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臻看著眼前陷入昏睡的人,心緒久久不能平息。 熱水擦拭並沒有讓他的體溫退下來多少,她隔著被子將他半抱在懷裡,仍能感覺到他身上傳來的灼熱溫度。 她無法言喻看到他身體時,心中的感覺。那的確是具極其有力量的身軀,鎖骨清晰,肌肉分明,可上麵全是經年累月新舊交疊的傷痕,讓她一剎那就收起了所有的旖旎心思,心臟直直往地獄墜去。 刀劍傷不提,還有許多顯然經受過藥物療愈卻仍舊斑斑駁駁的傷,可見原本傷的有多沉重——其中有種傷她知道,是拿鋒利的小刀,把肉一點點片下來。因為每次隻片一點點,所以不會致命,但其痛苦卻不堪忍受。還有其他的很多傷,分明就是監獄裡折磨犯人的手段。 跟她說暗香疏影的來龍去脈時,他曾笑著提起,他年幼時在寧壽宮受過虐待。她雖知曉他性子,十分痛說出來也隻有一分,但真正看到傷痕時,還是感到了徹骨的心碎。 究竟是什麼樣的變態,才會對一個五六歲的孩子下這樣狠的手? 延之,他又得有多勇敢,才會在多年後重新回到寧壽宮,與張燁虛與委蛇,一步一步慢慢地拔起陳家? “我說你笨,你還不承認呢……”葉臻滿腦子都是他剛才說的那句“從來隻有你”,摸著他滾燙的臉,眼淚又一滴滴落下來,從未如此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由愛而生的心疼——她從不知自己原來如此愛哭,“要不是你燒糊塗了,就你喜歡我這件事,你要憋到什麼時候才說?” 她本是不解的,但在看到他身上傷痕的時候,在聽到他那些隱隱自棄的話後,她突然明白了,也不計較了。她自己就是個背負血海深仇、身份敏感的人,於他而言,一切想必更加沉重。是以他一直給予她海水般溫柔厚重的愛,卻遲遲沒有開口表露心跡。 她不由暗暗嘆了口氣,抓了一縷他的頭發在手中繞著把玩:“你明天清醒了,可別賴賬啊。”她吸了吸鼻子,紅著眼睛說,“我這輩子,難得隨心所欲一次。” * 玄天承醒來時,已是下午了。 盡管似乎是昏迷過去的,這一覺卻睡得格外香甜。他隱隱感到有人一直給自己敷臉擦身,重新給傷口清洗上藥,鼻間始終縈繞著熟悉的淡淡的清香。那人纖長而微微粗糙的手指撫過他的臉頰,又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的眉眼、鼻子和嘴唇。 房間裡冷冰冰的,空無一人。燒熱退去,昨晚的畫麵一一浮上腦海。他懊惱不已,一下翻身坐起,卻又分明覺得胸腔裡泛起一陣一陣綿綿的甜蜜,情不自禁就笑了起來。他捂著臉,自暴自棄地想:算了,已經這樣了,那就這樣吧。 他打開門,莫小五懟在門口,笑嘻嘻地跟他打招呼:“侯爺,起來啦!” 玄天承淡淡應了一聲,摁著他的頭將他挪到一邊,道:“昨晚,誰讓你去叫她過來的?”嘴角卻分明勾起了一個淺淺的弧度。 “‘她’是誰啊?”莫小五明知故問,煞有介事地說道,“侯爺不肯讓我們進去,洛大哥又不在,屬下是關心上官嘛。”他見玄天承渾身上下都寫滿了“和藹可親”四個大字,在內心深處很是誇耀了一番自己的豐功偉績,一麵說道,“我姐出馬,陰天立馬轉晴……” “行了你,誰是你姐。”玄天承笑罵,“她去哪了?” “啊對,不是姐,嫂子嘛……”頭上立馬挨了一記,莫小五“哎喲”一聲,正色道,“君姑娘她,中午就走了。我問了林管事,說是去了泗水,且要幾天才回來呢。” “泗水?她倒真是一刻也歇不住。”玄天承微微皺了皺眉,繼而說,“去點人馬,回一趟上京。” 短短數日內發生的事讓他也有些始料未及,事態的發展出乎了他的預料,原先的計劃也要做調整。但眼下最重要的是將墓中之事盡快稟明女帝。作為半個白家人,他清楚地知道白家秘術的威力,尤其是對於九州大陸上的大多數平民百姓來說,那是絕對的毀滅性的力量。倘若靈口中的“王”真是白家的人,率領著一支訓練有素的骷髏兵,他不敢想象後果! 玄天承想起十天前他曾與陳崇緒同在天香樓喝酒。起碼那時,陳崇緒身上還未有陰氣,也不曾沾染白家人的氣息。靈為“王”效力已有很長一段時間,所以“王”與陳崇緒應當並非同一人。隻是“王”既命靈處理翠衣班的舞女,就必然與陳崇緒有著某種聯係,比如,牽魂術。牽魂術即用秘術操控受體的靈魂,隻不過此術反噬極強,一般的靈體並不能承受,故而施術者可能會吸收大量的、尤其是含有靈力的魂魄作為養料,而受體也能成比地獲得極其強大的力量——這與靈的描述基本相符。 那麼,“王”是否也與當年葉家的事有關係呢? 葉臻給他的那封無字信他已經叫人去破譯了。在墓中他的確比所有人都要先從幻境中醒來,並且使用了咒術,嘗試獲取靈記憶中關於葉家滅門的部分——因而才會因為強烈的反噬,牽動了因毒傷而本就有些發作的暗香疏影。可是靈顯然沒有參與當年的事,她輸送到葉臻腦中的葉鶴堯自刎的畫麵非常淺淡,說明她也是道聽途說。 玄天承細細思量著靈說過的話。活屍、不自量力、自刎、無字信……難道,葉鶴堯實則死於屍毒?八年前,世人尚不知屍毒何解,的確有人嘗試過用砍頭的方式來阻止屍毒傳播。 屍毒其實並非毒,隻是被凝結在口涎、血液等處的一個術法,感染屍毒的人,會被這種術法慢慢蠶食,逐漸失去自我意識,淪為術法的傀儡。這種術法也可以直接種在屍體身上,即傳說中的死而復生。中階靈術就能解決活屍,原理就在於用靈術破壞這種術法,但隻能把寄主也一起殺死。想要清除屍毒,讓人恢復正常,基本是不可能的,除非能遇到會解術法的人,或者是擁有特殊的力量——比如青雲用靈力給弟子解毒、蕭淩夢做出屍毒的解藥,本質都是因為他們的力量來自於神木的凈化之力。 當然無論是屍毒還是活屍,由於當年被消滅得及時,民間並沒有形成大規模的恐慌,隻是在口耳相傳葉家叛國時,捎帶上一句“葉家勾結南疆”——在人們的認知裡,活屍來源於南疆術法,且離他們的生活非常遙遠。故而他與蘇淩遠即便此前已經發現國內活屍活動的痕跡,甚至發現了陳梁餘黨操縱活屍,卻都仍然認為是南疆勢力滲透。 淮安王墓的經歷轉變了他的思維。他突然想到,即便瑤華宮已經覆滅,白家人卻仍有可能存在於這世上。對於白家人來說,驅使魂魄,操縱活屍並非難事。怪不得前段時間出現的活屍,隻用殘肢碎骨都能重新塑造人形。因為白家人若要操縱活屍,使用的是咒術和幻術,自然不需要完整的屍體。 可是……當年分明是他換出了葉相的屍首,怎麼會沒有察覺到其死於屍毒呢? 玄天承進京時已是深夜,沒想到夏攸寧會帶著人在城門口迎接。她眼中有著焦急之色,說:“洛逸來時說你受傷了,嚴不嚴重?” “小傷。勞夫人掛懷。”玄天承微微頷首,“夫人這是……” “哦,陛下算著時辰,想著侯爺快到了,著下官來城門口迎一迎侯爺。”夏攸寧恢復了一貫的淡淡的笑意,“陛下說,侯爺傷著,便不必入宮了,陛下此刻正在您府中。” 玄天承心下微驚。他雖提前遞了信回來,卻不料女帝會專門出宮,何況都這個點了。他登時加快了速度,策馬往府中趕去。 原本極其清冷的府邸,因為聖駕到來,燈火通明。玄天承被侍女一路領進了主院,草草拂去一身風塵,禮行了一半,便被一隻微涼的手扶住了:“行了行了,趕快坐下。” 玄天承依言坐在了女帝下首,屋中原本的侍女這時通通出去了,暗中有隱隱的靈力波動,女帝溫和地說:“你放心,碧鸞是從前藍家帶出來的人。”她細細瞧著玄天承的麵色,這才鬆了口氣,略帶幾分責備道:“你這孩子,怎沒有分寸。光聽著洛逸的話,朕都要嚇死了。”頓了頓,又說,“你怎能當著他們的麵用白家咒術。” 玄天承失笑:“他總是誇大其詞。”他聽得後半句,神色微冷。洛逸終歸還是把墓裡的事說出去了。若非女帝本就知道他的身份,這一舉動足以讓他萬劫不復。 女帝安撫他說:“你也不用對洛逸有意見,他隻把事情告訴了朕。他也是擔心你,你何必借此試探他。” 玄天承低頭道:“在墓中動用咒術,確是臣思慮不周。可當時情況,臣不得不為。臣並非試探洛逸,與臣同去墓中之人,臣已叮囑他們守口如瓶。臣不願他們因此招來殺身之禍。” “那你可記得叮囑無極閣影衛,還有方榆的侍衛?”女帝笑著問他。 “臣……”玄天承沉默不語,心中已經了然。他不是沒想到要讓那些人閉嘴,隻是沒有想到什麼合適的方法,不能殺人滅口,刻意叮囑又顯得此地無銀,隻好放任自流。 “洛逸把事情告訴朕後,朕便問無極閣,為何不將此事上報,結果你猜他們怎麼說?”女帝帶著幾分審視和玩味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朕那胳膊肘往外拐的女兒,千叮嚀萬囑咐,不許把這件事報上來。” 玄天承想起昨晚的事,心下一陣慌亂,臉上也燒了起來,頗為尷尬,不知說什麼好了。旋即便覺心跳失了分寸,胸臆間瞬間湧起波濤。他以為自己深情不移,可其實她才是真正用情的人吧?明明他對她不曾坦白過,他也相信她絕非不知白家是什麼。當所有人因他顯露的白家秘術避之不及的時候,她卻堅定地向他伸出手來。 “可惜她不知道,朕對你的事一清二楚。”女帝哼了聲,“你小子,說好的等她長大,沒想到這麼快就忍不住了。年輕人就是情難自禁啊。” “臣……”玄天承無言以對,繼而強行轉移話題,“陛下,您出宮,不隻是為了此事吧。” “一來,看看你究竟傷的如何,這是最重要的。”女帝也不打趣他了——畢竟早就把人列入了未來女婿的考察名單,還是要留幾分麵子的,“二來,的確是有要事。”她正色道,“你許是也想到了。若是這次活屍大規模來襲,你可有應對方法?” 這是當下最重要的事,足以讓女帝暫且放下與門閥鬥智鬥勇。 玄天承沉聲道:“臣以為,關鍵不在於如何消滅活屍,而在於找到施術之人。隻要找到操縱者並殺之,活屍之局不攻自破。” 女帝點了點頭,又問:“那麼你覺得,誰是施術者?” 這也正是玄天承路上所想。他說:“臣聽那骷髏所言,施術者所用應為牽魂術,故而猜測,施術者並無實體,可能寄居於他人實體之上,目前最有可能的,便是陳崇緒。”他並沒有十成把握是陳崇緒,但陳崇緒的罪過已是罄竹難書,借此機會除掉三清堂,也是其罪有應得。終於要動陳家根基,他感到有些興奮。 “那好,朕便賜你特權,可持節調動安寧縣周邊兵馬為你所用。”女帝說道,“不過,若有白家秘術參與,尋常士卒應不頂用,隻在圍三清堂時做應援即可。朕會讓碧鸞點無極閣人馬與你同行,另發詔書給青雲和梁王妃,讓他們帶青閣人馬暗中策應。”她頓了頓,又說,“此前阿臻發現了棲霞山日照峰中的軍火庫,你們這次在臥龍山也有發現火器。按你所言,朕已命人前去查看那幾處盜墓賊活動頻繁的墓葬,果然也有類似情況。不知三清堂暗中還存有多少軍火,你們行事千萬小心。” 女帝考慮得極其周到,玄天承心中十分動容,點頭應下,接過了那枚似有千鈞重的火麒麟符。 女帝又說:“此事需暗中進行,你仍按照原計劃,奉旨去圍剿青城山。昨日朕已發密詔給謝希玉和梅若霜,他們自會派兵助你一臂之力。另外,平雲舉薦的人今日到了戶部,你往渝川去時,帶上他一道。”這是要走戶部的途徑,名為查渝川軍餉失竊一案,實則緝拿西川轉運使代元熙。 玄天承一一應下,接著又與女帝商討吏治清查的事。 末了,女帝即將要回宮去準備朝會了。 玄天承這時忽地跪在地上,行了大禮:“臣……還有一事。臣對公主殿下,確實行事孟浪,可臣是真心難禁,臣……想向陛下求娶殿下。”他抬起頭來,直視帝王,身板筆挺,年輕俊朗的臉上一片赤忱。 女帝臉上表情僵了一瞬,繼而笑起來。她打量著他,片刻才慢慢說道:“你與泱泱的事,朕是一路看著的。不過,她如今到底是阿臻而非泱泱,你可清楚,你對她,到底是對泱泱心存遺憾,還是真心喜歡阿臻?” 這個問題讓玄天承有一瞬間的遲疑。 他承認,最早之前,他是把葉臻當做蘇淩曦,那個他曾經深愛卻不曾表白的人來照顧,很長一段時間內他對這段感情感到恍惚,因為葉臻沒有記憶,他將這段感情強行加注在葉臻身上,對她並不公平,甚至是抹殺了“葉臻”之於“蘇淩曦”的獨立性。 他愛蘇淩曦,並不等同於他要因此娶葉臻,那是彌補他的遺憾,不是他們的——盡管蘇淩曦和葉臻事實上是同一個人。 然而,不知何時開始,葉臻的靈魂開始逐漸從蘇淩曦身上剝離,作為一個獨立而堅韌的個體,強勢地侵占了他的心。 他竟會頭腦一熱告訴她暗香疏影的秘密,又將白家的身份攤開來給她看,並且期待著她心疼的目光……這是他對著蘇淩曦絕不敢做的事情。 年少時,他隻是期望像騎士一樣追隨他深愛的公主,而如今,他想要的是與葉臻坦誠相待,相濡以沫。 他想要她做他的妻子,不是因為愧疚遺憾或是其他,隻是因為他愛她,他需要她。 與她在一起,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他斬釘截鐵道:“臣是真心喜歡她,不是因為鎮國公主的緣故。” “那好。你自己去問阿臻的意思,隻要她願意,朕這個做母親的沒有意見。”女帝點頭道,“她到底年紀還小,脾氣急,人又犟氣,你須得多擔待她些。” 玄天承見女帝首肯,欣喜不已。他今日醒來,原本是想向葉臻解釋昨晚的事的。奈何不見了葉臻,他生怕她胡思亂想心神不定,再引起誤會,又不能向她過多解釋泱泱也是她這種荒謬的事,說來說去都隻有蒼白的“相信他”這一個理由,這才想著要向女帝坦承錯誤,最好能得女帝允婚,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自己再去跟葉臻解釋。 談婚論嫁,多少顯得有擔當一些吧?他這樣想著。 而後便要趕緊把陳家解決掉,還有給葉家翻案,平定西南……多多少少的事,都要趕緊解決了,不然做他鎮北侯的夫人,可是個危險的差事。 想了這麼許多,也不知道正主會不會答應。誰能想到兩天前他還在考慮如何表達情意才不會嚇到葉臻,兩天後就要因為一時糊塗說出的話做這許多補救措施呢。 不過,想到這樁蓄謀已久的婚事,他還是覺得整個人藏都藏不住地輕鬆愉快——他過去二十餘年的人生裡,也少有這般全心全意為自己謀算的時候。 女帝這時問他:“你的婚事,可曾與你母親商量?” 玄天承思緒猛然被拉回,沉默片刻,說:“臣已在父親劍塚前跪拜,告知神靈。” 女帝微微一嘆:“如此,也好。”她又說,“朕視汝父為兄長,你們若當真成婚,朕便代你父親,為你主婚。” 玄天承心口滾燙,俯身再拜:“臣……多謝陛下!” “起來吧。”女帝扶起了他,又說,“此刻無君臣,我作為昔日藍氏主君,有幾句話要囑咐你。我與阿旭,你父親與母親,遵從了本心,掙脫了枷鎖,憑著一腔熱情結為了夫妻,的確恩愛不疑。可少時拋下的責任、命運,族人生死、四海安寧,終歸不能視而不見。” “如今,你們就與當年的我們一樣。我曾與你做了一樣的選擇,故而無權勸阻你。隻希望你能永遠記住今日的選擇,往後餘生,無怨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