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渝川細雨(1 / 1)

天瀾筆錄 子慕淩兮 6912 字 2024-03-16

“王慶家的,我看你家阿囡是回不來咯!倒不如當時就跟了我,我肯定好好疼她的!”男人帶著三分惋惜,三分嘲弄,四份憐憫說道,聲音高亢而粗啞。他頭上飄著幾撮營養不良的黃毛,瘦高得像根竹竿,穿一身粗麻做的短褐,袖子褲腿上打著五顏六色的補丁,身上背著個草編的簍子,滿身都被雨水打濕。他打算去山裡碰碰運氣,也許能抓到一兩隻迷路的野兔,或者更走運些,遇上靈芝什麼的。   渝川的春雨總是下個不停。春日裡高山雪融,溪河漲汛,更兼細雨綿綿,整個村子都濕漉漉的。   王慶家的女兒不過十三歲,發育得很好,村裡的男人都惦記著。要不是家中已無米下鍋,她母親寧願將她許給村東頭的鰥夫,也決計不會讓她在這樣的天氣到河邊去的。   王慶家的女人坐在草蓋底下織布。聽到男人的話,她已經不太看得清東西的眼睛突然有了神色,抄起剪刀就往男人身上甩去:“你個小娘養個混賬王八蛋!滾!滾得越遠越好!”   男人叫罵著踩著爛泥路一溜煙似的跑了。   女人冒著雨撿回了剪刀,在粗布衣服上擦了擦上麵的泥汙,眼淚忽然就混著雨水落了下來。她呆呆地坐回板凳上,撚起絲線又開始一如既往的織布。織布是村裡每個女人都會的手藝,很多人織的一手漂亮的花布,可就算她們日夜不息地織,很多人年紀輕輕就看不見了,日子還是窮得揭不開鍋。   女人手中靈巧地飛針走線,一麵看向身邊滿臉皺褶沉默不語的丈夫,淚眼模糊地問:“他爸,你說,阿囡真的回不來了嗎?以前王來家的大姑娘,就是死在春汛裡頭。”   本為農民的丈夫一下一下編著手中的竹籃,聞言手輕輕顫抖起來,許久才啞著聲音說:“死了,就不受苦了。”他聽見屋裡的小兒子的咳嗽聲,連忙放下手中的活進去。他拿著昨晚剩下的極其稀薄的一點米湯,小心地給兒子喂下,又探了探額頭的溫度:“還是燙的厲害喲。”   他們隻盼著手裡的活能多換幾個藥錢,自己不吃不喝也無所謂。大女兒想去河邊碰碰運氣,要是能摸到幾尾魚,無論是換錢還是燉湯補身子都是極好的。可聽說河邊漲水漲得厲害,水流湍急,已經卷了好幾個人去。阿囡已經去了一天一夜,音訊全無,恐怕真是兇多吉少了。   細雨如織。天空灰蒙蒙的,穀地裡雲霧繚繞,青山黃石影影綽綽,天地好似一方縹緲的牢籠,將村莊籠罩在其中。夫婦二人沉默地做著活,忽然聽見遠處山坳裡傳來女兒清脆悠揚的聲音:“爹——娘——我回來啦!”   夫婦二人驚詫地迎了出去,雨霧朦朧中,看到一個熟悉又陌生的影子。女兒出門時穿了一身舊的花布短衣,回來時外頭還披了一件顯然是成年男子身量的蓑衣。那蓑衣做工極為考究,比他們村裡男人穿戴的防水效果好得多。她本來光著的腳丫上還穿了一雙很大的黑色的靴子,一家子都不認得那是什麼料子,隻覺得觸手極其柔軟暖和。   阿囡舉起手中的竹簍,打開蓋子,笑盈盈說:“你們看,好多魚呢。我差點被卷進河水裡,那位貴人拉了我一把,魚就是他幫我抓的,蓑衣和靴子也是他給我的。”   夫婦二人麵麵相覷。母親冷著臉去摸女兒的額頭,罵道:“沒燒糊塗哇!青天白日地做美夢!哪個貴人會在這裡哦?賤蹄子又跟哪個男人廝混弄來這身衣服!趕緊的去把魚燉了。”   “啊呀我沒撒謊!”阿囡梗著脖子說,又從身上摸出一塊碎銀子,還有一個小瓷瓶,“喏,這也是貴人給的,這個是很好很好用的藥,給弟弟拿去吃,一粒就能退燒啦!”   夫婦二人這輩子都沒見過釉質如此精美的瓷器。二人大眼瞪小眼,半晌,丈夫才接過女兒手中的東西,愣愣道:“阿囡,你真是撞大運啦?”   隔壁嬸子探出頭來,酸溜溜地說:“阿囡吶,你是不是偷偷跟李家小子好了?”   “我沒有!誰看得上李家那個醜八怪啦!”阿囡急得跺腳,拉著父親的手說,“爹,我說的都是真的!”   丈夫瞪了隔壁嬸子一眼,招呼著妻女回了家,關起了門,才說:“那貴人,是何樣貌?”   “樣貌……啊呀,我說不清,反正我就沒見過那樣神仙似的人哩。”少女臉微微紅了起來,扭捏道,“他穿著的衣服比縣老爺氣派多了,腰間也掛著玉牌牌,或許也是個官人。對了,他還給了我奶糖,我給弟弟也要了一塊。”   她小心翼翼地剝開了糖紙,把糖喂給弟弟。男孩小小地舔了一口,然後就推開了,因病痛而消瘦的臉頰上綻開一絲燦爛的微笑:“好……好好吃。姐姐吃,爹娘也吃。”別說奶糖,從小到大,他都沒嘗過糖的味道。   夫婦二人互相推讓著都舔了一小口,然後把糖塞進了兒子嘴裡。少女把糖紙慢慢地壓平,對著微光讓讀過幾天書的弟弟看:“小弟,你可認得上麵是什麼字?”   男孩把糖含在嘴裡,不舍得舔,認真地看了會兒,含糊著說:“泉州……雲芝閣……”   “泉州,那麼遠的地方哦。怎麼會從咱們這裡經過嘛。”丈夫感到不可思議,嘟囔道,“縣太爺出門,都得八抬大轎,十幾個人跟著來。一個人來的,能是多大的官嘛。”   他妻子卻跟他想的不一樣,笑瞇瞇地說:“我看我們家丫頭是個有福氣的。說不定哪天就被貴人看上了抬去做姨太太咯。”   “胡說八道什麼!”丈夫瞪了她一眼,罵道,“乾你的活去!要是誤了給鎮北侯的獻稅,可怎麼交代?”   妻子哼了一聲,起身往外走去,一麵小聲嘟囔:“這個侯那個侯的,這個稅那個稅的,還讓不讓人活了喲……”   *   渝川知縣在雨中等了大半個上午也不見人來。他暗地裡幾乎要咬碎一口銀牙,麵上卻還是攏了笑意去問一臉肅穆的洛逸:“洛將軍啊,侯爺他,究竟幾時才到呢?”   莫雲禮探出個頭來,嘖了一聲:“知縣大人這便站不住腳啦?我家侯爺都說了不用迎接,是您自個兒非要拘禮……”   “小五,莫要多話。”洛逸輕斥,嘴角的弧度卻暴露了他內心的暢快。他們這一行都是西北出身的將士,站上幾十個時辰都沒有問題,至於這知縣麼……對於他的所作所為,就是再讓他站上個幾百個時辰,侯爺也是不會有絲毫愧疚的。   又等了大半個時辰,一行人才終於接到了鎮北侯。   玄天承並不是故意讓知縣在雨中站這麼久的。不過,他的確沒有分毫愧疚之心。   “侯爺這是……”倒是知縣大叫起來,呼喝著衙役道,“沒眼力見的!還不快去買身乾凈衣裳來!”   玄天承光著腳,褲腿挽到膝彎,衣袍下擺係在腰帶裡,小腿和腳上滿是泥沙和草葉。但這顯然不是因為淋了雨——他左手撐著一把青竹傘,烏黑乾燥的頭發用白玉簪束起,上身紫色繡麒麟的官服熨帖而筆挺。他放下右手拎著的竹簍,製止了衙役的動作,吩咐洛逸回驛館去幫他找雙鞋子穿。   這是掉河裡了?還是趟著水來的?知縣的臉色十分古怪,生生忍住了嘴角的抽搐,假裝鎮北侯坐在車輿裡,帶著衙役們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禮:“渝川知縣王福山,恭迎鎮北侯大駕。”   “本侯路過秋刀河,一時興起,便去捉了幾尾魚。小的放回去了,這條便留著中午吃吧。”玄天承既未接話,也未叫起,徑自打開竹簍,撈了一尾魚遞到知縣手中。   知縣尚且屈著身子,手忙腳亂捧住了那條活蹦亂跳的魚,一身乾凈漂亮的新衣被弄得狼狽不堪。他一時羞憤難當,站直了身子,臭著一張臉把魚丟給了下屬。   玄天承隻做不見知縣眼中一閃而逝的狠毒,看著他裝出來的戰戰兢兢敢怒不敢發的樣子很想笑。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也該讓這王福山嘗嘗以權壓人的滋味。   他覺得自己可能性格中就帶著十足的促狹和惡毒,若非多年勾心鬥角不得不虛與委蛇,他說不定會活成謝幼清那樣肆意張揚的樣子。   玄天承不欲同知縣再多說,帶著一行人徑直往驛館走去。他仍舊光著一雙臟汙的腳,眾人皆都竊竊私語,有的還露出譏諷與調笑。   有膽子大的扔了爛菜葉就跑。莫雲禮氣鼓鼓地摘下腦袋上的菜葉,嘟囔道:“這都什麼人啊!敢對侯爺這樣!”   玄天承抖了抖青竹傘,麵無表情地扒拉下來上麵的爛菜葉,團成一團,說:“拿去給王福山吃。”   一行人目不斜視,自顧步履不停地走著。他們本就是出身西北的將士,軍紀嚴明,走起路來肅穆無聲,漸漸的周圍人都散了開去,議論聲也漸不可聞了。   知縣這時追趕上來,被將士們攔在後麵。他推了下自己的官帽,諂笑道:“侯爺,下官在府中設下午宴,還請賞臉……”   玄天承倏然停下腳步,後麵將士也跟著停下,一同審視地看著他。知縣不自覺便後退半步,臉上笑容僵硬起來。   “你自己去看看,城裡城外有多少人揭不開鍋了?”玄天承冷笑道,“以本侯之名收什麼獻稅,王福山,沒有軍餉的事,你這知縣也做到頭了。”   “哎……別呀侯爺。”王福山一張胖圓臉上露出哀怨,不一會兒又討好道,“您看,這稅收都收了,總不能再還回去罷?回頭下官親自把所有稅款都送到您那裡去。您錢又不嫌多,就不要跟下官計較這點名目了吧。”   “別說侯爺,我聽著這話都臟耳朵。”莫雲禮眸中噴火,卷著袖子一步步朝王福山逼近,“你說這話要點臉不?”他此時已經明了為何有人朝他們丟爛菜葉子了,嘿,他們神策軍就沒受過此等奇恥大辱!   玄天承製止了莫雲禮,冷聲說:“閑言少敘。一,澄清事實,別拿本侯的名義圈錢;二,午宴本侯不會去,飯菜不如送去濟慈院;三,軍餉的事,你自己想想如何交代。三件事,明日正午之前,本侯要看到結果。”   他說完,便帶著將士離開。莫雲禮憤憤不平地瞪了王福山一眼,小跑著跟了上去。   玄天承自到了驛館後,也不走尋常路,徑直用輕功飛上了二樓廂房,手一撐坐在床上,就著洛逸備好的溫水清洗腳上的臟汙。   “侯爺也真是。”不一會兒,莫雲禮就推開門進來,“就怕弄臟地,還得飛上來,回頭他們更要說你妖魔鬼怪了。”   “隨他們說去。”玄天承過去在軍營裡與將士同吃同住,此刻在他們麵前洗腳也沒覺得有什麼。泥汙洗去,露出一雙舊傷累累的腳,上頭還有不少新弄上的細小的劃痕,血跡已經乾涸。   莫雲禮沉默地取來了藥膏遞給玄天承,順手試了試水溫,不由埋怨道:“乾嘛弄盆溫水?侯爺腳有舊傷受不得凍,洛大哥又不是不知道,這不得用熱水好好泡泡。”   “笨得你!就是受了涼,才不好用滾熱的水。”洛逸輕輕拍了莫雲禮一下,又對玄天承道,“你跟王福山較什麼勁?三月的天還下著雨呢你偏要光腳走,你就是直接回驛館,誰能說你?”一麵幫玄天承擰乾了毛巾,重又遞了過去。   “就是。”莫雲禮在一邊附和道,又問,“侯爺,你到底乾嘛去了,真摸魚去了?鞋呢?”   “送人了。”玄天承低頭清洗傷口,擦乾上藥,一麵說,“這渝川縣有多少成天沒有鞋子穿的?我凍一會兒算什麼。”他穿好鞋子,整理了儀容,又道,“去請唐大人來。”   戶部主事唐學孝前一日隨大部隊一同來到渝川縣,眼下正在驛館中修整。他進士出身,四十來歲年紀,戶部尚書和一乾官員落馬後,他與新任戶部尚書一同調任戶部,又很快奉皇命南下。這幾日的路程是依照行軍速度趕的,好在他自幼文武兼修,隻是微微疲倦,於是便趁夜色巡視縣城。   他本是想要領略一番《地物誌》中描繪的西南美景,哪想到邸報中豐饒富足的渝川縣竟是這樣一番賦稅繁重、民不聊生的景象!這知縣王福山竟還是武成二十四年的同進士?唐學孝隻覺羞愧不已,一夜未眠,將自己關在房間裡,寫了一封長達十頁的奏折準備上報。   “唐大人。”玄天承微微頷首示意,開門見山道,“昨夜……恐怕沒睡好吧?”   唐學孝臉上有著恰到好處的恭敬與矜持,讓人既不覺得諂媚,也不覺得自傲。他清澈的眼睛中流露出沉重的哀傷:“下官沒想到,渝川會是這樣一副光景。”   “不止渝川,西南諸縣,或多或少都有這個問題。”玄天承擰乾了毛巾,放到一邊架子上,用靈力將手烘乾。他請唐學孝到椅子上坐了,繼續道,“西南勢力龐雜,大人還是不要輕易遞折子,這起不了任何作用,隻會引火燒身。”   “哦?”唐學孝聽出鎮北侯話中拉攏之意,不由起了思量。他心知肚明自己能做這戶部主事靠的是吳平雲的舉薦,多少也承了鎮北侯的情,此來西南是身負重任,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若抓住了機會,往後便可青雲直上,有的是施展抱負的時候。鎮北侯雖為一品武將,但也是正經進士出身,甚至比他及第年份還早,絕非隻知舞刀弄槍的粗人。他聽聞了縣城門口的事,打心底裡十分欣賞這個比他小了十幾歲的侯爵。他固有讀書人的清高,但此時倒真願意暫時向鎮北侯低頭。“那麼侯爺認為,下官該怎麼做?”   “大人或許習慣上折奏事,請陛下頒布政令。然大人也看到了,渝川縣如何欺上瞞下。政令一道道地發,卻根本推行不下去。”玄天承取出火麒麟符放在桌上,看著唐學孝震驚的表情,淡然道,“陛下賜我特權,可持節調動兵馬。我意在告訴唐大人,此行並無後顧之憂。”   唐學孝漸漸明白玄天承的意思,目光也激動起來,“侯爺說的沒錯,的確不能再等了!這樣下去,各地民怨沸騰,暴亂是遲早的事!下官這就去擬訂對策,晚間請侯爺過目。”   二人商量一番,唐學孝便回了房。玄天承閉上眼睛靠在椅背上,揉了揉太陽穴。   他真想一直待在葉臻身邊,她身上多麼溫暖柔軟。此時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做什麼,有沒有想他。他昨天才跟她敞開了心扉,談婚論嫁到一半上,還沒來得及鞏固感情呢。   昨夜那碗麵早就消化了,胃腹如今冷冰冰的。可他並沒有胃口吃飯。泗水監察禦史許清源的蒼白的臉、城外那些衣不蔽體麵黃肌瘦的人、渝川知縣王福山那肥得發膩的笑一直在他眼前閃回。   他有些煩躁地吩咐洛逸:“遂寧侯這幾日在哪?請他來一趟渝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