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夜半,景春苑廢墟之上,搜救仍在繼續。 奉命攜劍回來的影衛正從通道處探出頭來,報平安的話尚未出口,就聽臥龍山中傳來了隆隆巨響。他一下子白了臉,眼睛就紅了。周遭的人顯然也是聽到了響動,第一反應是招呼著大家趕緊跑,跑出去幾步,沒見景春苑受到波及,又紛紛停下腳步,向影衛圍攏而來,七嘴八舌地問那影衛密室中情況。 那影衛根本沒走到裡麵,哪知到底什麼情況,聽到隆隆聲響,更是連平安的話都說不出來了。他推開那些想湊熱鬧的人,回頭深深地看了眼黑暗中高聳的臥龍山,隻說一句“小姐吩咐,須得速去”,尋了匹馬就離去了。 眾人見這情形,吃不準山中情況,暗自都憂慮起來。其實他們也不太知道葉臻的身份,但聽方榆的意思,又看她對景宏的言行舉止,隻當她是朝廷的人。不免想道,要是官差大人在他們的地界上出了什麼事,他們可怎麼交代? 他們守著入口許久,也不見有人來,便隻好又各自心事重重地繼續挖掘廢墟。 他們離去後,莫雲禮帶著人來到入口。 他興沖沖地跟著方榆乾了半天,還親手搬開足有百斤的石頭,救出了一個被埋得很深的人,想要找葉臻吹噓一番時,才聽人說葉臻早帶人進了密道。他又急又惱,連忙點了人也進去,結果剛進了通道沒多久,就被無盡頭的黑暗和黑暗中隱隱傳來的聲音給嚇住了。猶豫半天,最終還是沒能鼓起勇氣繼續往前,隻好跟隨從說一句“留守後方”全了顏麵,又退了回來。 他本還能安慰自己說葉臻鬼主意多得很,肯定不會有事,但看那個影衛的神情,他又不確定了。不會真出事了吧? 少年看著一片漆黑的狹長通道,眼眶有些發紅:“你不是說好不盜墓的嘛!你也跟侯爺一樣騙我。”他哼了聲,“你要是死裡麵了,小爺我怎麼跟侯爺交代?” 莫雲禮在入口前反復踱步,過了許久,才聽到通道深處傳來聲響。他先是嚇了一跳,戒備起來,繼而興奮起來,還沒揮手叫葉臻,忽的又是一驚,縮了縮脖子,“咦”了一聲:“侯爺……怎會在此?” 玄天承沒答話,卻是看了眼葉臻。葉臻沉默會兒,說:“我把他帶來的。我本去找你,隻見他在。我想著景春苑的事你或許不知情……呃,我確實自作主張了。” 咦,這算什麼大事?往日在江州,莫小五也不是沒見葉臻差遣鎮北侯的人馬,他看鎮北侯分明樂意得很。今日是怎麼回事?也不止葉臻和玄天承兩個人看著怪怪的,從密道裡出來的人,一個個看著都奇怪得很。莫小五最是會察言觀色,本已準備的一籮筐的話統統咽回了肚子,隻做自己一點都不好奇裡頭的情形,而是說道:“是屬下自己也想來盡一份力。侯爺放心,淩花閣事務屬下都安排好了。” 玄天承淡淡“嗯”了一聲,繼而說:“既然來了,便好好做。”他回身問葉臻,神色柔和些許:“你可還有自己的事要安排?你身上還有傷,不如早些回去歇著?” “我還有些話想問方榆。”葉臻抬眸看他,微微笑道,“你應該也要去吧?不如同去,等會兒我叫人車馬來接。” 玄天承點頭,一麵叫洛逸先帶那十名士卒回淩花閣,再另遣人去西平縣那邊報信,叫縣令等人從山上撤下來。 這邊葉臻也讓青芝先帶著人回去。她本想要派一個影衛去向女帝原原本本稟明墓中情形的,想了想,卻吩咐了他們,今日之事需爛在肚子裡。 二人吩咐完下屬,卻都並沒有去找方榆,而是各自牽了一匹馬,不知不覺就並肩走到一處去了。 葉臻說:“我是想去問方榆,魏平有沒有跟他交代,他是否知道翠衣班的事。”她嘆了口氣,哂笑道,“可我不知該如何問,一問就要向方榆解釋墓中的事。對於沒親眼見到過,或者連聽都沒聽過的人來說,這簡直是在胡說八道。” 玄天承輕笑:“我看方榆敢和你設計劫獄,倒是個離經叛道的人。說不定他會相信。” “你知道了呀,看來方榆轉頭就把我賣了。也是,不然昨晚你怎會恰好在臥龍山上。”葉臻笑道,“挺好的,他要是真守口如瓶,我就不會跟他合作。” 夜風吹拂,二人的身影在星光月影下糾纏在一處,拖曳得很長。 玄天承遲疑一下,說:“魏平的事……不用問他了,回頭,我自會去問張燁。” 葉臻聞言頓住了腳步,見他也停下來,便抬頭去看他,見他眸中仍是波瀾不驚。她低低應了一聲,也遲疑了一下,說:“今天的事……我不會說出去。不過,靈雖然死了,找不到她口中的‘王’,就始終有隱患。不知道他們還會怎樣為非作歹。如果到了那時……”她又頓了一下,“我相信你,可以不問你的身份,可你若真的是……”她終是沒有說下去。 她的數次欲言又止,讓他的心有些不由自主地狂跳起來,又有些酸楚。他自嘲一笑,繼而道:“我知道。” 二人上了馬,沉默地並駕而行,回了淩花閣。 葉臻本以為自己又驚又累,該是沾枕頭就著的。結果躺在床上閉上眼睛,反倒是清醒了。 這幾日發生了太多事,望川樓、青城山、官府、陳崇緒、火器、活屍……實在叫她心力憔悴。在墓中又驚聞父親過世的真相,她恨不得現在就譯出那封無字信,現在就將信昭告天下。 至於和玄天承……她本已經想好,順其自然地發展感情,隻要沒有了葉家事情的牽絆,成婚便成婚。可墓中的一切卻在提醒她,她知道他是鎮北侯,是張燁的養子,可實際上他的身份遠遠不止這些。 她並不那麼了解他。 當然,他可能也沒那麼了解她。 從這一點上看,他倆倒是心有靈犀得很。 輾轉半宿,終於迷迷糊糊要睡過去時,她忽然聽到一陣敲門聲,莫雲禮的聲音傳來:“姐,你睡了沒?” 葉臻剛醞釀出的睡意一下消散無形,頭疼地翻身下床開門,沒好氣地說道:“你不是在景春苑麼?怎麼回來了?” “你們都走了,我在那人生地不熟的,他們也不敢支使我乾活——哎那都不重要!”莫雲禮跺腳,“姐,你去看看吧!侯爺一回來就把自己鎖屋裡了,誰都不見!” “他幾歲了?一個人待屋裡怎麼了?我還一個人在屋裡睡覺呢。”葉臻靠著門框,打了個哈欠,“誰沒有不想見人的時候嘛。再說,你看看這什麼時辰?” “可……侯爺好像一回來就在發燒了。這都半宿了,不讓人進去,裡頭也沒個動靜。” 葉臻皺起眉頭,問:“洛將軍呢?”怎麼就發燒了?回來路上看著還好好的。 莫雲禮見她神色鬆動,連忙道:“侯爺派洛將軍進京去了。” 葉臻聽了這話,籲了口氣,往玄天承所居廂房走去。 莫雲禮跟在後頭,絮絮說道:“到底發生什麼了呀?從墓裡出來以後,你和侯爺之間,侯爺和洛將軍之間,都好奇怪。我問那些跟著去的士卒,他們什麼都不肯說。侯爺今日脾氣也不對,看著很溫和一個人,突然就發起火來,不止別的士卒,就連我也被轟出來了。侯爺以前從不和我說重話的……” “行了你別念了。”葉臻頭痛得很,步子也越發得急,在廂房門前忽地剎住腳步,扶了一把差點撞上來的莫雲禮,嚴肅地說,“小五,叫你去景春苑,是我思慮不周。今日這些話你與我說說也就罷了,別到處嚷嚷。墓裡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她說著,沒管莫雲禮的怔愣,推了推門,發現門從裡麵被反鎖了。她感到屋裡有靈力流轉,心下微急,出聲道:“延之,是我,我能進來嗎?” * 玄天承在恍惚中做了很長的一個夢。不,那不是夢,隻是封存多年的記憶。 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使用往生咒。 剛被公主收留的時候,他七歲。公主大概是出於一時的憐憫救下了他,而後便不曾記得有他這個人。他又不似尋常孩子般嬌軟可愛討人喜歡,剛剛逃離陳景和魔爪的他,陰鬱自閉,一身反骨,連句軟話也不肯說,平白還要刺人幾句。宮人們幾次觸了黴頭,便無人願與他來往。幾個年紀還小的侍婢,刻意給他餿飯吃濕被蓋,管事嬤嬤也就象征性嗬斥幾句,於是乎什麼惡作劇,甚或是莫須有的偷盜罪名,都往他身上潑。 他沒覺得有什麼,這些比起寧壽宮裡的折辱,都是可以忍受的。隻是每每想起公主救下他時的承諾,總會覺得失望透頂。他自嘲道,這世間之人本就刻薄寡情,他果然不該對任何人有指望的。索性就當個壞小孩,誰潑了他冷水,他當晚必然回敬人一盆糞水。 直到那一天。 他從昏迷中醒來時,那老頭看著他,笑瞇瞇地說:“真是個漂亮的孩子啊,可惜了一身傷疤……別怕……” 他拚命掙紮著,手腕腳腕都在摩擦中洇出鮮血,因為被灌了啞藥,隻能發出喑啞的嘶吼。 他知道這個惡心的老頭要做什麼,因為張燁曾經在他麵前試圖這樣對待他的姐姐。那一瞬間,屈辱和痛苦湧上心頭,一股莫名的力量忽然貫穿他全身。 他把人殺了。一擊斃命。 因為不熟悉往生咒,他在殺人的時候,甚至抽乾了老頭的魂魄。老頭死狀淒慘,骨肉分離,那隻雞爪子一樣的手四分五裂,亂七八糟散在地上。 他披好衣服,翻出了窗戶,在婢女尖叫出聲的前一刻,閃電般出招,又結果了婢女的性命。 他逃出了那座府邸,站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一時不知何去何從。本就不算很好的身體經此一遭,很不合時宜地發起燒來,最後還是路過的一位大人認出他身上的製牌,把他送回公主身邊。 很快東窗事發。 他被壓著跪在大殿前,偷偷抬起眼睛,看見高座上正襟危坐的尊貴女孩。同樣是七歲,他卑賤到了塵埃裡,她卻是萬千尊榮的公主。嗬,尊貴的公主當然不會記得她當日救下他時說過的話。 那老頭府上的夫人和婢女一見到他,就像被開水燙到的青蛙一樣跳腳起來,揚言要他這個心狠手辣的孩子為她家老爺償命。那老頭的屍體和婢女的屍體被抬上來,公主皺起了眉頭,清澈透明的眼睛看向他:“朝宗,你可有什麼要解釋的?” 他一言未發,宮人們七嘴八舌地說起來,無非是什麼他平日就頑劣不堪、桀驁不馴,如今動輒便取人性命,又是用如此殘忍的手段,可見這孩子心術不正,若不早早懲處,恐怕將來還會犯下滔天大錯。 他仍是沉默。他覺得自己說了,大約也無人相信。被他殺死的老頭他知道,是個人人稱譽的清流文官,吏部尚書劉大人。 他低著頭,沒看見公主的神情,隻聽見公主說:“打他四十棍,關到暗室去。不肯說話,就不放他出來。” 那夫人和婢女不敢置信:“這就完了?” 公主站起身來,聲音稚嫩,語氣卻森冷:“怎麼,劉夫人還不滿意?” 他不知道後麵發生了什麼,他被拖出了大殿,劈裡啪啦打起了板子,而後又被丟進了暗室——他後來才知道公主命人放水了,若是實打實的四十棍,他根本不可能還有命在。他那時是失望極了,又兼高燒未退,根本無暇細想,隻覺得這疼痛無窮無盡。 他究竟為什麼要活在這世上? 那日夜裡,他在迷迷糊糊中聽見暗室門開了。粗使婆子一把將他從地上撈了起來,一麵哼道:“小畜生,還在等著公主來麼?我告訴你,公主出門去了,沒人再保著你!你殺了劉大人,還想活麼!” 他拚命掙紮,可是手腳力氣全無,才知道自己不知何時被灌下了軟筋散。他無力地捶打著婆子的身體,力氣輕得就像是在撓癢癢。他被帶到了一個地方,原來是劉大人的靈堂,這裡早已經搭起了一個臺子,生好了火,有巫師在旁輕聲祝禱。那婆子跪在巫師身邊,虔誠地說道:“巫師大人,妖孽帶到了。” 他感到渾身顫栗。這些人,竟想要活活燒死他! 他想說,他不是妖孽,那劉大人死有餘辜。可他發不出聲音來,隻能眼睜睜看著火舌向自己逼近,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他其實可以動用往生咒,把所有人殺了然後逃跑的。 生命的最後一刻,他這樣想。 再度睜眼時,他看見雕龍飛鳳的蓮花藻井,還有輕柔漂亮的帷幔。身體很輕很軟,像是陷在了雲霧裡——他從沒有蓋過那般柔軟暖和的被子。 這是天上麼?真好,他沒有下地獄。天上的神官也覺得他沒有做錯。 接著他便聽到一個有些熟悉的稚嫩聲音:“母皇,他醒啦!” 他晃了晃眼,看見公主坐在他床頭,笑吟吟看著他。他一下子如驚弓之鳥般跳起來,縮到角落,抱著被子卷成一團。他連身上的痛楚都感覺不到了,隻覺得天地無道,都這樣了還要留他一條命再回來受苦。 公主端了藥來,笨拙地吹了吹,還撒了不少,那小勺子遞到他麵前時,已經沒剩多少藥水了。 他抿緊了唇,死活不喝。 公主似乎有些氣惱,被旁邊的女帝瞪了一眼,嘟了嘟嘴,說:“我出門了嘛,我哪知道他們膽子這麼大,敢做出這種事來!我就是想關你兩天讓你長長記性,誰讓你惹了事,還不跟我說實話。而且,你挨打不冤嘛,殺劉大人就算了,那婢女也是一條命啊……” 他終於抬頭看了眼她,見到公主神情十分真誠,愣住了。 “那些個刁仆,我已經發落了。你到底怎麼回事呀?為什麼要殺人?你總得告訴我吧?你不說我怎麼幫你圓過去……” 一旁女帝咳了兩聲,他也有些發懵,不知所措了。 “哎,我不找理由了,都是我不好,行了吧!”公主氣鼓鼓地說,“可是你也不對嘛!你明明很有分寸的,你會殺人肯定是受了委屈,對不對?你有委屈你跟我說呀!我看著很不講理嘛?哎呀,你別哭……”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哭的,之前再痛再難熬他也沒掉過一滴眼淚,此時眼淚卻是怎麼都止不住了。 “好好,這件事我們回頭再說好不好?你傷得很重,你得喝藥。”公主小手捧著藥碗給他,試探著說,“要不然,你自己喝?” “你還知道人家傷的重呢!”女帝斥道,“他才幾歲?大人都挨不住的板子,你拿來打他?”她朝他伸出手來,輕輕地抱起了他,把他安放到床邊側躺好,一點也沒碰到後麵的傷口。女帝溫柔得像個尋常人家的母親,而非日理萬機的天下之主,他這樣想著。 女帝輕輕拍著他的背安撫著他,哄他慢慢把藥喝下去,才輕聲問:“你跟朕說,到底怎麼了?朕給你做主。” 他低著頭,覺得難以啟齒,本已要收回去的眼淚,又一滴滴落下來。 公主不通人事,女帝卻在他隻言片語的描述中明白了一切,捏緊了拳頭:“真是畜牲……”她說了這麼一句,摸了摸他的頭,說:“別怕,沒事了。你就在這裡好好養傷。傷好之後,你就是泱泱的伴讀,往後你們一道讀書習武,無人再敢欺侮你。”女帝頓了頓,嘆息著說,“你呀,以後要下手,也別給人抓到把柄!” 公主吐了吐舌頭,對還在發愣的他說:“怎麼?高興傻了?”她爬上床榻,跪坐在他身前,眼睛亮晶晶的:“不管你受了什麼委屈,我都給你出氣!那劉大人靈力很強,你能殺了他,你好厲害!你天賦很好,我打你是想讓你記住教訓。以後不管遇到什麼事情,都不可以濫用你的力量,虐殺成性,你明白嗎?” 女帝戳了戳她的腦袋,笑罵:“你跟他一樣半大孩子,還教訓人家呢。” 後來他才知道,在他養傷期間,那位劉大人虐死無數幼童的事被舉發,滿朝嘩然。至於清流震動,門閥博弈,那時都還與他沒有太大關係。 玄天承在昏沉中醒來,咬牙加了一分力道,將氣海穴上那根銀針又往裡壓了三分。熟悉的撕裂般的痛楚幾乎要把他吞沒,他滿頭大汗,忽地聽見門外傳來葉臻的聲音。 她在問他,能不能進來。 * 葉臻在門外久不聞應答,唯恐他確實出了什麼事,想了想,退後幾步,飛起一腳踹開了門,闖了進去。 毫無防備地,她看見他盤坐在地上,赤果著肌理分明的上身,渾身經脈血紅,整具身軀,就像是美麗的有著赤色冰裂紋的玉石。她倒吸一口冷氣,隻見他周身隱隱浮動著淡藍色的靈力圈,百會、風池、鳩尾、巨闕、氣海、膺窗、太淵諸要穴全都插著銀針。這要是錯了半分,他立時就會沒命的。不是說發燒麼?怎的這麼嚴重? “出去。”他閉著眼睛,冷冷說。 葉臻不料會窺見他的秘密,心裡也有些發虛。可是,他這個樣子,讓她怎能放心離去?她抿了抿唇,索性大著膽子道:“我不出去。你是不是……暗香疏影發作了?我陪著你。反正我都知道了。” 他這次沒有說話,擰緊了眉頭,嘴唇劇烈顫抖,似在忍受極大的痛苦。 葉臻試探著走近了些,聽得他隱忍的呻吟,心裡很不是滋味。 他手型一轉,要穴上的銀針齊齊離體,針眼裡流出黑紅色的血,經脈的紅色也隨之褪去。那一瞬,周身的靈氣垮塌,他渾身明顯一震,繼而卸了力似的,往一邊倒去。 葉臻眼疾手快一把將他撈進懷裡,眼淚大滴大滴落下,“怎麼會這樣的?是不是因為你給我解毒?我就說你笨……” “不關你的事……就是反噬,其實我也不太會用往生咒。”玄天承勉強撐坐起來,輕笑,“嚇到你了?” 葉臻搖了搖頭。她扶著他到床上坐下,一麵拿了乾凈的布巾去擦拭傷口的血,見他左臂傷口竟還在滲血,又摸他渾身的確燙得跟火爐似的,心越發提了起來。 可他既是那骷髏的同族,有些事情也不一定能用常理解釋,或許他自己心中有數吧。她微微嘆了口氣,還是出門叫人拿了熱水和冰塊來,嘗試用尋常的方法給他降溫。 整個過程中,玄天承一直沉默著。直到葉臻擰乾了帕子,要出去找人換水時,他才伸出手,抓住了她的手臂。 他的手也燙的厲害,碰到她像是瞬間燒了起來。 他開口了,聲音有些嘶啞:“很多事,你不知道……我很想告訴你,但我不能。” 葉臻籲了口氣,說:“這沒什麼的,每個人都有秘密。”她頓了頓,又說:“我沒害怕,我也沒生氣。” 玄天承臉上有了些笑意,又問:“我不能讓那骷髏受到懲處,你可怨我?” “這怎麼能怨你?她畢竟已經死了,送她入輪回,不讓她繼續助紂為虐,已經很好了。”葉臻想了想,又補充道,“我肯定是不甘的,她殺了那麼多人,我卻不能把她怎麼樣。你心裡……應該也是這麼想的?”她一想起他在墓裡說的那句“是我們這樣的人,一生的使命”,就覺得堵得慌。 玄天承似乎自嘲一笑,慢慢說道:“我能解往生咒,隻是因為,我也會用。那隻骷髏……算是我的同族。她說她叫靈……阿臻,她可能,是我母親曾經的婢女。”幾十年了,就在他以為他將把身世的秘密永遠埋在心底時,他的同族忽然出現了。眼下,對著他想求娶的女孩,他才能把這些事慢慢說出來。 瑤華宮,母親的婢女,尊貴的血脈。他的生母,是寧壽宮的白音夫人。那麼,他是傳說中的通靈者白家的後裔?而且很有可能,是嫡係血脈? 葉臻放下水盆,坐到床邊,靜靜地看著他,說:“你要是想說,我就聽著。以前,我也把葉家的事慢慢地講給你聽。” “往生咒,不是那樣用的。”玄天承神情有些恍惚,轉而握住她的手。那一瞬間,她覺得他的目光不再落在她身上,而是又一次穿過她,見到了那個“泱泱”,“往生咒,是為超度怨靈,度一切苦厄。靈……她的所作所為,已經不配為白家人。” 葉臻有些難過,別開頭去。 玄天承有些急躁地說道:“你不必懼怕白家人……白家不是書上說的那樣竊人魂魄,瑤華宮曾經……” “我不會。大家還口耳相傳葉家叛國呢。”葉臻斬釘截鐵地說道,“而且,你記得我曾問過你和寧壽宮的事麼?那時我就在心裡記得,你就是你,跟你什麼身份,什麼處境,一點關係都沒有。若你也做出那樣的事來,我隻當自己瞎了眼看錯了人。” 玄天承悶聲笑道:“你要不要再考慮一下?” “考慮什麼?啊,確實不是所有人都像我這樣灑脫,又堅定不移相信你,接受能力還強。”葉臻似是想明白關節所在,眼前一亮,笑嘻嘻跟他說,“別把他們想得那麼不講理嘛。超出認知的事,大家都需要時間來接受。可是洛將軍,還有你的屬下,他們跟著你也有十來年了,怎會不知你是個什麼樣的人?就因為你跟他們不太一樣,他們就會不信任你?別人不說,就說洛逸,我還沒找他算賬呢,你拚死救了他,他要是敢因為這個跟你翻臉,我第一個不依!”她緩了口氣,又說,“至於那些因此猜忌你的人,與你注定不是同路,又何須在意他們。” 玄天承一瞬不瞬注視著她,眸中盛滿溫柔的笑意,“你說得對。那些不太重要的人,他們怎麼想我,我無所謂。從小到大,這樣的人我見多了。”他忽然坐起身來,鄭重其事地說,“我隻是不希望你因此跟我疏遠。” “哎,你這人……”葉臻別開臉,被他突如其來的直白弄得一陣羞惱,輕輕拍了他一把,“你還是躺著吧!” 她作勢要離去,玄天承卻忽地伸手抱住了她,尚未褪去溫度的滾燙的身體,隔著薄薄一層衣料,燒得她心頭也是一片火熱。他將頭埋在她頸窩,呼出的熱氣撲在她耳邊:“阿臻,你莫聽靈胡說八道,我沒喜歡過其他人。從來都隻有你。” 葉臻瞬間清醒,聲音微微發冷:“延之,你燒糊塗了。”她其實已經做好了準備,覺得他要是放下了前任,對她全心全意,她可以完全不介意“泱泱”存在過。然而他偏偏要跟她說什麼沒有其他人,那還不如坦誠誰是泱泱。她感到分外羞辱,猛地甩開了他,站起身來。 玄天承被這一甩弄得有點懵,高燒之下頭腦有些不太靈活,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片刻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暗罵自己操之過急,眼下除了跟她解釋清楚已別無選擇。可是,那件事,還遠不到告訴她真相的時機。他飛快地思考著說點什麼話找補一下,最終隻是說了句最蒼白無力的:“你剛才還說相信我。”他咳嗽了兩聲,身體無力地向前倒去,勉強用手撐住了。 終歸還是於心不忍,葉臻又折返回來,扶著他躺好,蓋上被子,用毛巾包了冰塊敷上。原本心照不宣的兩人,第一次把“泱泱”這個問題擺到了臺麵上,這讓她也覺得進退維穀。她暗罵自己,怎麼就沉不住氣呢,這個事情就不該提的呀。她沉默了片刻,放平語氣說:“我不是介意她的存在,也不是因此懷疑你對我的感情——你喜歡我,我一直感覺得到。你不用跟我說什麼從來隻有我一個,我隻是想知道,她是個什麼樣的人,她是不是還在這世上。” 玄天承笑容有些發苦:“她……我若說她就是你,你相信麼?” 葉臻倏然瞪大眼睛看向他,不可置信道:“你說什麼?” “你不是很奇怪為何八年前我一見你就那樣對你麼?”玄天承握住她的左手腕,護腕之下,手繩隱隱發燙,“我一直知道你就是她。你說你接受能力強,這個你能接受麼?” “為什麼?”葉臻在震驚中追問,“你是說我死過一回,還是怎麼?” “不是死了,但或許差不多。”玄天承聲音微微低下去,“阿臻,我不會騙你。我雖不能同你講更多,但這件事我不想再瞞著你。從來沒有什麼曾經滄海難為水——從來隻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