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臻還未收整好情緒,臥室門忽然吱呀一聲打開了。她一下便挺直脊背作出防禦姿態,目光也變得冰冷。 來人是玄琨。他黑黢高大的身影走到床前,遮住了屋中大半的燭光,居高臨下地看著葉臻:“夜深,少夫人請回吧。” “我想多待一會兒。”葉臻手掌撐在床沿,懶懶地往後傾著身子,挑眉道,“還有,您下次進來,可以敲門嗎?” 玄琨身影微微頓了一下,沉聲道:“自然。不過少夫人,您真的該回去了。” 葉臻沒多言語,回過身見玄天承眉頭緊蹙,麵色潮紅,眸中忍不住流露出心疼,於是傾身拈著衣袖替他拭汗。又不禁感到憂心,她方才摸過他脈象,一片盲音,有時候甚至連脈搏都細不可聞:這究竟是什麼情況? 玄琨將一切收入眼底,眸光閃過瞬間的復雜,片刻開口說:“姑娘與少主不曾定親,不曾過禮,僅為口頭約定。少主婚事,豈能如此草率?況且,尊主恐怕忘了,少主是有未婚妻的。” “哦?又來一個未婚妻?隻怕他本人都不知道吧?”葉臻抬眸,冷笑,“所以呢?您覺得現在說這個合適嗎?好一個忠仆!” 許是“忠仆”二字戳中了玄琨的痛點,他登時變了臉色,濃眉倒豎:“不識好歹的丫頭!尊主和少主都被你迷昏了頭,看不見你如今這副臉孔!你這目中無人、驕縱輕狂的模樣,如何當得起少主夫人!” “我目中無人,我驕縱輕狂?”葉臻氣極反笑,“你在說你自己麼?” “少主之妻,合該端莊賢淑,事事以少主為先。”玄琨冷聲說道,“少主受傷,姑娘既不過來服侍,想來也不曾將少主真正放在心上。” 葉臻本已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她覺得此人簡直不可理喻,再說什麼也就是平白給自己添堵罷了。她在心裡默念,不氣不氣,就當他是個屁放了……草,真的越想越氣,氣得她渾身傷口都痛! 有那麼一瞬間,她感到了一絲委屈。那其實隻是一點點異樣,但因為她慣來在心中高築防線,故而下意識想到了退縮和放棄。旋即又暗自唾罵自己懦弱,他玄琨是個什麼東西,他的話也值得她放在心上?可總不能置之不理,玄琨看起來比遂寧侯還難搞得多,她得想個辦法才是。 這般想著,她忍不住狠狠瞪了眼玄天承,暗道,得虧你長得好看,不然姑奶奶直接一腳把你踹了,真麻煩! 不過她慢慢想明白了,以玄天承素日威信,必不會縱容下屬如此行事。這玄琨是季先生上百年的親信,恐怕玄天承並不能約束他的言行。就好比假如女帝身邊的碧鸞如此行事,自己也不能拿她怎麼樣。 可是,玄琨究竟為何對她充滿敵意,甚至對季先生的話陽奉陰違呢?是他們私相授受讓他覺得她輕浮不自愛?還是她不符合他所謂的端莊賢淑的標準?她不認為一個在季先生身邊跟了幾百年的人會如此死板小氣。葉臻覺得,玄琨要麼是對所有接近玄天承的人都有意見,要麼就是對她這個人有意見。若是前者,她倒覺得不難搞定,若是後者,為什麼呢? 玄琨見她不語,正要再說什麼,卻聽外頭傳來敲門聲,頓時蹙眉,道:“進。” 叢刃進來,低頭回稟:“叢舟回來了,請師父過去。” 玄琨看了葉臻一眼,冷哼道:“少夫人好自為之,不要做多餘的事。”接著便出門了。 葉臻蹙眉念著他最後一句話。什麼多餘的事?難不成有人跟玄琨說過,她要對玄天承做什麼不利的事?她百思不得其解,一時也顧不得生氣了。又聽門口有腳步聲,隻見是叢刃進來,行了個禮說:“師父已經走了。讓少夫人受累了。” 葉臻心思敏感,僅從這一句話就品出了他們之間那種微妙的關係。一時卻又拿不準叢刃的態度,是而沉吟不語。 叢刃低頭道:“公主那邊已經傳膳了。侍女來問姑娘,您是回去用膳,還是在此稍坐?” 葉臻看不見他的神情,但見他說話的姿態,覺得甚是有趣,淡淡道:“勞煩你替我回了,說我過半個時辰回去,不必等我用膳。” “是。”叢刃轉身出去吩咐了,片刻又轉回來,送來了厚實的狐裘披風,又奉上熱水,道:“您無需伺候少主。屬下守在房中,有事您叫一聲就成。” 葉臻見他站到了屏風旁邊,一瞬不瞬地看著這邊,不由眼皮狂跳。她覺得手中捧著的熱水像是要燒起來,隨手放到床邊案幾上,強忍著背後的熾烈目光。她見玄天承嘴唇乾裂,便想著喂他些水喝。才將水吹涼了送到他嘴邊,眼前忽然黑影一閃,那杯子便到了叢刃手裡,杯子裡的水灑出,她下意識伸手去攔,水大半都灑在她手上。她悠悠收回了手,抬眸挑眉看去。 叢刃對上她的目光,微微有些不自然地別開了頭,低聲道:“何須勞您動手。”他半晌不見回音,禁不住回頭去看,卻正對上葉臻似笑非笑的眼神。 葉臻從懷中掏出了手帕,慢條斯理地擦著手上的水漬,露出纖長的手指和粉嫩的指甲。掌心的血跡被水洇開,紅艷艷的一片。“叢刃,玄琨的高足?若是你師父和少主的命令相反,你聽哪一個?” 叢刃後背微微沁出冷汗,片刻回答道:“不會有這種情況。” “哦?那最好了。”葉臻這樣說著,心中卻打了個突,玄琨在這些人心中地位如此之高,放在平時自然無傷大雅,可若是遇到了原則性問題呢?她不由想起日照峰中那人的話。對於玄琨這樣活了上百年的人來說,她和玄天承一樣,不過是幾十歲的幼崽;而愛護和愛戴本就全然是兩回事。 她隻能道是自己多想,又囑咐自己不要多管閑事,便點到為止,重新給自己倒了杯熱水,捧在手裡悠悠地喝了一口。然而心裡始終堵著一口氣。她是個從小萬事自己做主的人,很不喜歡別人教她做事,尤其是不講道理的管控。倘若這玄琨師徒二人能講清楚她哪裡不好,她或許還會虛心改正,但這兩人蠻不講理的態度,實在是讓她怒火中燒。若非礙著玄天承情麵,她此刻早已發作。 她冷眼旁觀叢刃喂玄天承喝水,後者卻牙關緊咬,絲毫不給麵子,忍不住道:“我不明白,我跟你們有利益沖突嗎?都是想他好,不是嗎?”見反復幾次一直喂不進去,反而弄濕一大片,她實在忍無可忍,劈手奪過茶杯摔在一邊,冷笑道:“你們跟他也沒多親近,在這裡給我擺什麼架子!” “你……”叢刃皺眉看著她,半晌冷下臉說,“屬下等奉命保護少主,不敢有違。” “奉命?奉誰的命?他出生入死的時候,你們人呢?”葉臻冷笑,又攔住了他接下來的話,“別回答什麼他沒告訴你們。他為什麼不告訴你們,想過沒有?” 她重新倒了水吹涼了湊過去,輕輕摩挲著玄天承的臉頰,他就鬆了牙關,乖乖地把水吞咽下去,而後無意識地蹭著她的手指。她不由微紅了眼眶,愈發覺得心裡難受,嗤笑道:“你們心裡怎麼看我,我壓根不在乎。我是不是你們少夫人,是我和你們少主做主,不是你們,懂嗎?”她抬起頭,目光冷冽如刀,“用不著給我下馬威。本來選擇權就在我手上,我若是一個不高興不伺候了,你們誰都擔待不起。” 叢刃額角沁出冷汗,尷尬得不敢看她:“少夫人,屬下隻是不願您受累。” “行,好意我心領了。”葉臻微微緩和了語氣,“他身份敏感,我理解你們處處防備。我今日說話的確有過火的地方,但我就是這麼個態度。善意都是相互的,嗯?” 她用手帕輕輕地擦去玄天承下頜水跡,站起身來,疊好披風掛在衣架上,徑直出門回房。 廂房裡擺了一桌子的菜,個個樣式精致,令人垂涎欲滴。 蘇淩蘭穿著一身寢衣,頭發披散在後背,翹著一隻腳擱在椅子上吃東西,一麵指點侍女將這個那個菜拿下去,等君姑娘回來再熱好端上來。回頭卻見葉臻進門來,不由挑眉:“不是說還要留半個時辰麼?這就回來了?”又招手說,“來來,你好久沒吃老楊做的菜了吧?我這回下江南把他帶來了……怎麼啦,他們給你氣受了?” 葉臻擺手,笑道:“誰還能給我氣受?是他們被我臭罵了一頓。” “乾得漂亮!”蘇淩蘭看似沒心沒肺,但在宮裡長大,猜都能猜個七七八八。她吃著東西,含糊不清地說:“你隨便罵,本公主給你撐腰!瞧他們那眼睛長在頭頂的樣子就來氣!”又忽地皺眉,嘶了一聲,“不過那個老頭好像還挺厲害,你打得過不?不然本公主把影衛借你?” 葉臻實在是餓了,坐下大快朵頤,聽著蘇淩蘭在耳邊絮絮叨叨,捂著臉把米粒扒拉下來:“阿蘭,你噴飯了。” “啊,是嗎……你別說出來嘛。”蘇淩蘭臉頰微紅,咽下了嘴裡的東西,繼續說道,“我有個朋友,就永寧伯家的三姑娘,你也認識,咱小時候一起玩過,南平坊的大姐大。她腦子壞掉了,看上了李尚書府的小公子——嘖,也就眉眼秀氣點,哪裡好看了?整天追著人家跑,人家家裡給她氣受,她為了裝淑女,跟個孫子似的低聲下氣賠小心。本公主給她罵了個狗血淋頭,她還在那給她情郎說話自我感動呢——我是說,你可千萬別跟她一樣,咱犯不著做小伏低。” 葉臻聽她炮仗似的劈裡啪啦講話,臉都憋紅了,又好笑又感動,點頭道:“好,我知道啦。你慢慢說,先吃飯。” “嗯嗯。”蘇淩蘭哥倆好地拍了拍葉臻的肩膀,“對嘛!臻臻寶貝,你可是堂堂公主!你留仙穀還有師父和六個師兄師姐,還有咱皇兄呢,你有橫著走的資本!受這鳥氣!” 葉臻見她眉目飛揚,不由發笑,卻又有些羨慕,禁不住微微嘆了口氣:“若真這麼簡單便好了。”見蘇淩蘭不解地看著她,又說,“公主金尊玉貴,身邊之人都想著伺候好你,哄你開心。對公主來說,他們是否真心對你這個人,並不重要。” “那不然呢?”蘇淩蘭眨巴眨巴大眼睛,“皇兄說,要努力讓底下的人愛戴我,如果做不到的話,敬畏也行。忠誠嘛,可遇不可求,不如利益關係來的可靠。”她狐疑地看向葉臻,正色說:“有些人就是滑頭,換不到真心,震懾就好了。” “可對於我和鎮北侯來說,身邊的人必須是絕對真心的,任何表麵文章,都會是致命的隱患。”葉臻說,想起葉家和望川樓的事,手指在桌下微微捏成了拳,“禍起蕭墻,不得不防。”對玄天承來說自然也是一樣。血影雖是他的親信,但並非全是他親信之人,多年前曾有血影通敵叛國泄露布防,害得玄天承和神策軍先鋒險些命喪黃泉。自那之後,就算洛逸等人每天忙得腳不沾地,玄天承也輕易不再讓他人經手要務。 蘇淩蘭臉上表情有一瞬間的凝重,旋即擺手道:“算啦,我不懂。”又說,“那你等鎮北侯醒來,看他會不會幫你出頭。” “婆媳關係可不會因為男人偏向一方而緩和。”葉臻撇嘴說,一麵又忍不住自得說,“無所謂,姐全麵發展,隨便挑刺,不服就乾。” 蘇淩蘭被她逗得咯咯直笑,片刻氣鼓鼓地感嘆:“我是真不懂哦,好好的姑娘們,上趕著被男人挑毛病,還個個尋起自己的錯處來。就那永寧伯家的老三,前兒個還來問我,說自己是不是眉毛太粗了不像個姑娘;還說他爹娘覺得自家寶貝金疙瘩還能夠上門第更高品貌更好的,都相看了好幾家姑娘了,給老三急的!我說那什麼花公子照照鏡子,脫了衣裳跟盤白斬雞似的,會幾個之乎者也就自詡風流公子,真好大的臉麵——我不是說你家那個啊。” 葉臻本聽得捧腹大笑,又是義憤填膺,聞言狠狠瞪了她一眼,“你敢說他,我揍你啊。”又紅著臉說,“他還就是我的寶貝金疙瘩。” “喲嗬。”蘇淩蘭連連咋舌,“你這話該說給那幾隻護崽的公雞聽,他們聽了保管喜歡。”又問,“那回頭鎮北侯知道了這事兒,你怎麼處理?他幫誰都不好,那要是甩手不管,也不對啊?” “我不會說,估計叢刃他們也拉不下臉說,他不一定會知道。”葉臻目光沉了下來,“他要是知道了,隨他怎麼做,跟我說清楚就行。就是一點小麻煩,他醒來恐怕一時還顧不上這事。” 蘇淩蘭嘆了口氣,說:“也是,都是積年的老仆,鬧得太難看也不好。”她臉上一時也沒了神采,悶悶道:“你說結親有什麼意思,白白受那委屈。” “這就委屈啦?”葉臻好笑地看著蘇淩蘭圓圓的白皙光潔的臉,忍不住心生憐惜,“世家公子,多半是從小錦繡堆裡養著的,家裡當眼珠子看護著也是應當。隻要男人不是個耳根子軟的,幫理不幫親,在家能做主,便很不錯了。不過公主金枝玉葉,誰敢不敬重?” “喲,你好像很有經驗的樣子,還敢編排本公主了啊。”蘇淩蘭哼了一聲,“你那位是錦繡堆裡養大的嗎?人家從小磋磨,戰場朝堂上風沙吹過,如今自然凡事都能自己做主。你道上京那些公子哥,有幾個能自立門戶的?且不說家門孝道束縛,便是得了機會,也少那般有魄力的。”又說,“我瞧近年那幾個寒門出身的倒是不錯。可一接觸才曉得,要麼是貪圖富貴,沖著駙馬之位來的;要麼便是一心報效,本公主也不好耽誤英才。” 葉臻聽得感嘆,調侃道:“看來公主小小年紀,已經看破紅塵了。” “我也不想啊。”蘇淩蘭撇嘴,“皇姐不是十八了嘛,禮部天天忙著替她相看夫婿。我看皇姐一點都不感興趣,也是,反正她喜不喜歡又不重要。我估計我以後也這樣。隨便咯,人家別算計我的權勢,對我好點就成,搞小動作也別給我看見。”又嘟嘴說,“不過我又不是皇姐,也不是一定要成親嘛。母皇說了,我在家裡留一輩子都行。” 兩人邊說邊吃著飯,忽聽外頭來報說上京特使到。蘇淩蘭一下子便慌了神,左看右看找不到外衣,隻好隨手抓了件披風裹在身上,又立時扯下來,三兩步跑上床裹上被子,閉上眼睛說:“跟他們說我病了在睡覺。” 葉臻無語地看著床頭散落的還沒來得及收拾的首飾,走過去打開抽屜一股腦都塞進去,又給她脫了鞋擺整齊。但桌上的兩副碗筷大剌剌的擺著,怎麼著也來不及收拾了,她正想著怎麼掩蓋一下,耳邊風聲忽動。 碧鸞落在她身邊,俯身行了個抱拳禮,接著便掠到床邊,掀開被子把蘇淩蘭抱起來,無奈道:“公主,您回自己房間去睡。” 蘇淩蘭強撐著假裝自己睡著了,但眼睫卻不停顫動,看得碧鸞一陣發笑,抿著唇去撓她胳肢窩。蘇淩蘭一下子睜開眼睛,跳下來瞪著碧鸞:“哎呀,本公主自己走。”一麵又道,“姑姑怎麼親自來啦?” “還說呢,彤雲彤霞她們,一個個凈知道縱著公主胡鬧。”碧鸞沉下臉,“很晚了,公主別鬧小姐了,讓小姐休息吧。” “哦。”蘇淩蘭悶聲應道,回頭看葉臻,“臻臻,你吃飽了好好睡覺哦。我明天再來找你。” “叫什麼臻臻。”碧鸞壓低聲音,“公主,這不是家裡。” “知道。臻臻,珍珍,都一樣嘛,我才不笨。”蘇淩蘭說著,歪頭看向葉臻,“是不是啊,周珍?” “自然,公主殿下。”葉臻微微垂頭說,目送二人關門離去,一回頭卻被嚇了一跳。 床邊不知何時靜靜地坐著個人,正伸出一雙白皙纖長的手,取下鑲毛的兜帽,露出一張白皙而瘦削的臉。 葉臻一時有些不敢相認,片刻俯身跪拜,口中道:“參見陛下。” “起來吧。”開口是微微的沙啞。 葉臻聞言起身,因牽動傷口,動作稍緩。她見女帝一直攏著那件厚實的披風,不由微微蹙眉。此時江州的天氣雖不算暖和但絕對不冷,室內早已用不到那樣厚重的披風。她猶豫片刻,倒了杯熱茶,低頭奉上,又規規矩矩退開,垂手而立,手指絞作一團。 卻聽上頭傳來隱隱一聲嘆息:“過來些。” 葉臻聞言,不多不少,往前挪了兩步。別的規矩她忘得差不多了,這條倒是牢牢記得:外臣之女麵聖時不能直視聖駕,無詔也不能立於聖駕十步之內。 “要我去扶你麼?”上首的聲音微微重了幾分,“過來,坐我身邊。” 葉臻踟躕許久,這才慢慢走到床尾坐下,仍舊低著頭。 “時間有限,別磨磨蹭蹭的。”女帝蹙眉,“過來些,我瞧瞧。” “我……草民無事,萬不敢耽誤陛下。”葉臻說著,自己都沒意識到聲音啞了,眼眶開始泛酸。她別過頭去,沒忍住掉了眼淚,連忙死死咬住嘴唇,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剛重新包紮的紗布又滲出血來。 女帝眸光微黯,倏然起身,徑直往門外走去。 門刷地打開,在風中晃悠。葉臻以為她走了,渾身一軟,蜷起身子靠在床尾,無聲肆意地掉起眼淚來。 片刻,忽地身子一輕,被人抱了起來。她下意識抬頭,隻見到女帝緊繃的下頜,又覺得渾身難受得厲害,索性大著膽子往她懷裡拱去。 女帝動作顯然有點僵硬,但很輕柔,將她安放在床上,調整好了枕頭的位置。 葉臻看見床邊不知何時多出的藥瓶紗布和臉盆毛巾,以為女帝是要幫她重新包紮手上的傷,誰料女帝徑直伸手去解她衣帶。她登時呼吸急促起來,伸手推拒:“陛下,我自己可以……不勞您玉手。” 女帝擰眉,單手握住她雙手手腕鎖在一邊,強硬道:“不許動。” 葉臻無法,隻好別過頭去,閉上了眼睛,任由女帝動作。她感到女帝的手指輕輕點在肩膀上纏著的厚厚的紗布上,停留了許久,接著又落到了發育中的胸前,頓時感到很不自在,情不自禁地瑟縮著,顫著聲喚道:“陛下。”她惶急地睜眼,眼中充滿祈求。 女帝已經很快地替她攏好了衣服,係上了衣帶,見她睜眼看來,眸中掠過一絲不自在,旋即溫聲說:“好好躺著,當心傷口長不好。” “……是。”葉臻應道。見女帝似乎還想看腿上傷口,連忙製止,“陛下,傷口都包著藥呢。” “嗯。”女帝聞言便止住動作,轉而伸手拉過被子給她掖好,又把她的手捉出來,放在自己膝蓋上,一邊輕輕吹著氣,一邊一層層地揭開紗布。 待到手心傷口全部暴露出來時,葉臻聽到女帝微微吸了口氣,接著朝她看來。她幾乎覺得自己眼花,才會從中看出心疼的情緒,又暈頭轉向地覺得,女帝待她與從前的確大為不同。不由得心裡發酸,下意識往她身邊靠去,又耷拉著腦袋,一句話都不敢說,由著她擺弄自己的手。 “看你和蘭兒有說有笑,我還以為沒事。”女帝皺眉瞪她,“長本事了是吧?那麼多人在,輪得到你逞英雄?” “……那他們倒是也逞一個看看啊。”葉臻頓時更委屈了,眼淚劈裡啪啦往下掉,“是,我沒本事,我不能全身而退,我自作主張我自以為是……” 她愈發覺得傷口痛,淚眼朦朧地卻見女帝放下了手中的東西,輕輕摸了摸她的臉,嘆息道:“我說這一句,你想到哪裡去了?好,是我語氣不對,可你不該挨罵嗎?他們做不到的事,你就有把握了?要不是延之去找你,你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葉臻忍不住哼了一聲,弱弱反駁說:“反正結果是好的。” 女帝點了下她的腦門,道:“得虧結果差強人意,否則這茬可不會這樣輕輕揭過了。” 葉臻不服氣地噘嘴,卻又辯駁不了她的話,也不知哪來的膽子往她身上蹭,撒嬌說:“母皇,我手疼。”“母皇”二字在她心底盤桓了許多年,此刻試探著叫出來,連心口都揪著疼。 女帝微微一愣,頓了片刻才冷哼道:“還知道疼呢。”手中動作卻是愈發放輕了。 葉臻往下縮去,小心翼翼地貼近她,即便是隔著厚厚的披風和被子,還是覺得十分安心。 卻聽女帝冷不丁道:“聽聞,你來月事了?” “啊?啊。”葉臻被問了個猝不及防,含糊地應道,“去年的事了。” 女帝欲言又止,沉默許久,才說:“你也慢慢長大了,總跟小子們一處混著,別忘了自己是個姑娘。平日裡少貪涼貪辣,有些地方少去……不是拘著你。別仗著自己年紀輕底子好,胡亂造作。”她摩挲著葉臻手指上一處淺淺的疤痕,“不徹底將養好,往後隔三差五地遭罪。” “是。”葉臻訥訥應著,感覺眼眶溫熱,“陛下說的,臣女都記住了。” 女帝聽她換了稱呼,不免有些失落,又問:“姑娘家用的東西,都有人做麼?” “有。”葉臻點頭,“朝姑姑記得日子,每個月都會送來。要注意什麼,姑姑也都一一囑咐過,陛下無需掛心。” “好,好。”女帝沉默下去,慢慢地上好了藥,包上了紗布。 葉臻其實潛意識裡期盼著女帝還能再說些什麼。見她久久不再說話,有些失落,卻也不奢求,隻是沉默地注視著她的動作。最後見女帝給她蓋好了被子,收拾了東西要走,終於忍不住問:“陛下……沒有其他事麼?” 女帝微微蹙眉:“其他什麼事?” “陛下叫劉山在信中寫的那些朝臣密辛,是什麼意思?陛下日理萬機,卻千裡迢迢來宣城,定然不隻是為了查看臣女傷勢。”葉臻坐起身來,垂首說。 “為什麼不可能?”女帝重新在床邊坐下,平靜地看著她,“阿臻,你是我的女兒。現在對你來說,沒有什麼事比養傷更加重要。” 葉臻被子下的手微微攢了起來。她隻覺得心揪著疼,半晌勉強問出一句:“難道我不是您培養的一顆棋子麼?既然我是您的女兒,您當年為何要把我送走?” “阿臻。”女帝蹙眉看著她,“你不要多想。” “我怎能不多想?”葉臻抬眸,眸中一片水光,“陛下想讓臣女做什麼,盡管吩咐就是,無需這般紆尊降貴。為朝廷出生入死,臣女本該萬死不辭。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 女帝目光驟冷,看著她半晌,道:“行,隨你樂意!”她有些強硬地壓著葉臻躺下,冷言道:“躺好了,好好養傷!朕可不要一顆廢棋!”她轉身便走,忽然就被葉臻一把抱住了小臂,沒回頭,冷冷道:“放手!” “我不。”葉臻哽咽著說,“為什麼我們不能好好說話?那我先低頭,行不行?” 女帝身形微微一頓,回過頭去,嘆息一聲,“是你先要惹我上火。你聽聽你說的那叫什麼話?” “難道我說的不是事實?”葉臻吸了吸鼻子,見女帝心軟,膽子又大了起來,“為什麼要一直吊著我不跟我說實話?我什麼都不知道,隻好自己去查,查完了捅了婁子您又不樂意……”她聲音不知不覺就小了下去,嘟囔著說,“我是橫著豎著都挨罵,不如您早告訴了我,省得我費力不討好。” “自你下山歷練,凡事都自己拿主意開始,我跟你說的哪句話不是真的?”女帝瞪她一眼,道,“至於為什麼送你出宮,我要是存心糊弄你,你壓根不會知道這事。” “那葉家的事呢?”葉臻定定看著她,“您不知情,對嗎?” 女帝半晌才明白她什麼意思,又驚又氣:“臭丫頭,合著你信了葉鶴林的話,朕和寧壽宮茍且,故而聯手除掉葉家?”嘖了一聲,“真是欠你的。” 葉臻訕訕道:“那……不是真有這可能嘛。”見女帝麵色陰沉,連忙擺手撇清關係,“我就是想過,想了一下子而已……”旋即蹙眉,道:“關於葉家的事,我真的有發現。說來話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