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沖動(1 / 1)

天瀾筆錄 子慕淩兮 5391 字 2024-03-16

自從當年出事之後,葉臻便再不願回到上京——盡管她早已能夠來去自如。然而今日,她再度踏上了京城的土地,回到了這個一切開始的地方。   有些記憶好像根植於她的靈魂。上京和宮城的地圖隔了很多年還是在她腦海中清晰地勾勒出來。   葉臻憑著腰牌順利地進了內宮,往寧壽宮走去。   早聽聞寧壽宮防守嚴密,但似乎也不過如此。葉臻拿著腰牌,甚至都沒多被盤問幾句,就被從角門放了進去。   葉臻心中的疑雲在逐漸擴大。她頓住了腳步,謹慎地隱藏進了花園的陰影裡。   一隻手猛地拽住了她,將她往一邊拉去。她下意識地一個肘擊,一個擒拿便將人反手壓住。然而等眼睛適應了黑暗,她猛地鬆開了手,訕訕道:“沒事吧?”   “反應挺快。”玄天承單手捂著腹部,站直了身子,啞聲道,“下手……穩準狠。”   “對不起。”葉臻自知理虧,嘟囔道,“誰讓你鬼鬼祟祟的,不打你打誰?”她咬著嘴唇,小心翼翼地看向他,想確認下他是否無事——畢竟她下手確實不輕,腦子卻忽然清楚起來,戒備地退開半步,低聲問:“你怎麼在這兒?”   二人私交好是一回事,他是張燁的養子卻是事實。葉臻沒有忘記自己為何而來。   她不等回答,轉身就走,又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他用的力氣也不小,她隻覺得手腕一陣劇痛,咬牙切齒:“乾嘛!”   玄天承微微鬆了幾分力氣,眉頭卻緊緊地皺著:“我還想問你,為什麼在這兒?”   葉臻嗤笑一聲,譏諷道:“我為什麼來,大公子不知道嗎?”她在心裡罵道,葉臻,你腦子清醒一點!剛才的鮮血和殺戮轉眼就忘了嗎!他對你再好又如何?他是寧壽宮的人!   這般想著,她目光變得狠戾,掙脫不開他的手,另一手變掌成拳狠狠搗向他腹部。   聽到“大公子”三字,玄天承眸光暗了暗。他既驚又怒,險險避開她的拳頭,變招將她扣在身前,用小臂鎖住她的咽喉,手上力道強硬:“不能去!”   “你憑什麼管我?”葉臻冷笑,抬腿後踹,借勢掙脫他的鉗製,別開他的手臂,怒目而視,“你要護著殺人兇手嗎?”   玄天承微微一滯,強行壓下了怒意,低吼道:“他是否殺人兩說,你強闖寧壽宮,就是中了圈套!”   話音未落,似乎是印證了他的話,二人都感受到了四圍悄悄逼近的殺機,不約而同地微微繃緊了身子。   “圈套又如何!”葉臻壓低聲音,憤然道,“我就想要個真相,要個說法,很難嗎?殺了人,就該償命!”   “張燁不會做這樣的事。阿臻,你相信我!”玄天承有些急切,又有些氣惱,一把拽住她朝宮墻上躍去,“你也看到了,他們準備好了,就等著你自投羅網!”   下一刻,他們剛才藏身之處已經徹底被火光照亮!四處哨聲響亮,聲聲傳遞,侍衛高喊“刺客”,刀劍出鞘,朝他們離去的方向追趕而來。   “你是他兒子,當然替他說話。”葉臻別過頭去,垂下的眼眸中含著淚光,譏諷道,“管好你的事罷,就算是圈套我也認了,刀山火海我也闖!我就想要一個真相!”   二人說話的時候,刺客已經包圍上來。葉臻掙開玄天承,一腳一個將沖在最前麵的兩個刺客踹翻在地。她“刷”地拔出了刀,做了個起手式,冷笑道:“讓張燁出來,我們當麵對質!少他媽的給我玩背後陰人的把戲!”   玄天承擰眉,忽地奪過她手中短刀,倒轉刀柄,身形詭譎遊曳,轉瞬撂倒了十來個人,不由分說便扯著她離開。這回他用了狠勁,手像是鐵鉗一樣死死地扣著她的手腕,任憑她對他拳打腳踢也沒有絲毫心軟。   寧壽宮中忽然又沖出另一波侍衛,兩路人馬交手,倒讓二人輕而易舉地離開了。   “我知道你打得過,可你有沒有考慮過後果!”一路把人帶出了後宮,取道丹鳳門角門,有人恭敬地行了禮,悄悄地幫他把門打開,他才微微鬆了手,胸口劇烈起伏著,“這是禁城!不是你快意恩仇的江湖!你今日闖了宮,但凡張燁有心追究,你如今一介布衣,身份敏感,經得住幾番盤問!若你有事,寒軒怎麼辦?梁王怎麼辦?陛下怎麼辦?你倒做了孤膽英雄,讓別人為你難過去!”   葉臻捧著淤紫的手腕,眼角掛著淚,硬氣地別過頭去,細瘦的脖頸上青筋暴起。   玄天承見她顯然還是不服氣,守門的宮人又連聲催促,便連拖帶拽地把人拎出了皇宮,一路扯回鎮北侯府,進了主院,摔上了門,把她放到軟榻上,才慢慢鬆開了手。   他從床邊小抽屜裡翻出一個藥罐子來,硬邦邦地說,“手給我。”   葉臻別著頭,狠狠地吸著鼻子。   玄天承嘆了口氣,徑直抓過她的手給她上藥。他看著那大片的淤青,知道自己下手重了,一時心疼愧疚起來,語氣便微微和緩:“疼嗎?抱歉,是我失了分寸。”   葉臻餘光瞥見他眼中憐惜之意,心中疼得發澀。   “你是為我好,我知道。”她因為疼痛輕輕地吸著氣,語氣也有些綿軟,“可……我隻是不甘心。”   “我難道不知道後果麼?”她緊繃的脊背慢慢鬆弛下去,微微靠坐到蘇繡軟枕上,就著昏暗的燭光,抬起頭來看他,茫然地笑了:“青城山我動不了,寧壽宮我動不了……那我還能做什麼?”   那雙素來冰冷又明亮的眼睛裡,終於出現了難掩的軟弱。她纖細的手指輕輕握住了他分明的指節,不肯鬆開。那一點點的力本是幾乎察覺不到的,此時卻讓他覺得渾身被縛住,不自覺隨著她的情緒波動。   她的眼淚忽然啪嗒啪嗒地開始滾落,打濕了她光潔的手臂,有幾滴落到了他的手背上,灼得發燙。可她卻始終不肯哭出聲,隻在語氣中透出深深的自棄與痛恨,“我為什麼非要讓他們去臨川!如果不是我,他們都不會死的……是我害了他們!”   她無能為力,隻能厭棄自己。   玄天承手微微一抖,忽然扔了藥罐,一把將她抱進懷裡。他無比清楚葉臻的性情,聽了這番話心疼又後怕,有些急切地強硬地說道,“不是你的錯,阿臻,你聽到沒?兇手要殺人,跟在不在臨川沒有關係!這件事與你無關!”   他的語氣兇巴巴的,帶著難得的驚怕慌亂,卻喚醒了她有些迷失的神誌。   她把頭埋進他懷裡,渾身劇烈地顫抖著,終於崩潰大哭,將埋藏心底鬱結的盡數宣泄而出:“不是我的錯?怎麼會不是我的錯!從頭到尾都是我錯了!我就該八年前就死了,不要所有人那麼費力救我一條賤命,今日還要累的更多人去死!反正都已經這樣了,真相還有多重要?大家都好好的活著就好了!”   她求的所謂的正義與公道,若沾染了無辜者的鮮血,還算不算正義與公道?她要用累累白骨,去築就葉家的清白嗎?   當年幸存的人要將葉家斬草除根,無辜的人丟了性命遷怒於她,岸邊的人高高掛起看著熱鬧……望川樓的一切荒誕又諷刺,牽動著那些悲切、無助、絕望、憤恨、不甘的情緒,像針一般死死紮在了她腦海裡。   她怎會不知要找罪魁禍首算賬,怎會不知要忍辱負重為葉家昭雪?又怎會不知要慢慢盤算,不能靠一時意氣,既暴露自己,又打草驚蛇?可強權當道,大局為先,權衡利弊,這些聽起來理智的話,冷血地框住了原本善惡是非的道理,讓她像個窩囊懦弱的廢物,隻能眼睜睜看著屠刀落下,連為受害者申冤都做不到!   她放走了青城山,還要放走張燁,這他媽是什麼道理!她已經一退再退,還要騎到她頭上作威作福,讓她連一個當麵對質的機會都沒有麼!   少女的質問和哭訴,像是釘子一樣錘刺著玄天承的心。他抱緊了她,撫摸著她尚有些潮濕的頭發,隻覺心如刀絞。   很久以前,也有個尊貴的少女,在支離憔悴中痛哭流涕,隻希望立即結束生命,以阻止更多的性命為她犧牲。   “那些孩子,都才十五六歲。”葉臻紅著眼默默地流著眼淚,哽咽著慢慢說道,“我……我知道我這樣說是懦弱,可是我真怕,有一天我再也背不起這麼多人的性命。”她緊緊地抓著他的手指,淚眼朦朧地抬起頭來看他,悲笑道,“你知道嗎,就像八年前那樣,我很想再長長地睡上一覺,永遠永遠不要醒來,不要麵對現實。可我又不能真的逃避……當年我發過誓的,我要替所有人好好活著,還葉家一個清白。哈……我一直這麼矛盾。我都沒機會跟他們說,我本來就不是個多堅強的人。”   “你若是想睡,你隻管去睡,無人會因此苛責你。”玄天承急聲說道,“怕你一直睡,是怕你就此失了心誌——你明白麼,不是因為一定想要你去做什麼!”見葉臻別過頭去咬緊了唇顯然是在逃避,他用了力回握住她的手,“阿臻,你看著我!你會犯錯,你會有做不到的事,那不是多糟糕的事情!”他語氣微微和緩一些,“你做的,都是當下最問心無愧的選擇。你不用想那麼多,也不要都歸咎於自己,好不好?”   他聲音在顫抖。比起眼前的困境,他更擔心不久的將來。   想起十四年前的一幕幕,他隻覺得手腳冰涼,恐懼感爬上了脊背,多少話都哽在了喉嚨口,隻餘心臟狂跳。   “延之……我想殺人,我想殺了他們所有人!我就想一人一刀快意恩仇,不讓殺人兇手逍遙法外!”葉臻垂著頭,熱淚滾落,語氣中卻終於流露出了兇狠與瘋狂,又透著悲哀與惶然,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可我恨死了我自己,我就是不夠狠心,我就是不夠自私!我總要想東想西,我總覺得自己做的不夠好!我告訴自己我不可以沖動,我會給你們帶來麻煩……可是我已經是個麻煩了。”她抬起頭,迷茫地看著他,“為什麼伸張正義還人清白會這麼難?”   “是難,才要盡力去做。”玄天承用指腹輕輕替她擦去眼淚,道,“你一點都不麻煩,我們也不會怕麻煩。你不想狠心,不想自私,遇事肯多思多想,那都是好事。若你想殺了兇手,那就去!所謂公理,所謂正義,是對有良知的人才有用的。”他定定看著她,“從沒有殺人兇手配堂堂正正地站著。你隻管去報仇,造成什麼後果,我幫你兜著。”   “你……”葉臻愣住了,臉頰隱隱發燙。他竟會說出這樣的話?   她訥訥說道:“那是我的事,不用你幫我承擔的。你何必趟這渾水。”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玄天承說,似乎察覺不妥,又補充道,“我既受托照顧你,就要負責你所有事。何況這事牽扯了寧壽宮,就更與我有關。”他頓了頓,沉聲說道,“你要見張燁,我帶你去;你要回臨川,我也陪你;你要為葉家翻案,要做什麼,也提前告訴我一聲……別又一個人扛著。”   暗探三清堂,血戰望川樓,夜闖寧壽宮……他一次次看著她與死神擦肩而過,刀尖舔血,心神重創。他不甘再這樣默默守著,什麼權衡什麼謀劃全都見鬼去吧!   “你明明是來勸我冷靜的,怎麼比我還沖動啊。”葉臻嘀咕著,鼻尖酸楚,想笑,又不知是喜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