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博弈(1 / 1)

天瀾筆錄 子慕淩兮 7851 字 2024-03-16

玄、葉二人離去後,宦官塵翼走進了寧壽宮的主殿。還未等他開口,張燁便道:“知道了。”   塵翼眸中劃過錯愕之色,繼而問道:“殿下早知大公子會去攔她?”   “他那點心思,我能不知道?倒正好省得再與乾元殿多生口舌。”張燁淡淡道。   屋中生著上好的銀絲炭,他卻仿佛永遠感覺不到暖意。他端起手邊一盞溫度正好的雲山青暖著手,慢慢說道:“由他去吧。若是婉夫人派人跟著他,你幫著解決了就是。”   塵翼沉默領命。他從來都不會違拗張燁的意思。但這不代表他就不會思考。   張燁慢慢喝了口茶,在棋盤上悠悠落下一枚黑子,“魏平那邊吩咐過了?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他應該清楚。”   塵翼素來含著陰狠的瞳仁顫了顫,說道:“是的。”一個望川樓,換知本堂的垮臺,自然是樁極賺的買賣。可就為了不落一個過河拆橋忘恩負義的話柄,他要這般曲折地算計知本堂,算計他的枕邊人?何況這事一出,寧壽宮都要被人說成什麼樣了?至於被作為賭注的葉家人的性命,恐怕在他心裡一文不值吧?   即便是向來心狠手辣的塵翼,也不自覺打了個寒噤。   張燁瞥了眼塵翼,便將他的想法盡收眼底,不由冷笑。塵翼這把刀懂什麼?若非陳氏不知好歹,怎會將這個機會送上門來讓他能夠順水推舟?至於那點名聲,嗬,他這寧壽宮,還需要在乎名聲麼!不過有一點塵翼應當是猜對了,葉家人的性命在他這裡還真不見得價值幾何。當然,若能借此扳倒大樹,他們就是死得其所。   “有什麼可慌的?人又不是我們殺的。一把年紀了,還跟人家小姑娘似的,想什麼都寫在臉上。”張燁悠悠放下了茶盞,“我們不需刻意做什麼。讓他們查去吧,會得到一個滿意的答案的。”   塵翼心下一凜,領命告退,便又隱入了黑暗,正如過往幾十年一樣,默默地守護著他的主人。   主殿內安靜下來,隻有線香裊裊,暈染著開闊而靜默的空間。   張燁看向對麵山水大插屏上那幅垂下的畫卷,目光繾綣流連片刻,便執了一枚白子,落到棋盤上,想象著是那畫上的年輕女子正在與他對弈。   “這盤棋,若換你來下,會下成什麼樣子?”他垂下眼簾,已經顯出老態的臉上露出一個奇異諷刺的笑容,“你是最良善的,恐怕見不得這些臟汙吧?早早地去了天上,何嘗不是幸事。”   *   上京宣和門外,陳家私宅。   “他又在一人下棋?”陳婉寧接過下人遞上來的茶水,鳳眸微斂,冷笑道,“和那個死人。”   侍女輕聲勸道:“夫人,殿下聽了這話又要不高興。”   “他聽不見。”陳婉寧輕啜一口茶水,嘲諷道,“聽見又如何。他從不在意我高不高興,如今更是翻臉不認,寧肯低聲下氣和那個野種聯手,也要弄垮我陳家。”   這個執掌一方門閥的女人,近日來總是這樣言辭犀利,語氣鄙夷,失了一貫端莊優雅的風度。   聽得門外一聲“母親”,陳婉寧輕輕咳了一聲,恢復一貫的沉著,道:“進來罷。”   侍女撩起了厚重的風簾,當先進來一個容顏俏麗的少婦,對著陳婉寧盈盈一拜,起身稍稍側轉,引出身後那位兩鬢微霜的婦人。   少婦垂首道:“母親,堂姑母到了。”   陳婉寧微微頷首,便示意所有人都退出去,最後對少婦道:“明鈺,你也下去吧。不早了,你與懷信自去安歇。”   秦明鈺微微愣了愣,片刻說道:“是,兒媳告退。”   那婦人原本是端著儀態,等秦明鈺領著所有人都出去,把門關上後,忽地“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俯身行了個大禮,哭道:“求夫人救救我兒!”她抬起頭來,鬢發散亂,滿麵淚痕。   這婦人,原就是袁若兒一案中被判了死刑的鄭經之母秦氏。她一貫依著自己晉中秦氏的出身,在鄭家執掌中饋,過著極其體麵的日子。她聽丈夫說,這次官府是下了狠心,不可能將兒子放出來。丈夫還有別的兒子能承嗣,可她卻隻有鄭經啊!當下不顧丈夫勸阻,求了娘家關係,托到陳婉寧這裡來。   陳婉寧擺手道:“起來吧。”便示意鄭夫人坐下。她抿了口茶,淡淡道:“夫人憑什麼覺得,這件事我能做主?”   “這……”秦氏訥訥,“不是一貫說,江州府衙乃是知本堂一言堂……”看陳婉寧臉色微沉,她聲音低了下去,意識到自己似乎是馬屁拍在了馬腿上。可她一個深閨婦人,本已是方寸大亂,隻曉得抓住了這根救命稻草,連聲告罪,“夫人恕罪……我實在是沒法子了。”   “你兒子犯的是人命官司。”陳婉寧冷聲說道,“我有什麼非幫你不可的緣由麼?”   秦氏默然。這件事他們不占理,來求陳婉寧已經是將顏麵踩在了腳下。何況陳婉寧隻是她娘家堂侄女的婆母,平日也不走動,這關係的確不能費心去撈一個強/奸殺人犯。   可那畢竟是她的兒子啊!丈夫對她不冷不淡,沒了兒子,她就要失去後半生的倚仗。這麼一想,她腦子忽然清晰起來,從陳婉寧的話中聽出了一點意思。她絞著手指,眼睛裡露出一點往日不常有的鋒銳:“聽聞前幾日知本堂被人算計,損失重大?我在宣城有不少人脈和渠道,夫人若肯救我兒子,這些都能為夫人所用。”   陳婉寧微微勾了勾唇角,和善笑道:“行了,容我想想吧。”   *   玄、葉二人來到臨川已是午夜,按理已是宵禁,可望川樓仍舊火光通明,人聲嘩然。   臨川處中州腹地,景色瑰麗,富庶繁華,百姓安居樂業。知府衙門幾十年來未曾見過這樣的大場麵,各個如臨大敵,手忙腳亂。   江上人影幢幢,有衙役劃著小船舉著火把似乎是在打撈屍體和船骸——聽說有一艘畫舫上本坐著幾個公子小姐,如今隻怕也兇多吉少了。一輛輛馬車一臺臺轎子駕到江邊抬到山上,走下來兩鬢斑白的老祖母和衣衫華貴的當家主母,都心肝兒寶貝兒地哭喊著,拉扯著衙役要個天理公道。   望川樓前空地上,裡三層外三層圍滿了遲遲不肯離去的人群,隔著維持秩序的衙役張望著裡麵的情況。來此的顧客非富即貴,半生榮光,平安順遂,卻不想會在這平平無奇的一晚遭受無妄之災。   所有人都在議論,依稀能聽到“葉家”“寧壽宮”之類的字眼。有人斥罵,有人痛哭;幾家頗有身份的已經開始質問府衙,刺客如何這般猖狂,天子腳下為何這般危險?   林舒安帶著楚義等人未曾離去,與知府的幕僚站在一側低聲討論著什麼。   一具具屍體被蓋上白布抬了出來,整整齊齊列在一旁的空地上。親屬在旁邊哭天搶地,旁觀者也不由動容。   不是說好了如今是青天白日朗朗乾坤麼?昭昭盛世,居然還有這樣的慘案!   葉臻擰眉道:“不好收場了。”   玄天承沉著的聲音輕輕響起在她耳畔:“跟我來。”   望川樓內部已經基本被打掃乾凈,各處站滿了衙役,不允許百姓進入。   不過二人身手敏捷,輕巧地便避開了那些衙役,繞到樓背麵,貼著墻壁慢慢上去,不一會兒就聽到一間屋子裡有人在說話。   “上頭不是還沒發話嗎?要不……就先稀泥和著?”一個聲音問道。   “真等到上頭發話,你我別說丟了烏紗帽,腦袋都得搬家!這可是人命官司,馬虎不得。”另一人在房中焦急地踱著步,“真是晦氣,本官都要任滿升遷,偏生出了這麼大的事。”   “依我說,這事兒也不難。”先前那聲音獻策道,“您看,兩邊都死了人,屍體沉了江。咱們撈幾具屍體上來,也算是交了差……被人背地裡罵幾句也就算了。什麼葉家什麼寧壽宮的,上頭的人玩遊戲,咱們還是別摻和好。”   “交差?”另一人說道,“死的有秦國公家和丹陽侯家的人,幾具死屍,他們怎麼可能買賬。”他長嘆一聲,“得罪寧壽宮,還是重提葉家那件事……莫非本官隻能止步於此了麼?”   “我看見君七姑娘把人都撈上來了。”先前說話那人壓低了聲音,有些諂媚地說道,“若說君七不知此事,我是不信的。不如……咱們找她來問問。”   聞言,玄天承按住了葉臻的手,後者搖了搖頭示意自己沒事,繼續凝神聽著。   這時卻傳來了房門被大力踢開的聲音,一個粗啞的男聲響起:“還問?問什麼問!怎麼,君七姑娘在大人心裡比丹陽侯分量還重?既然人撈上來了,就讓她交出來讓大家認認,是不是葉家餘孽!我倒要看看她一介草民是何居心,膽敢護送逆賊遺後!”   知府景宏在心中叫苦不迭,麵上隻維持著為官的傲色,淡淡說道:“四少爺息怒。本官已經問了寒軒,他們都說自己並不知道護送的是葉家人,隻道自己做的是押鏢的生意。”他畢竟是正四品朝廷命官,功名在身,懼怕權貴不假,卻不至隨便被個靠家族蔭庇的布衣少爺嚇到。再者,他和林舒安有私交,自然知道寒軒是皇商,有梁王與鎮北侯支持,比丹陽侯分量重得多。即便是他方才認同師爺的話,打算請君七姑娘去一趟衙門,也得是客客氣氣地商量著來。   但這四少爺顯然不知道其中彎彎繞繞,又兼死了親眷,正是脾氣暴躁,口不擇言道:“和葉家扯上關係,她當然不肯承認!我看你是和她沆瀣一氣,要包庇兇手!”   景宏白麵一紅,怒目道:“盛家老四,你別血口噴人!講話要有真憑實據!”   “說得好!”一聲輕響,原本緊閉的窗戶忽地大開,一道身影倏地竄入房內,一邊喝道。   “大人說的不錯,盛四,冤有頭債有主,誰是刺客你找誰去。”葉臻在景宏身邊站定,順手扶了後者一把,“大人當心。”   “哎呦,你要嚇死我。”知府大人這次是真的嚇得差點失了風度,顫巍巍地站穩了,看清是她後,卻是暗暗舒了口氣,輕咳一聲:“喏喏,你要找的君七姑娘來了。”   景宏巴不得她自己站出來,好在一邊當和事佬。葉臻看得明白,心中冷哼一聲,旋即淡定地看向對她怒目而視的盛家四少爺。   盛四少爺雙眼通紅,說道:“你就是君寒?你跟葉家有什麼關係,為什麼要讓人帶他們到這裡來?”   這些人可以說是遭了無妄之災,所以即便他態度惡劣,葉臻也沒有生氣,隻是有些無奈地說道:“我是君寒。我和葉家沒有關係。來吃飯不是很正常的事情麼?”   盛四少爺哽了一下,喃喃道:“為什麼就非得是今天。”   葉臻沉聲說道:“四少爺,我說了,冤有頭債有主。我今日死了十幾個兄弟,我和你一樣想找到兇手。”   盛四少爺說:“你不認識葉家人?那你說,你運鏢是受誰所托?”   葉臻說:“四少爺怕是不懂我們這行的規矩。拿錢辦事罷了,我們一貫不問主家是誰。”她轉而對旁邊一直作壁上觀的景宏說道,“大人可問過林舒安的話了?寒軒是否無辜,大人清楚。”她曉得葉家人的身份瞞不了太久,無論如何,首先要把寒軒摘乾凈了。   景宏連聲道:“是。”   盛四少爺冷哼一聲:“既然大人都問了話,想必也知道是誰派的刺客咯?大人一貫八麵玲瓏,怕是早都知道,又都不想得罪。”   知府不悅道:“四少爺這話什麼意思?那我不妨告訴你,今夜不少人都看見聽見,望川樓掌櫃魏平也盡數供述,正是泗水那青城山一派所為,背後下令的卻是寧壽宮聖寧國父——奉上諭清剿葉家餘孽。”他說這話也有些賭氣的成分,不顧一邊師爺一直在給他使眼色。   盛四少爺瞪大了眼睛:“果真如此?那豈不是……”   宮裡要清剿葉家餘孽,卻波及了無辜之人,說出去實在不好聽。   葉臻目光顫了顫,忍不住打斷道:“大人,依我所見,並非如此。若是宮裡為了斬草除根,大可在無人知曉之處動手,為何要在大庭廣眾之下,不惜傷害無辜者性命?”她頓了頓,又補充道,“得罪權貴,隻為了殺幾個無關緊要的葉家人,得不償失。我看這些刺客行動有序,安排縝密,怕是事先串好了口供,要攀汙宮裡。”   弄得這般人心惶惶,的確不是宮裡一貫的做事風格。而且景宏巴不得這件事和宮裡沒關係。就算宮裡真用這種醃臢手段,他們做臣子的不也要設法矯飾麼?景宏沉沉點了點頭,頗有些欣喜,就算明知葉臻這話帶著私心,也隻做愚鈍,順水推舟問道:“那麼七姑娘的意思,下令的另有其人?”   葉臻點點頭,不著痕跡地看了一眼窗外,又說道:“是魏老板跟大人您交代都是寧壽宮下的令吧?您看,國公府和丹陽侯府與寧壽宮都是親眷,可刺客下手卻毫不顧忌,豈不怪哉?再者,這是寧壽宮自家產業,在此大開殺戒,豈非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大人不妨便以魏老板為突破口,再審一次。看誰有本事設下這麼大個局,又與寧壽宮不睦的,多半是真兇了。”   知府連連點頭,卻仍舊麵露難色。   盛四少爺說:“大人可別被她花言巧語帶偏了思路。依我看她就是在混淆視聽,好掩蓋自己的問題。”他嗤了一聲,“事先串通口供?設局陷害寧壽宮?七姑娘真是張嘴就來。”   “我能有什麼問題?我還無處為我兄弟們討回公道呢。”葉臻反唇相譏,“四少爺也說了,要講證據。你有空在這兒找我的茬,不如與大人一同盡快調查,待有真憑實據,盡早揪出真兇為要。”她轉而對知府說道:“大人心中顧慮,君寒略知一二。隻求大人體恤今日枉死之人,定要查出真兇。寒軒定會竭盡全力提供幫助。”她頓了頓,又悄悄說,“大人若是查出兇手,便是任上又一樁功績。”   她自然知道景宏心中所想。他想要一番功績,就不能和稀泥;但唯恐得罪人,最好有人給他沖鋒陷陣。她便順勢提出幫他查案,既能撇清寒軒,又能獲取官府幫助,是雙贏的事。   景宏明顯是被說動了,又問道:“七姑娘,你確定真的不是寧壽宮下的令麼?”   葉臻呼吸微微一滯,說道:“我確定沒用,我們需要盡快找到證據。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她眼中劃過冷芒,“景大人,無論元兇是誰,您若不查個清楚明白,最後多半落得個替罪羊的下場。”   景宏渾身一凜,訕笑道:“七姑娘,這話不必說破。”   葉臻抱拳道:“我還要回寒軒一趟。大人若有疑問,可隨時傳我。”   她轉身便走,門外的差役得了指令沒有攔她。   盛四少爺卻是追了出來,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又猛地縮回手去。他粗聲粗氣地說:“你真跟葉家沒關係?”   看到他眼睛裡的紅絲,葉臻心中微微嘆了口氣,說道:“若是我真與葉家有關,你想把我怎麼樣?殺了我,為你親人報仇?”她目光微微有些顫抖。   “或許,隻要看到那些屍體……我就能確定。”盛四少爺沒有回答,隻是目光灼灼地執拗地重復著。   “看到以後呢,將他們挫骨揚灰,方能泄心頭大恨?”葉臻驟然冷笑,“你不去找罪魁禍首,非揪著葉家不放,連死屍也不放過麼?”   “那我還能做什麼?”盛四少爺悲笑道,“我是能和寧壽宮作對,還是能和那個有本事算計寧壽宮的人作對,又或者跟不知道哪個人作對?人命在他們眼裡如此輕賤!我要是知道他們真是因為葉家而遭飛來橫禍,多少心裡還能好受一點。”   盛四少爺悵然若失,懊惱地一拳打在墻上,眼睛裡慢慢溢出淚花來。七尺男兒,此時看起來有些惶然無助。他隻有死死抓住葉家這條線索,才勉強能慰藉痛苦。   葉臻覺得有點感同身受的痛苦,又覺得可悲可笑,垂眸道:“隨便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