,年年產的土豆和青稞完全足夠少年一家的吃喝了,這要比隔三差五餓肚子的布達勒妮家來說要強太多了。所以拋開兩個人的愛情關係,少年的家境足以成為布達勒妮的父母同意嫁女兒的條件了。因此,那天布達勒妮的父母很爽快的接下了少年帶來的美酒和哈達。 2002年6月,茂密的叢林之上飛滿了成群的烏鴉,這對居住在喜馬拉雅山脈裡的人家來說是個吉祥的征兆。那日的天空清澈至極,一座座被積雪覆蓋的雪山仿似掛滿了純白的哈達,慶祝著某一件美好的事情。20歲的布達勒妮在少年的家鄉瓦穀與其結婚,正式成為了一家人。 那些生於且活於喜馬拉雅深山當中的女人,並不會因為某一個人的到來而改變自己長久勞作的苦命運,即便是這個人源自於愛情。布達勒妮說就是因為當時丈夫救過自己的命,所以她對他百依百順,對他充滿了感激,在家裡舍不得讓丈夫多乾一點重活計。但就是她自己對丈夫的這種縱容,久而久之使其養成了一種依賴於自己的惰性,甚至是逐漸的迷戀上了酗酒。所以結婚後的布達勒妮挑起了養家糊口的重任,家裡的土地和牛羊全都需要她一個女人親自操守打理,可盡管是如此,她仍舊對生活充滿了希望,對自己的愛人充滿了包容心。因為她始終如一且堅定的認為自己的丈夫是愛自己的,會永久的愛自己。 一年,兩年,甚至是四五年,青澀的少女在及短的時間裡成為了一個邋裡邋遢的農婦。過去那四五年裡少女親眼見證了丈夫與自己婆婆的巨大改變。那個曾經溫柔的說要一直愛她,與她一起過餘生的少年變成了一個嗜酒如命,無所事事的懶惰鬼。很多次,在酒精的驅使下他會提起任何東西狠狠的砸向布達勒妮,因為她乾了一天的活兒沒有及時回家做飯、因為她忙於做飯而沒有及時的喂牛羊、亦或是因為她隻顧著喂牛羊而沒很快的給自己的丈夫去打酒。布達勒妮說那種毒打,和少年兒時被自己的母親隔三差五的毒打一模一樣。 說起自己的婆婆,布達勒妮說其實那時候她一開始對自己挺好的,她本就是一個很能乾的姑娘,婆婆覺得她的到來給自己減輕了很多負擔,所以深受婆婆喜歡。後來丈夫無所事事的整日喝酒,家裡的所有事情都靠布達勒妮一個人乾的時候,婆婆也總是會說她是一個好兒媳婦兒,也經常會告訴她希望她能多多包容自己的丈夫,在丈夫打她的時候婆婆總是會罵上自己兒子那麼幾句。但後來隨著時間的推移,婆婆對自己說話越來越刻薄,隔三差五的慫恿自己的兒子對布達勒妮拳打腳踢,將家裡的所有家務活農活全部安排給了她,不管婆婆有什麼不順的事情,都會將惡氣撒在她的身上。布達勒妮說那時候她感覺自己在丈夫和婆婆跟前呼口氣好像都是個錯誤。 我有些不可思議地問布達勒妮,為什麼短短幾年時間丈夫和婆婆會有如此大的變化呢? 她很無奈的告訴我說:“因為我們結婚四五年了一直沒能生下一個孩子,這是最主要的一個原因。再加上我的娘家很窮,所以他們可以任意地對我做任何事,打我罵我,厭惡我。” 布達勒妮說不管丈夫和婆婆當時對自己怎麼樣,她都沒有任何怨言,一是因為丈夫曾經救過她的命且不嫌棄她家裡麵窮和她結婚,所以她對丈夫一家一直很感激。二是因為自己沒能給丈夫生一個孩子,所以對丈夫一家一直充滿愧疚,不管婆婆和丈夫如何打罵她,讓她乾多少活,她都是一種感恩和填補虧欠的心態。 多年前的喜馬拉雅山脈裡,傳統的封建思想像一股惡風席卷著每一寸土地,在偏遠的山坳裡,哪怕隻有一戶人家,那男權獨大的思想仿佛就是那個地方最重要的,男人是這樣想的,女人也是這樣想的。女人,不僅僅是字麵上的“人”,是男人發泄性欲望且一定,必須要傳宗接代的工具、是醉酒後隨意毆打的羔羊、是必須要乾盡所有活計操心男人一家吃喝拉撒的傭人、是隨時可以拾撿和丟棄的石頭,人與人之間不需要講任何情感。 2009年,布達勒妮27歲,七年前的少女看上去要比以前黝黑蒼老了許多,單是丈夫與婆婆給她帶來的折磨使她的容顏像極了三十多歲。也就是在那一年,她在無盡的煎熬下結束了自己的婚姻,具體點說是被自己的丈夫丟棄掉了。丈夫給出的理由很簡單:一:不愛她了,二:她的娘家太窮了,與她結婚感覺是個恥辱,三:她沒能給他生下一個孩子。一開始她並不願意離開丈夫,她始終相信自己的付出會換來丈夫的改變,哪怕是有一天婆婆和丈夫可憐可憐她,改變對她的態度。但時間久而久之,她發現那種想法僅僅隻是自欺欺人。除了如牛馬一樣整日不停的勞作,除了丈夫和婆婆整日的打罵,除了故意不給她吃飯之外,最令她絕望的是後來丈夫和婆婆甚至是不讓她進家門,讓她和牛住在一起。 布達勒妮說她知道這是丈夫和婆婆在丟棄自己,逼迫自己主動離開的一種手段。有天乾了整整一天活,回到家以後喝過酒的丈夫見她實在礙眼,於是將她按在牛棚裡狠狠的踩踏了一番,滿身的牛屎牛尿使她感覺羞恥至極。也是因為那天乾了一天的活兒,回到家後丈夫沒有給吃的,實在絕望且饑餓的不行了,於是當天夜裡她爬了一兩個小時山路跑回了娘家。 在那無盡的山脈裡,很多事情都是圍繞著人發生,不管是好事還是壞事,人們都會堅定不移的尋找一個源體,並大言不慚的將那些好事和壞事全部扣在源體之上,當然,這裡的源體具體的說,是人。同樣的,一個男人打光棍、一對夫妻的生活破裂、一個家庭的恥辱,會有一個共同的源體,那就是女人。男人打光棍的原因是女人不識好歹沒有眼光。夫妻生活破裂的原因是女人沒有伺候好丈夫,沒有乾好家庭版活計。家庭恥辱的原因是某某家的兒媳婦兒沒能生個娃傳宗接代,某某家的女兒被婆家人丟棄了,不要了。盡管那個光棍混吃等死,一無所有。盡管那個丈夫嗜酒如命,無所事事,家暴成性。盡管那個家庭裡男人沒有生育能力,盡管自己的女兒在婆家過著豬狗不如的牛馬生活。隻要是圍繞著女人發生的事,錯誤的源體大都是女人,正確的源體大都是男人。 我問布達勒妮;“那你當時跑回娘家後你的父母對你的態度好嗎?” 她回復說:“我娘家人一開始挺嫌棄我的,因為我被人不要了而感到羞恥。但後來我向他們講述了我在婆家的真實境遇,他們這才理解了我,把我留在了家裡。” 布達勒妮說在回到娘家後很長的一段日子裡,每當她想起和丈夫的初次遇見,每當她想起為討好丈夫和婆婆而受的那些如牛馬一般的苦,每當她想起丈夫和婆婆對她整日的打罵和刻薄的態度時,她的內心難受的就像刀絞一般。種種的意難平折磨的她不知道該怎麼麵對後來的日子,她隻有整日紮進田野裡不停的勞作,讓軀體上的疲勞之感迫使自己不想起關於過去的痛苦難過和對未來的懼怕,也可以迫使自己在無數個輾轉反側的夜裡睡個好覺。 我問布達勒妮:“那你恨他嗎?” 她回復說:“那段日子我隻有無盡的難受,但我一點都不恨他們,恨是最沒有意思的一件事,它解決不了任何問題。而且我沒能給他生個孩子,這讓我那時候一直覺得對他有虧欠。” 要說這個世界上什麼東西最柔弱呢?人心是毋庸置疑的答案。那這個世界上什麼東西最堅強呢?答案依舊是人心。歲月更替,將無數人的日子唱成了一首首甘甜又苦澀的歌,喜馬拉雅山脈裡終年不化的積雪和四季都綠的鬆樹林年復一年的見證者著那裡的人降臨、長大、衰老、死去。那個多年前的二十歲少女在時間的洪流之中很快的步入了三十多歲。 2014年,是三十二歲的布達勒妮被丈夫丟棄後的第五個年頭。在過去的那五年裡,她在娘家過著和二十歲之前一模一樣的生活,去田裡勞作,去山下割草,給爸媽做飯,照顧還未成家的弟弟妹妹。雖是在娘家的日子也好不到哪裡去,每天有做不完的苦力活計,但最起碼她的精神狀態慢慢好了很多。具體地說,這五年她極力的與過去的自己做了撕扯,做了了斷,從以前悲痛的意難平和恐懼當中走了出來。 2014年的初夏,她去山下的一個農戶家裡挖土豆賺錢。為了有更多的時間挖更多的土豆賺更多的錢,人們會在種植土豆的田地周邊搭一個簡易的棚子住下來。在布達勒妮的棚子旁邊住著一個皮膚黝黑且滿臉褶子的中年男人,他經常會把自己挖出來的土豆裝完袋子後留下來幫助乾活較慢的布達勒妮,晚上的時候會將在棚子裡烤好的土豆偷偷拿去送給布達勒妮吃,閑暇之餘他還會講各種笑話逗的布達勒妮坐在田間地頭上哈哈大笑。時間久而久之,布達勒妮塵封已久的心逐漸被那個憨厚的中年男人給打動,使她對婚姻生活又燃起了希望。於是在挖土豆的工作快要結束時,布達勒妮鼓起很大的勇氣主動向那個男人說道:“我們在一起生活吧!”令她比較意外的是男人想都沒想便同意了。 2014年夏天的第二個月,布達勒妮和認識一個月的中年男子在她的老家度度裡倉促的生活在了一起。因為是第二次婚姻,這在封建思想較為嚴重的深山當中並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兒,所以他們的結婚儀式僅僅隻是一起回到家得到布達勒妮父母的口頭認可便結束了,甚至是沒有一個寫在紙張上的婚約。 布達勒妮說她當時覺得一個人受苦也是苦,還不如兩個人抱團在一起,一起努力,給彼此動力,那苦日子一定會慢慢好起來的,更何況那中年男人看上去憨厚的很。就這樣,她和那個中年男人一起在娘家生活了半年,平常幫助父母乾一些繁重的農活。 2015年,布達勒妮跟隨著自己的第二任丈夫到一個叫齊林卡爾卡的地方生活。剛開始夫妻二人在一個夏爾巴農戶家裡負責喂養牛的工作,睡覺生活的地方是那個圈養牛的牛棚。 布達勒妮說和第二任丈夫離開娘家去夏爾巴農戶家工作沒幾個月,她發現了一個現象,每個月月底丈夫都會背著她問雇主家提前把兩個人的工資要走,也從來沒有給過她一分錢。後來有一天兩個人吃的糧食沒有了,她問丈夫要錢去買米,然而丈夫說什麼也不肯給,於是在兩個人爭論的過程中丈夫才告訴自己所有的錢被他拿去買酒和賭博了。 她說那天她絕望至極,有些不可置信之前那個表麵看上去憨厚老實的男人居然是如此的不負責任,但她又沒有辦法,已然如此,隻能硬著頭皮往下過了,若是第二次被一個男人拋棄了,那她將沒有任何臉麵去見自己的父母,那也將會成為一個永遠的恥辱刻在她的生命裡,她隻能希望那個男人以後會有所改進。 然而她等來的是丈夫越來越嚴重的酒癮,漸漸的兩個人的工資已經無法支撐丈夫喝酒賭博了,甚至是連溫飽問題都無法解決。有那麼一段日子一天隻吃一頓飯,餓的她實在受不了了,於是辭掉了養牛的工作去了附近的一個采石場砸石頭賺錢。 說到這裡,她搖了搖頭,很無奈又很輕視的笑著說道:“我一個女人沒日沒夜的砸了整整五個月的石頭,賺了十萬盧比。本來想著這十萬盧比拿回去了我們可以一起到我丈夫的老家蓋個小房子安穩的過日子。結婚後他還沒有帶我去過一次他的老家見一次他的爸媽,可令我沒有想到的是在我辭掉那個養牛的工作沒多久,他因為天天喝酒賭博不喂牛,被雇主家給開除了,等我回去的時候才發現他一個人住在一個被人遺棄的破舊牛棚裡,我既覺得生氣又覺得他很可憐。更令我絕望的是在我離開的那五個月,他天天去附近的一個餐館裡喝酒賭博,每次賒賬都寫我的名字。當他知道我賺了十萬盧比後就想拿這些錢繼續去喝酒賭博,我不想給,但他拿起一個木棒將我打了個半死,趁我昏迷之際偷偷拿走了五萬。我本以為隻有這些了,可有天我去他經常賒賬的那個餐廳買東西,餐廳的老板逼著要我還他賒欠的債,我告訴餐廳老板說誰佘的債就讓他問誰去要,可是餐廳老板說他隻認賬本上的名字,本想和餐廳老板再爭論一番,可我迎來的又是餐廳老板的一頓毒打。你知道我的十萬盧比除了被他偷走的五萬之外還剩下的那五萬最後剩了多少嗎?我還完他的債以後隻剩下兩千了。” 當布達勒妮和丈夫吃完用最後的兩千盧比買來的糧食後,夫妻兩的生活再一度的陷入了天天餓肚子的地步。丈夫懶惰,喝酒賭博的品行人盡皆知,所以沒有人願意給他工作,因此在15年年底的時間裡,她跟隨著丈夫在齊林卡爾卡過了一段時間乞討的日子。 2016年,在布達勒妮平日裡乞討的那個街道上有個學校招聘清潔工,見她實在可憐,也覺得她是一個勤勞能乾的女人,於是學校的負責人便將那份打掃學校的工作給了她。就這樣,布達勒妮結束了乞討的生活,算是有了一份能賺到錢的體麵工作。當然,每個月的工資有一大半仍舊會被自己的丈夫強奪去喝酒賭博,隻留一小部分用來買米麵維持溫飽問題。這樣周而復始且沒有任何盼頭的日子一直過到2019年12月。那天刺骨的冷風狠毒的吹剮著大地上的萬物,正在清掃校園積雪的布達勒妮被一陣陣從校長辦公室裡傳出來的吵罵聲給吸引住了,她停下手中的活兒站在一棵樹下仔細聽著那聲音,聽得越久她就感覺越不對勁,那講話口齒不清晰的聲音聽起來是那麼熟悉,她又聽了一會兒,這才確定那是自己丈夫的聲音,於是放下手中的掃雪工具一個勁兒的朝著校長的辦公室裡跑了過去。 校長辦公室裡,男人因為常年酗酒導致腦神經受損,他瞪大眼睛滿臉憤恨的對著校長大聲講著一些聽起來不是那麼清晰的話。因為那段日子他又缺喝酒賭博的錢了,所以逼迫著校長提前將布達勒妮12月份的工資給他結了,他要去喝酒賭博,不然的話就不離開校長的辦公室,並且捏造謠言說校長在壓榨他的老婆,每個月給他老婆的工資越來越少了。對此,校長也是很無奈,因為男人不是第一次來學校鬧事提前要他老婆的工資了,之前他看在女人的麵子上給過很多次了,但男人依舊得寸進尺。所以那天校長按照布達勒妮在12月分工作的天數計算,給她結了工資,當然,他也怕布達勒妮的老公以後還會出現這樣的情況,對學校影響不好,所以他將布達勒妮也一並的辭退了。 2019年年底,37歲的布達勒妮在齊林卡爾卡再次失業。 我問布達勒妮:“即然你的丈夫那種德行,那為什麼每次工資發了你不給自己偷偷藏一點呢?” 她回復說:“他在外麵與人一起喝酒賭博時問我要錢,如果我不給,那他會很沒麵子的。他是我的丈夫,他問我要錢我不得不給,我們兩總得有一個人要顧及在別人跟前的顏麵問題,所以我的那點工資壓根就不可能有多餘的拿出來偷偷攢起來。再說了,我要是不給,絕對避免不了挨一頓毒打。” 我再次問她:“你第二個丈夫和你在一起後做的最狠心的一件事是什麼?” 她回復說:“應該是2019年年初我懷邊巴的時候,那時候我天天挺著個大肚子,他不僅不管不顧,還要天天逼著我好好工作賺錢給他。最令我難過的是邊巴出生的那天他去喝酒了,留我一個人在牛棚裡艱難的將邊巴生了出來。生完邊巴後我的身體實在虛弱,而且孩子生下來才幾天,需要我照顧,所以想向學校請假緩幾天,可他就是不同意,把我狠狠的打了一頓,逼著我去學校繼續上班賺錢,給他拿去買酒賭和博,我對那個男人失望透了。” 2019年年初,37歲的布達勒妮作為一個高齡產婦在齊林卡爾卡生下了一個小男孩,她給他取名叫邊巴。 說起孩子,布達勒妮緊皺雙眉,隨後搖了搖頭笑著說道:“以前對我第一個丈夫一直有個愧疚,就是沒能給他生一個孩子。直到邊巴出生,我這才後知後覺,不是我不能生孩子,而是他不能生孩子。這麼多年我和人們一樣,將這個不能生孩子的錯誤全部歸結於自己,現在想想,覺得既難過又可笑。” 被學校開除後布達勒妮的生活又一度陷入了舉步維艱的地步。她說以前就自己和丈夫兩個人的時候一天少吃一點沒有關係,後來有了孩子,她不能讓孩子跟著自己遭受同樣的罪,可不管她在齊林卡爾卡怎麼找工作,別人都會因為她的丈夫而把她拒之門外。沒辦法,她再一次的過上了乞討的日子,當然這次她的懷裡多了一個孩子。 2020年年初,遠在索倫坤布的舅舅聽說了布達勒妮在齊林卡爾卡的遭遇,於是在當地試圖著給她問詢一份可以求生的工作。 在珠峰腳下的索倫坤布,一個寺院裡急需一位喂養牛的工人,當布達勒妮的舅舅聽說了這件事以後便立馬去找了寺院的仁波切,他向仁波切講述了自己外甥女的遭遇,並希望仁波切能將這項工作給布達勒妮。善良的仁波切聽聞了布達勒妮的遭遇後對她同情不已,隨即決定將寺院喂養牛的活兒給她去做。那天舅舅聯係上了布達勒妮,告訴她索倫坤布的寺院需要一個喂牛的工人,而布達勒妮以前乾過喂牛的工作,比較有經驗,他希望布達勒妮可以結束乞討的日子,到索倫坤布的寺院裡工作。當然,對於舅舅的幫助布達勒妮充滿了感激,她覺得自己的人生好像又可以步入正軌了,於是在2020年二月初,一個寒冷的清晨,她抱著孩子帶著丈夫離開了齊林卡爾卡,前往了遠方的索倫坤布。 在索倫坤布的寺院裡,布達勒妮主要從事的工作有兩個,一是每天早晚定時的擠牛奶給牛喂草,二是背著竹背簍一趟又一趟不停歇的從山上往下背撿來的樹葉,那些樹葉可以用於給牛鋪墊拉滿屎尿的腳底下。剛到寺廟的第一年,布達勒妮38歲,她的兒子邊巴2歲,她和自己的丈夫還有兒子一起居住在舅舅給他們找的一個牛棚裡。其丈夫的狀況還是像以前一樣,整日無所事事且酗酒,在沒有錢喝酒且不得意的時候會將暴力的手腳伸向布達勒妮。她說那時候自己的丈夫在家裡啥事也不管,在她去寺院乾活的時候會將兩歲的邊巴留在家裡,可懶惰的丈夫永遠都不會幫她照看邊巴,一旦聽到邊巴餓的嚎啕大哭時,丈夫就會一邊在嘴裡罵著詛咒的話,一邊奪門而出,找個有太陽的犄角旮旯處曬太陽睡覺。 我問她即然丈夫都這樣了,那那時候為什不和他離婚呢? 她很無奈的搖了搖頭,隨後回復道:“我那時候都快四十了,還折騰什麼呀?自己選的人就隨他去吧,我也不能離第二次婚,我怕被人看不起和唾罵,所以就那樣過吧,我妥協了,也認命了。” 同行的明瑪告訴我說,以前在其他地方住的時候布達勒妮的丈夫每每需要喝酒的錢時會對她拳打腳踢,跑到她工作過的學校鬧事要錢等等的,但是到了索倫坤布以後幾乎很少再出現這樣的事情了。這其中很大的一個原因是布達勒妮工作的地方是寺院,寺院的仁波切在當地是一個特別有威望且受人們尊敬愛戴的人,在布達勒妮的丈夫多次對布達勒妮進行打罵,奪錢欲買酒的時候,仁波切遇到過,所以仁波切狠狠的訓斥過幾次布達勒妮的丈夫,這令布達勒妮的丈夫懼怕不已。再加上布達勒妮的丈夫因為出生於種姓製度當中的低等民族,在他的意識裡自己就該是一個對高種姓民族唯命是從的人。因此,不管是仁波切在寺院的身份,還是他的民族血統身份,布達勒妮的丈夫都是充滿了敬畏和害怕的。 就這樣,在仁波切的保護下布達勒妮的丈夫幾乎很少再敢動手打罵且從她手裡搶錢去買酒喝了。2020年年底的某天晚上布達勒妮去山上背了最後一趟樹葉,她疲憊的將樹葉倒在寺廟的牛棚一角,將所有的牛趕進牛圈後關上了牛棚的門,隨後拖著疲憊的身軀搖搖擺擺的順著半山坡自己居住的那個牛棚裡走去。在快要接近自己居住的牛棚跟前時,她聽到邊在在裡麵撕心裂肺的哭著,於是加快腳步快速的朝牛棚跑了過去。 牛棚裡,邊巴的全身上下被自己拉出來的屎尿糊滿且手腳冰冷至極,滿臉的鼻涕和一層又一層的淚痕足以證明他哭了很久。布達勒妮快速的將冰冷的邊巴抱入懷中,一邊哄一邊用自己的衣袖擦試著邊巴臉上的鼻涕和屎尿。布達勒妮告訴我說當天晚上她發現邊巴的身上有很多被人掐過的淤青,也一直沒有見自己的丈夫,所以她斷定邊巴身上的淤青就是自己丈夫掐的。 一天,兩天,甚至是半個多月過去了,邊巴的爸爸一直沒有回來,大家都在猜測他是不是喝醉了酒掉下懸崖摔死了,再或者是被山裡的野生動物給吃掉了。布達勒妮說:“我以前覺得和他結婚後我的苦日子會變得更好,可結果卻變得越來越差越來越苦。我一直很埋冤自己為什麼就那麼輕易的相信男人,遇到的全是一些嗜酒且沒有任何責任感的男人。” 在邊巴的父親消失後沒多久,為了能讓布達勒妮安心的工作,當然也確實看母子二人可憐,不容易。所以仁波切差人把寺院牛棚上麵的一間比較乾凈的房子騰了出來,讓布達勒妮和邊巴住了進去。住在寺院的牛棚裡對布達勒妮來說有兩點好處:一是離得近,她一下班就可以上到二樓去休息,不用像之前那樣每天要在工作的寺院和居住的牛棚之間往返,走很多路。第二是在她上山去撿拾樹葉的時候可以將邊巴留在寺廟裡,在寺廟學習的喇嘛們可以幫她照看。當然,自她和邊巴搬到寺院的牛棚二樓住下以後,她們娘倆的一日三餐全部由寺院免費提供。 我問布達勒妮在寺院的工作累不累? 她回復說很累很累,但相比於以前遭受的苦來說在寺院給她的活計還是很輕鬆的。她說剛搬來寺院的那段日子她不敢閑下來,一閑下來就會胡思亂想,這就是為啥她每天要多次上山背樹葉的原因,即便是早上背來的樹葉足夠了,但她下午仍舊還要去山上撿拾。她說隻有這樣每天多次的爬山下山才會讓她感覺到累,才能睡個好覺,才能不想起那些打心底裡鉆出來的難受,而難受的原因就是棄她而去的丈夫。 有天中午在寺廟的食堂裡吃午飯時她看到了一個前來寺院祈禱的男人,那男人在祈禱結束後站在院子裡與寺院的堪布邊時不時指著坐在不遠處的一個小喇嘛,邊在嘴裡好像討論著關於那個小喇嘛的什麼。吃完飯後布達勒妮洗好吃飯的盤子,隨即從廚房裡走了出去,準備穿過小院子回到牛棚了取上背簍上山去撿拾樹葉。當她從那個男人和堪布的身邊經過時被正在與男人交談的堪布喊了過去,她的內心充滿了糾結和不安,也實在想不出來一個具體的理由去說明一個尊貴的堪布找她這個低等級的人有什麼事。於是她停下腳步,雙手緊緊的握在一起畢恭畢敬的走到了堪布的跟前,半彎著腰,低聲且小心翼翼的問道:“怎麼了堪布?” 而堪布接下來對她說的一番話仿似一個棒槌狠狠的打在了她的頭頂上,一把帶毒的利劍狠狠的插在她的心口上,不停的旋轉攪動著。 原來那個男人是她丈夫的老鄉,而丈夫的老家離索倫坤布不遠,更要命的是院子裡坐著的那個小喇嘛也是自己丈夫的孩子,而且是他第二個老婆的孩子,也就是說布達勒妮是她丈夫的第三個老婆,而在這之前丈夫從來沒有告訴過她真相,一直騙她說因為太窮所以沒有結過婚。他之前的兩個老婆一個因為天天挨餓受不了,所以抱著孩子跑了。第二個老婆因為丈夫天天酗酒家暴,最後神經出了問題,被男人連同她的兒子一起被無情的拋棄掉了,流落於山脈間無處可去的女人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辦,也著實看不到一丁點的希望,於是她將孩子丟棄給寺院後便徹徹底底的消失在了喜馬拉雅山脈當中,再也沒有來過。 令布達勒妮覺得有些匪夷所思的是,在她和丈夫剛來索倫坤布的那段日子,有的時候丈夫回來寺廟,可當他在寺院遇到自己的第二個老婆生的兒子後,居然是那麼的無動於衷和冷漠,而那小孩見到他後居然也是膽怯又陌生的往一邊躲,那感覺就像是父子二人從來沒有見過一樣。 當然這隻是令她痛心的一點,更令她難過的是,那個丈夫的老鄉告訴她說她的丈夫並沒有走丟,也沒有死掉,而是回到了老家和另外的一個女人結婚了。 當天下午布達勒妮背著竹背簍上山撿樹葉時回想起堪布和那個老鄉給她說的話,一股子酸楚之感湧上心頭,她開始對自己的人生產生了懷疑,這也是幾十年來的第一次自我懷疑。內心的不甘、生氣、落寞、難受匯集到了一起,促使著她大口大口喘著氣。 她很無奈的說道:“後來我想明白了,那個狠心的男人在寺廟的那一年因為我不給他給錢了,有仁波切給我撐腰她不敢欺負我了,覺得我沒有啥可利用的了,所以才丟下我們娘倆偷偷的跑了。而且我懷疑他走的那天邊巴身上的淤青就是他造成的,真的是可恨。” 布達勒妮說後來她從別人的口中聽說了一些邊巴父親的現狀。那個男人現在依舊過著嗜酒如命、家暴成性、無所事事不負責任的生活,而且別人還說他現在經常吃了上頓沒下頓,完全不顧家的,每天唯一吃的一頓飯還是他的老婆想辦法搞來的。 我問布達勒妮:“你覺得你丈夫現在的這個第四個老婆會擁有和你一樣的遭遇嗎?” 她搖了搖頭,再次常嘆了一口氣,麵部表情很嚴肅的向我說道:“說實話我很同情她,我覺得她一定會過上像我之前一樣生不如死的生活,我親歷過和那個男人在一起的日子,所以我能明白她的處境。不僅要賺錢養活男人,給男人買酒,還要天天被那男人打,而且還吃不飽肚子,我隻能說希望她好吧。” 當我問到布達勒妮還想不想再結婚時,她的雙眼裡充滿了惶恐,很排斥又很不可思議的連忙擺手說道:“不可能了,打死都不可能了,我怕了。” 布達勒妮告訴我說現在她啥都想開了,不再去想為什麼沒有給別人生個孩子?為什麼自己的付出得不到回報?為什麼遇到的每一個男人都那麼狠心?她的現在隻為自己的兒子活下去。她說自己的這輩子苦就苦吧,反正人得活,得往前看,她這一生過的再苦都無所謂,隻要這輩子的苦吃夠了,下一輩子她的人生一定會是甜的。 內心裡真正柔善的人無論身處在什麼境地,無論遭受過多少磨難,總會有一種心態:棄往日之不意歲月,盼來日之順意生活,坦誠原諒一切,往前看,感激生命中發生的每一件事。談起自己的過去,布達勒妮說她乾過很多種工作,遇到過很多種人,她很感謝以前那些經常說罵她的人,因為別人越是說罵她,她就越是能看清自己的問題,才會更進步。當然,這點主要指的是她在工作方麵。就比如以前在學校工作,有的時候她乾不好活的時候校長會說她,再比如在寺廟裡沒有喂好牛,被寺院裡的人說。她深知這一切會讓自己改進,會讓自己越來越好,更何況這些人還是給她發工資的。 牛棚裡,布達勒妮從頭頂的房梁上取下了一張牛皮,隨後一手拿著牛皮一手提著木桶朝著另一個拴牛的房間走了進去。她將牛皮放在母牛的眼前,緊接著擺好木桶熟練的擠著牛奶,而那個母牛則是不停的舔舐著眼前的牛皮,壓根就沒有注意到自己的奶早就被布達勒妮擠了一大桶。 我問布達勒妮為什麼要在母牛跟前放一張牛皮?她告訴我說那張皮來自一隻小牛,生下來沒幾天就死掉了,這令母牛的情緒曾一度變的很暴躁,但凡她要是擠奶,母牛就會不停的踢她。直到有天她嘗試著將小牛的皮放在母牛的跟前,這才驚奇的發現母牛變得非常冷靜,除了低頭悶聲舔舐著自己孩子的那張皮之外,壓根就不會理會蹲在跟前擠它奶的布達勒妮。 生命,如行雲流水一般在一天天裡極速的蒼老著。2022年,是布達勒妮和邊巴在寺廟生活的第三個年頭,那一年布達勒妮正式步入四十歲,她的兒子邊巴四歲。布達勒妮說一開始她對邊巴的未來幾乎是個未知數,所以那時候的想法是邊巴在寺廟裡混著長到十歲以後就可以幫著她乾活了,這對出生於低種姓民族的邊巴來說也是一件好事,以後隻要他能勤勤懇懇的乾活,隻要寺廟一直在,那這份工作他可以一直乾下去。 命運,如一個巨大的圓盤,上麵書寫著不同的出路,它給每一個人機會,去改變自己的人生軌跡。於是忽,有些人的命改好了,而有些人的命則是改壞了。2022年,命運的圓盤轉到了布達勒妮母子二人跟前,她抓住機遇給了邊巴新的選擇,或許在未來這個選擇甚至會改變邊巴的人生軌跡。 2022年的某天,索倫坤布寺院去了一個中國男人,他見邊巴母子二人實在可憐,也同情無人照看的邊巴一輩子要過乾苦力的日子,於是主動向布達勒妮提出若是邊巴在寺廟裡麵出家當喇嘛的話,他會一直資助邊巴在學習和生活上的一些費用,直至十八歲。當布達勒妮聽聞了那個中國人的意向後她激動壞了,她覺得邊巴將會迎來新的機遇,於是果斷地同意了那個中國人的想法。 2022年,在那個中國人的見證下,寺院的仁波切給邊巴做了儀式,正式的將他納入索倫坤布寺廟的喇嘛群體,成為在那裡最小的一個喇嘛。 在索倫坤布寺院生活期間,以前在寺院生活且學習過的明瑪告訴我說:“即便那個中國人不資助邊巴,即便是邊巴不出家做喇嘛,等他稍微大一點的時候仁波切也會讓他到寺院裡跟其他孩子一起生活學習的。寺院不會不管邊巴的,也不會任由他在不接受管教的情況肆意成長,無人看管。” 寺院裡,那些來自不同山區的事實孤兒們不僅每天要學習和宗教相關的知識,還要學習英語、藏語、畫唐卡、種地、培育蔬菜、做飯、修電等各種技能。當然,這些技能也是邊巴的必修課程。 布達勒妮說邊巴成長的太慢了,她希望邊巴可以快快長大,她想在自己活著的時候看到邊巴長成一個大男人,成為一個成功的人。 我再從問布達勒妮:“你希望邊巴以後會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呢?” 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隨後回復說:“我希望他成為一個好人,其次是有錢有權的人,你知道我們是低等民族,很難靠自己改變命運的,所以我希望他以後有錢有權,可以幫助更多像我們一樣的低等民族去改變命運。” 明瑪告訴我說在那片深山當中,處於邊緣地區的低等民族是壓根沒有機會走出大山到外麵的世界裡去。就比如說,如果現在邊巴離開寺廟話,那他不可能有機會走出這些大山,除了種地、除了乞討、除了給別人乾最累的苦力,他再不會有任何新的成就,因為他們是低等民族,走哪兒都會被人瞧不起的。明瑪說:就目前而言,邊巴在沒有人幫助的情況下,唯一成功的路就是在寺廟學習。即便他以後想還俗也沒問題,在寺廟學到了很多生存技能,這些技能可以幫助他賺錢養活家庭,甚至是找尋到更多好的出路,這可要比給別人種地強多了。 為了能讓五歲的邊巴沉下心去跟著大家好好學習,寺院的仁波切在白天的時候會盡量避免邊巴與布達勒妮接觸。有好多次邊巴上課時看到站在外麵偷偷看邊巴學習的布達勒妮,於是課都不上了,要哭著找媽媽。布達勒妮不好意思的笑著說:“說來慚愧,為此我還沒仁波切罵過幾次,他很排斥我在白天的時候與邊巴接觸,他說這樣對邊巴的學習一點都不好,會使邊巴在學習的時候分心。仁波切真是個好人,沒有他就沒有我和邊巴的下半生,我是真的很感謝他,也很感謝那個中國人,沒有他的幫助,邊巴壓根就沒有機會成為一個喇嘛,沒有機會以後成為一個成功的人。有的時候邊巴會念叨那個中國人和明瑪,一直說希望有機會能再見到他們。” 我問布達勒妮以後有沒有去別的地方的打算? 她回復說她哪兒都不想去了,去其他地方壓根就不敢想母子二人怎麼活下去。至於邊巴,她希望以後長大了,在寺廟結束學習後就去加德滿都闖蕩,但就目前而言,她娘倆能在寺廟生活已經很幸福了。她說她以後想長期的在寺院裡生活下去,直到自己最後老死到寺院裡,如果自己死在這裡,也會有人去幫忙處理屍體的。而且在寺廟裡不用擔心吃喝拉撒,還能賺點錢,這對她來說就已經很知足了。 我問她現在還會不會想起自己的丈夫? 她回復說有的時候內心裡還是會有一些意難平,但她盡量會讓自己忙碌起來,不去想那些。現在的她也一點都不恨自己的丈夫了,她再次說道:“恨改變不了任何事。”她現在盡力將自己的所有心思往邊巴身上放,一心想賺點錢給邊巴存起來,等以後邊巴長大了就可以用了, 她說每當看到邊巴現在在寺廟的狀態,每天跟著其他喇嘛一起學習時,她內心裡所有的難過就會立馬煙消雲散。她太希望孩子以後能走向成功,這樣她的生活也將會發生改變。當然,她也不止一次的向我說起那個幫助他的中國人和仁波切,她希望再見到他,她是真的打心眼兒裡感激他。 在索倫坤布寺廟住的那段日子,我會時不時的偷偷關注邊巴的行為,有那麼一瞬間,當我看到那個五歲的孩子獨立去做一些事的時候,滿腹酸楚之感就會湧上心頭。從一開始對我的懼怕和小心翼翼,到後來見到我主動問好,麵對我的鏡頭搞怪且做小動作,我從那個孩子身上看到了仿似成年人的深沉,看到了孩童該有的調皮無知。很多次,小小的身軀獨自走在田野裡、獨自坐在草坪上看著自己的母親一趟又一趟的從山上背樹葉,即便是母親從他身邊經過,他永遠也是安靜的坐著看,從不說一句話去打擾他的母親,也從不在母親跟前哭鬧。有的時候背著一個布袋子匆匆忙的忘教室趕,那感覺像極了一個懂事的大孩子。每次見到他的時候我就會把他抱起來,輕聲喊一句:“邊巴。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他回復道:“哎~” 我問道:“你吃飯了嗎?” 他邊羞澀的笑著,邊搖擺著頭回復:“吃了~” 我會接著問道:“那你吃飽沒有呀?” 他則是繼續笑著且搖擺著頭:“吃飽了~” 布達勒妮多次在我跟前說過希望邊巴可以快快長大,他現在的心思好像完全放不到學習上,調皮搗蛋的很,心壓根就靜不下來。每當聽到布達勒妮這樣說時,我就會對她說:“盼著邊巴長大,盼著他能成功這是對的,但他隻是一個五歲的孩子,應該對他多點耐心,給他一點成長的過程和時間。再說了小孩子就應該調皮淘氣,切不可操之過急讓其過早的丟失了孩子氣。” 離開索倫坤布的前一天下午,我拍了一張照片送給了布達勒妮和邊巴。因為需要在第二天早上的淩晨四點下山離開索倫坤布,所以在前一天晚上寺廟的仁波切還有孩子們給我舉行了歡送儀式。當然,最令我開心的是本來平日裡早早入睡的布達勒妮,在那天居然晚睡了,在所有小孩給我獻完哈達離開後,布達勒妮帶著邊巴走了進來,她滿臉微笑,彎腰鞠躬向著我和仁波切還有堪布問好。 讓邊巴給我戴哈達時她彎下腰趴在邊巴耳朵邊上不知道在說著什麼,隨後她收了收下彎的腰,雙手搭在邊巴的肩膀上,滿臉微笑的盯著我,這時,邊巴雙手合十,且笑且害羞靦腆的用漢語給我說了一句:“謝謝你。” 我彎下腰趴在桌子上輕聲給他回復了一句:“不客氣,小邊巴你要好好學習,快快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