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是說我們的人生是千萬種的,無數的到來和離去熱熱鬧鬧的演練著生命的一場場驚慌失措。時而清醒,時而迷茫,在日子交瘁的路途上,每個人都在勇敢的找尋著適合自己往下活的方式,也找尋著自己存在的意義。生命的列車層次不齊的行駛在人生不同的路途上,我們在平坦,或是崎嶇裡尋找一個個停靠點,去接受無數如願和不如願的事與人。走走停停,來來去去,隻為在清醒的迷途裡抵達一個如意的終點站。 41歲的布達勒妮出生在距離尼泊爾首都加德滿都將近三百多公裡處的一個叫度度裡的地方,那是一個四麵被一座又一座厚重冰冷的雪山所包圍的小山鎮,她的家則住在那個小山鎮區域內的一座大山之上,也是那座大山上的唯一一戶人家。貧瘠的喜馬拉雅人家呀,世世代代日復一日的依山而活。一座緊著一座的雪山像是一個巨大的保護罩一般,將人們與外麵的社會完全的隔離了起來,日子雖是貧苦,但還好被大山包圍起來的生活最起碼算是安逸的。 從布達勒妮記事起,她就成為了家裡最重要的一部分勞動力。學習知識走出大山對於那裡的人來說是個邊緣化的存在,人們隻願意相信他們的一生隻有翻不完的大山,做不完的農活。對於他們而言,隻要每年種植的糧食能填飽肚子就是最如願的活著,也覺得唯有此才是生命真正存在的意義。 布達勒妮說在她的家庭裡有四個弟弟和一個妹妹,在她結婚之前的那些年裡,每當父母外出勞作之時,她在家裡就要充當起父母親的身份照顧弟弟妹妹,教授她們如何做家務活計,喂養家裡的牛羊,做飯等等。等她稍微大一點的時候,則是加入了父母親每天繁重的農業勞動生活裡,而她之前在家裡的職責則是被稍微小一點點的弟弟所接手。 初次遇到布達勒妮的時間是2023年的11月19日,在尼泊爾東北山區一個叫索倫昆布的地方,那是一座距離珠穆朗瑪峰山腳下不遠的小城市,主要人種為夏爾巴人和眾多個人口稀少的其他少數民族。受封建等級製度的影響,在那片山脈裡人與人之間有著嚴格的人種等級製度,作為主要人口的正統夏爾巴人為高種姓民族,而其他的一些少數民族根據生活區域,物質條件,工作等等,會依次按照等級製度排列在正統夏爾巴民族之下。當然,作為塔米族的布達勒妮來說,她的民族若是按照尼泊爾的種姓製度劃分的話,幾乎是處在尼泊爾146個民族當中墊底的那一部分。千百年來,深邃厚重的喜馬拉雅山脈裡上演著無數個關於人與人之間和睦且廝殺的事件。昨天那個高種姓的人是如何羞辱了一番另一個低種姓的人,今天某某高種姓的人扔掉了某某低種姓人用手碰過的食物,再或者是今天某某高種姓的女人與一個低種姓的男人產生了感情,被人們發現後受到了集體的謾罵,追打和嫌棄,但最後該女子仍舊“ ?執迷不悟”,人們隻得以保全高貴的種姓血統為由,集體結束了這個女子的性命。這些悄無聲息的發生在喜馬拉雅山脈的事雖是沒有多麼的驚天動地,但每一件都會被後來想起的人們當作打發時間的糕點,一遍又一遍的在人們嘴裡被偷偷的咀嚼著。一個世紀,兩個世紀,甚至是上百個世紀,當這些事情被後來的人徹底遺忘時,它們將成為許多個不為人知的秘密,被喜馬拉雅山脈永久的封存著,埋葬著。而如今,在那片山脈裡,有些人提起自己的高種姓民族時,仍舊充滿了驕傲自豪,而有些人提起自己的低種姓民族時,仍舊卑微至極,覺得那是洗刷不掉的恥辱,當然,包括布達勒妮。 記得遇見布達勒妮的那天,我和明瑪仿似兩條疏懶的油狗一般舒適的躺在索倫昆布一個寺院後麵的一片草坪上。那片草坪和寺院坐落在索倫困布的一座將近海拔3500米的大山正中間,而圍著那座山的其他大山,要麼上麵插滿生長了幾百年的鬆木,要麼是由無數塊巨大的石頭形成的高大雪山。每天早上九點過後,我和恬恬還有明瑪,以及眾多的小孩子們端著溫熱的茶杯坐在那片草坪之上,欣賞遠處的雪山和對麵半山腰處安逸佇立在成片鬆木林中間的某個漂亮的房子,某個靜謐的小村落。 布達勒妮背著一大筐從上山撿來的樹葉低著頭吃力的從我和明瑪的身邊緩慢的經過時發現了躺在草坪上的我們,於是停下腳步一邊艱難的做著彎腰鞠躬的動作,一邊雙手合十沖著我和明瑪說了句紮西德勒。拘謹的微笑掛在她的臉上,是羞澀的有禮貌,也是膽怯的敬畏。一旁的明瑪見此,一邊用手指著布達勒妮,一邊轉過頭對我說道:“這是一個很可憐的女人,前後嫁了兩任丈夫,每一個對她都很殘忍,無盡的家暴和折磨,覺得沒有啥利用價值了就把她隨意的丟棄掉。” 望著布達勒妮拖著沉重的步伐逐漸遠去,我向明瑪問道:“那她被自己的丈夫拋棄了以後住在什麼地方?” 明瑪回復說:“在索倫昆布的寺廟,這裡的仁波切給了她一份養牛和擠牛奶的工作,在牛棚的二樓有一間木頭房子,晚上的時候她和她的兒子就居住在那裡” 聽聞布達勒妮還有一個兒子,我略有一絲驚訝,隨後再次向明瑪追問道:“兒子?她還有一個兒子嗎?為啥她上山撿樹葉的時候她兒子不一起去給她幫忙?” 聽我如此之問,明瑪一邊哈哈大笑一邊回復我說:“你昨天下午在寺廟院子裡見到的那個小孩,就是那個滿臉鼻涕,連掉下來的褲子都不會往起提的小邊巴,他才五歲,不給他媽媽搗亂就已經很不錯了,更別說幫忙乾活了。” 在我到達索倫昆布寺廟的第二天下午,那天在院子裡麵我見到了小邊巴,他一手提著自己的褲子,一手擰開水龍頭暢飲著從雪山上引下來的冰冷山泉水。喝完後提著褲子一邊不好意思朝著眾人笑著,一邊有些慌亂的想要盡快從人群裡走出去。站在人群裡一起哈哈大笑的明瑪見他有想要逃離眾人視野之意,於是便追邊喊了一聲:“邊巴,過來我給你提褲子。” 聽到明瑪喊他,他這才停了下來,轉過頭長長的吐著舌頭,不好意思的朝著明瑪笑著。明瑪將他擁入懷中,一邊用雙手給他往起提快要掉下去的褲子,一邊將自己的臉貼在他的臉上,嘴裡滿是溫柔的說道:“你這麼大的人了怎麼連自己的褲子都不會提呢?” 明瑪給他係好褲子以後,他一邊匆忙且害羞的低著頭從人群裡往出走,一邊背著明瑪低聲喊了句:“謝謝。” 事後明瑪告訴我說那個孩子是索倫昆布寺廟最小的一個喇嘛,他的媽媽在寺廟裡工作,負責擠牛奶和喂牛羊的工作。 通過明瑪的一番解釋,我這才搞明白那個擠牛奶,喂養牛羊的女人是布達勒妮,而前一天遇到的那個五歲小孩邊巴正好是布達勒妮的兒子。 我有些不可思議的問明瑪:“那布達勒妮的丈夫走了以後連孩子也不管嗎?那孩子才五歲。” 明瑪無奈的長嘆了一口氣,隨後回復說:“沒有辦法,這種情況在這裡太多太多了。昨天那家人養不起老人了,就把那個老人丟掉。今天這個男人看自己的老婆不順眼了,就把她丟掉,明天那個家庭覺得自己的孩子太多養不起了,就把吃飯最多的那一個丟掉。” 對於明瑪的回復,我再次不可置信的問道:“真的假的?把自己的家人隨意丟棄掉,這些人得是有多狠心。” 明瑪盯著不遠處的雪山沉默了許久,隨後轉過頭很嚴肅的看著我說道:“真的,不騙你,這個寺院裡麵的一百多個孩子其中有一大半就是這樣子的,他們都是被自己的父母丟到這裡的。” 說罷沒過一會兒,明瑪又笑著對我補充道:“哈哈,與其說這裡是個寺院,倒還不如說這裡是個棄兒所和孤兒所了。哦對了,我覺得你應該記錄一下布達勒妮和邊巴,她娘倆的身上真的有很多故事。” 聽到明瑪主動提出讓我記錄布達勒妮和邊巴,我多少有點開心,於是問道:“真的嗎?我可以拍攝和記錄嗎?” 明瑪很直爽的回復道:“當然,我可以幫助你,給你翻譯。” 我在索倫昆布寺院總共住了十天,其中有兩天和布達勒妮母子二人長時間進行了麵對麵的交談,了解了一些她們母子過去的生活。其餘時間每天我都會挑出來一兩個小時跟拍和了解母子二人在寺廟的現狀。布達勒妮是尼泊爾山區的塔米族,屬於尼泊爾種姓製度裡麵的低等民族,寺院裡麵的仁波切和堪布在她的心目當中是很尊貴的,這其中有兩點原因,第一個就是民族區別,仁波切和堪布都是來自索倫昆布的正統夏爾巴人,從種姓等級製度上來講要高於作為塔米族的布達勒妮很多很多。第二個原因是仁波切本就是索倫昆布一代很有威望的一位宗教領袖,每一個見到他的人對他都充滿了敬意和愛戴。而我是仁波切的好朋友和客人,是每天和仁波切坐在同一個屋子裡吃飯的人,所以基於這點,在她的意識裡我這個和仁波切一起呆的老外也自然就成為了那種“很高貴很高貴的客人”,她壓根就不會覺得,也不敢想象我這種“高貴的客人”會與她有所交集,與她聊天。所以在前期我跟拍她的時候她總是低著頭不敢看我,在我問話的時候也總是低著頭小聲的回復,總之給我的感覺是她與我相處時特別小心翼翼和畏懼。當然除了前麵我說到的在她眼中我是“很高貴的客人”之外,另一個原因是每次我跟拍她的時候生怕出現什麼我無法理解的東西,所以會叫上明瑪一起,在我不明白的時候可以問他。而明瑪則是索倫昆布山區裡正統的夏爾巴人,布達勒妮麵對他的時候多多少少會有一些敬畏和膽怯。 記得第一次與布達勒妮長時間交流是我到達索倫昆布寺院的第三天,但是那天有些事情她很明顯故意回避了不少。見布達勒妮時時刻刻都是懼怕和小心翼翼的狀態,於是我對明瑪說:我過幾天再和她聊吧,先和她相處一段時間,我們熟悉熟悉。布達勒妮的兒子邊巴是一個調皮可愛且有禮貌的小男孩,見到我永遠都是雙手合十,彎腰鞠躬笑著向我問好。當然我也是真的很喜歡那個小孩。所以在寺廟生活的那段日子很大的一部分時間我都會和他呆在一起,每天出門前我都會在口袋裡裝上一些糖果,在遇到邊巴的時候會將他抱起來,一邊逗著細聲喊他的名字,一邊將口袋裡的糖果突然拿出來作為一個小驚喜呈現在他的眼前。有天中午我和仁波切以及幾個堪布在廚房吃完午飯後,負責做飯的幾個孩子給我們一人斷了一小盤切成塊兒的水果,在大家邊吃邊討論著關於水果的產區時,布達勒妮牽著邊巴的手從外麵走了進來,我猜測大概是那天天冷,她是帶著邊巴進來到廚房的灶臺跟前烤火取暖來了。一進來見到屋子裡的人,布達勒妮很明顯緊張的起來,趕忙笑著雙手合十,彎腰鞠躬向眾人問好,隨後小心翼翼的帶著邊巴朝著灶臺跟前走了過去。見到邊巴進來以後,我停下了吃水果的舉動,於是站起來朝著裡麵灶臺跟前烤火的邊巴喊道:“邊巴,過來我這裡。” 聽到了我的呼喊聲,邊巴一邊不好意思慢慢的向我跟前走,一邊吐著舌頭靦腆的笑著。我將自己盤子裡麵剩下來的蘋果遞到了他的手中,並故意開玩笑逗他說:“請享用吧,小先生。”廚房裡的眾人在邊巴不好意思的神情中哈哈大笑了起來,坐在我對麵的仁波切沖邊巴小聲喊道:“邊巴,說一句中國的謝謝。”在仁波切的提示下他拿著我給的蘋果一邊抬起雙手合十,一邊靦腆的給我說著剛學來的那句“謝謝”。我捏了捏邊巴的臉蛋,再次低聲故意的逗他說道:“不客氣先生,請你享用吧。”話音剛落,一旁的眾人在再次哈哈的笑了起來。夢的一個抬頭,透過廚房吧臺和櫥櫃之間的間隔處望過去,站在灶臺跟前烤火的布達勒妮盯著我邊巴早已是笑著將眼睛瞇成了一條縫。我趕忙低聲提醒坐在斜對麵的明瑪:“明瑪,明瑪,快看布達勒妮,笑的太開心了。”明瑪回過頭看了一眼布達勒妮,隨後又轉過頭笑著對我說道:“啊呀,要謝謝你呢,她看到你對邊巴好是真的很開心,每次你抱起邊巴一起玩,給他分享糖果的時候布達勒妮都會站在遠處盯著你們偷偷笑。”見我盯著她看,站在灶臺跟前取暖的布達勒妮趕忙收了收臉上的笑容,咧著嘴,眼睛瞇成一條縫,不停的向我鞠躬,嘴裡一遍又一遍咀嚼著感謝的話。 自那天以後,每次我和邊巴一起玩的時候都會悄悄觀察躲在遠處偷偷看著我和邊巴的布達勒妮,每次她都是站在遠處看著我和邊巴,一個人傻笑個不停。再後來慢慢的我發現隻要布達勒妮看到我在拍她,她都會停下腳步盯著我的鏡頭笑個不停,一見到我就會很熱情的走上來彎腰鞠躬笑著向我問好,當然我覺得這很大的一部分原因就是因為我在寺院裡麵整天抱著邊巴玩,對邊巴好。這個世界上最熱烈的東西便是真誠,像極了寒冷極地裡的一把火炎,能給予每一個人溫暖,我始終覺得人與人之間就是如此,無論冰凍多麼久的心,在麵對真誠的時候一定會被融化。在索倫昆布寺廟第七天的時候我感覺時機已成熟,於是對明瑪說:“今天我想和布達勒妮再聊一聊關於她以前的生活,而且是想去她和邊巴住的房子裡聊,你看她是否原因?” 明瑪回復說:“沒問題,我等會就去問問她。” 下午五點的時候明瑪跑到廚房找到了在灶臺跟前烤火的我說道:“春樹我給你問好了,布達勒妮說咱們吃完晚飯後可以去她的房子裡一起聊聊。” 小木屋裡,布達勒妮拿了一個塑料墊子鋪在地上滿臉笑容且彎著腰示意讓我坐下,但為了讓她的內心不產生負擔和隔閡之感,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也為了讓那次談話更輕鬆一些,我讓明瑪和恬恬坐在了那個塑料墊子上麵,自己則是很隨意的直接蹲下來盤腿坐在了木地板上。因為布達勒妮居住的小木屋是在寺院的牛棚上麵,木板搭建起來的房間之間有很多的小縫隙,所以在那個屋子裡充滿了從木地板下方的牛棚裡飄上來的牛糞味。當然那些木板的縫隙之間除了難聞的牛糞味兒之外,偶爾也會從下麵傳來牛叫聲,從隔壁傳來雞叫聲。在正式聊天之前我提前將相機的位置擺好,並拿出口袋裡提前準備好的蘋果和幾包恬恬從西安給我帶來的油茶麵給道了布達勒妮母子手中,隨後對明瑪說:“明瑪請你告訴布達勒妮,我很感謝她願意接納我這個朋友,和我一起聊天,所以想把自己從中國帶來的食物和她一起分享。也告訴她讓她不要害怕,也不要那麼拘謹和害羞。我們不分民族等級,我們都是人,流著同一種顏色的血液,既然在這裡遇到了她,那我和她之間就是互相平等的朋友。所以今晚就是坐在一起像朋友一樣聊聊天,希望她不要有什麼負擔。當然,她也可以問任何關於我的問題。”聽到明瑪向自己翻譯了我說的話以後,布達勒妮的神情先是愣了一愣,隨後轉過身朝著我又是一番雙手合十彎腰鞠躬,嘴裡不停的說著謝謝。 當然,那晚正是我和布達勒妮的第二次長時間聊天。她敞開心扉的向我講述了好幾個小時,關於她和邊巴的現狀,關於對未來的期盼,也關於那些過去的不如意。形形色色發生的事兒匯集到了一起,形成了一個以布達勒妮為中心的完整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