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藍斕(1 / 1)

天瀾筆錄 子慕淩兮 5510 字 2024-03-16

葉臻從鎮南關的斷指說起,講到青閣找到葉明,又講到望川樓的事。至於她和方榆的合作,還有關於葉鶴林的事,以及臥龍山的內幕,她早先已經在無極閣的報告中一並說明。但無字書和上元縣的信件,由於還不是完全的證據,她沒有說出來。在講楚離仇之前,她有過片刻的猶豫,但還是和盤托出,一麵又小心地去看女帝的神色。   “你跟他的恩怨,你自己把握分寸。”女帝聽完後沒什麼表情,“還是你需要我給你參考意見?”   “好吧,我就知道。”葉臻悶悶地嘀咕,抬頭問她,“陛下不插手麼?畢竟是楚定山的後人。而且陛下不是要發兵攻打青城山?就算那是個幌子,我也不能橫插一腳壞了事。”   “你怎麼想,就怎麼做。我一直相信你的判斷。”女帝看著她,溫聲說,“楚離仇虐殺你的親人,是既定的過錯,你恨不得殺了他。可就算不是因為楚家的淵源,不是因為青城山,你還會對他心軟,因為你的猶豫,你又對葉家人產生了愧疚。對嗎?”   葉臻聽得發怔,手指緊緊揪著被子,眼圈微微紅了:“我知道我不能對得起所有人……可我過不去心裡那個坎。”她克製地抓著女帝的衣袖,微微啜泣:“還有阿芙……她本可以不用死的。”   女帝嘆了口氣,往前坐了坐,輕輕攬住她瘦削的肩背。她撫摸著葉臻的頭發,說:“沒有那麼多本來和如果。阿臻,你不能料事如神,也不是神通廣大。”她看著葉臻清澈濕潤的眼睛,和其中倔強不甘又自責懊惱的神色,一時有些恍惚,接著打趣道,“你把自己當做神明麼?便是神明,也不能主宰萬事萬物。”   葉臻愣愣看著她,不解道:“神明?我沒想過。”   “那便好。世間並無神明,你也不能在人治社會談法治,但可以盡量去追求公道。”女帝輕笑,“看來薑堯跟你說了不少。隻可惜他們那一套水土不服,你也算是有識之士了,尚且滿腦子胡思亂想,何況他人。”   “誒……”葉臻瞪大眼睛,一時有些消化不了這些話,片刻訥訥道,“我沒想那麼多。我隻是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沒關係,你還小呢,便是我也沒全然明白。”女帝聲音柔和了一些,“阿臻,你閱歷龐雜,又擔了遠勝旁人的擔子,凡事三思自是好的,可也不要因此把你自己丟了。”她看向葉臻的目光中終於忍不住流露出心疼,“你問問你自己,你究竟想怎麼做?你想怎麼做,隻管去做。凡事皆有兩麵,你不能對得起所有人,愧疚和仇恨,都是承諾,不是嗎?”   葉臻若有所思,片刻點頭,乖巧道:“臣女明白了,多謝陛下答疑解惑。”   女帝摸了摸她的頭,又說:“活得鬆泛些。別以為什麼都該你去,管好你那一畝三分地,量力而行,聽到沒?”心中一時暗罵那青雲老兒,天天給自家女兒熏陶什麼以天下為己任,舍生取義在所不辭,弄得孩子都魔怔了,忍不住就說,“怕你陰鷙偏激,誰承想還是個白麵團子。”   “哦。”葉臻聞言很是委屈,撇嘴反駁,“我哪裡白麵團子?怎麼著也是黑心湯圓。”   “都一樣可愛。”女帝笑起來,掐了把她臉上的軟肉,又正色道,“阿臻,我很驕傲,我的女兒被她的師長們教養的很好。”   葉臻目光本有些黯淡,慢慢地亮了起來,遲疑道:“真的麼?”   女帝故意抿唇不語,片刻才說:“不許驕傲,再接再厲。”   葉臻揚起的笑意半路又垮了下來,半晌小心翼翼地抱住了女帝的胳膊,整個人掛在了她懷裡,叫了一聲:“媽。”見女帝僵硬了一下,卻沒說話,她顫著聲音說,“我很想你。”卻也隻是言盡於此。她沒有說,抉擇麵前,生死關頭,給了她力量和勇氣的;她這八年來一路追趕的星辰:一直都是媽媽。   女帝仍舊沒有說話,事實上她全然不知該如何接話。她能清晰感覺到自己心中的愧疚與心疼,也能感覺到渾身因為咒術破戒而傳來的劇烈的疼痛。無妄塔和浮虛山上心魂俱碎的絕望與哀慟,玄都和黎城的屍山血海,那些她本已親手埋進記憶深處的碎片,忽地全數湧入腦海,拚湊出完整的畫卷,清晰地橫亙在眼前。但她的手腳都似乎被葉臻那輕輕的擁抱束縛住了,完全挪動不了寸許,連帶著渾身的痛楚都變得麻木。   她說不出自己有多愛這個女兒。一切都太沉重,該隨著她的生命一同深埋黃泉。可她又是那麼不甘——她像如今的女兒一樣,執拗地想要尋找一個或許不存在的真相,試圖推倒那些高高在上的秩序和審判,以及……   愛一個人。   女帝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緒裡,等她想要跟葉臻說些什麼的時候,卻發現葉臻已經睡了過去。她籲了口氣,輕手輕腳地幫葉臻擺好睡姿,掖好被角。   窗外傳來三聲布穀鳥的叫聲,她知道自己該離開了,隻是卻在床前久久未動。   其實是她對不起自己的女兒。想要找到那個所謂的真相,也隻是為了證明他們當年的堅持並沒有錯,是那群老東西……可如若當時不選擇把他們兄妹生下來,今時今日,會是何種光景呢?   女帝這般想著,搖頭自嘲。她也是傻了,才會糾結這種無意義的問題。當時就已經做好承擔一切後果的準備,往後也不可能再回頭。他們兄妹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她隻要還活著一天,就會愛護他們一天。   女帝最後看了葉臻一眼,便恢復了無悲無喜的神色。她掌下微微湧起靈力,化去指尖凝結的霜白,整理好衣袍,籠上鬥篷遮住了臉,這才緩步往外走去。   彼時夜色已深。城中秩序在逐漸恢復,百草堂外朱雀大街上也逐漸沒了人聲喧嘩。今日十一,又是個大晴天,月華如水,鋪散在光滑的青石板上。   百草堂中戍衛的本就都是無極閣的影衛,見碧鸞稍後一步跟隨著一襲鬥篷的人出來,紛紛低下頭別過身去回避。   女帝徑直朝著隔壁廂房走去,一麵說道:“此事不必再藏。傳信回京讓攸寧即刻著手準備,明日便發鎮北侯代天子巡狩西南的敕令。另敕方榆為保寧知府,即日啟程赴任。”   碧鸞應下,又蹙眉道:“恐怕方世文他們還要鬧。”   “就讓他們鬧。朕敬他三分,他還真當自己是盤菜了!”女帝冷笑道,片刻又擺手,“這樣,給他謀個差使。阿臻說西南那邊的學校開辦都沒落到實處,讓他去管這個事,就掛在巡狩名單裡。”   “到頭來,還是侯爺扛下了所有。”碧鸞嘖了一聲,“主子,您真不客氣。本來要不是對付秦家,侯爺還不至於被方世文這麼針對呢。”   “那是方世文蠢,秦振義說什麼都信。”女帝說著,腳步微微加快了些,“至於延之,給什麼榮寵都不為過,什麼針對都該他受的。”   叢刃倚門守著,幾乎是在女帝靠近的瞬間就暴起阻攔,然而瞬間被扼在原地,隻能瞪大了眼睛恐怖地看著她,張嘴欲喊,卻發不出聲音。   女帝收了手,淡淡道:“我若有心,你右手已經廢了。”   這一會兒的功夫,又有兩個玄甲衛從暗處現身,緊張地盯著女帝主從二人。叢刃的功夫在他們幾人中已是絕佳,卻仍舊被一招製服,他們都不敢輕舉妄動了。   “你去問問玄弋,他敢不敢攔我?”女帝冷冷道。   叢刃等聞言,倒吸一口冷氣,看見女帝左手掌心隱隱浮現的玉白色光輝,連忙退開,恭敬道:“您請。”   女帝進門,摘下了兜帽,玄琨守在房內,見到她麵容的剎那,眸色陡然變深,卻還是淡聲道:“藍大小姐,別來無恙。”   “在九州,還是稱呼我陛下。”女帝眸光分毫未動,徑直從他身邊走過,“玄琨這名字,也還是藏起來為好。”   碧鸞站在門口沒有進來,卻也換上了一副冰冷的神色:“玄都統,請您回避。”   “若是因為君七,我道歉就是。”玄琨捏著拳頭說。   “嗬,那不至於。”女帝已經走到了臥房門口,停住腳步回頭,銳利的目光似是要看穿玄琨所有的偽裝,“玄琨,你曾宣誓永世效忠玄弋。”   玄琨靜靜看著她,說:“效忠尊主的孩子,也是一樣。”   女帝注視著他的神情,半晌道:“最好如此。”她進了臥房,沒再管外頭如何。   臥房中縈繞著淡淡的水藍色的光暈。房間四角都擺上了水盆,水藍色的光暈正是從其中升起,由實體的水柱漸變化為虛幻的光柱,凝結成透明的光罩,籠在床上。光罩中溢出絲絲縷縷的水汽,如蠶絲般包裹著床上之人的身體。   女帝在床邊坐下,這陣法並沒有對她表示出任何排斥之意。她屏息凝神,用靈識查探了玄天承的情況。本是想運功幫他修復筋脈臟腑,但既已有人結了水係療愈陣法在此,便隻取自己冰係靈法中溫養的一脈,慢慢傳入他身體。   她忽然蹙眉,站起身來,掌中靈力洶湧,直往房梁迸發,就聽外頭玄琨含著惱怒的聲音:“誰?”   玄琨沖了進來,卻不見任何異常,隻見療愈陣法微微晃動。又見女帝一手握著一截斷裂的橫梁,其上有黑氣縈繞,不由瞳孔微縮:“煞?”   女帝沒有回答,用靈力將那橫梁碾碎,接著抬手結陣,房中金光一現,而後又消失不見。她這才道:“守著你們少主,寸步不離。待他醒來,無相結界會自行解除。”   女帝話音未落,身形便已消失不見。她轉瞬出現在院墻之外,碧鸞已經先一步到達,正蹲在地上,手中靈力圈起了一小撮黑霧,見她來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便捧著那黑霧給她看。   “追到這裡了?不應該啊。”女帝蹙眉,下一刻攬著碧鸞疾步後退,接著又站定腳步。   來人一身幽深的黑袍,麵容乾凈白皙,發色微紅,瞳孔微金。他卻並不收手,手中那把閃著冷冽銀光的長劍毫不留情地就刺了過來,其上蘊含的靈力瞬間將碧鸞掀到一邊。   女帝雙眸微瞇,右手兩指凝了冰霜,頂住劍鋒微微一擰卸去劍勢,腳下卻連退數步,喉口微有腥甜之感。   剎那間,空氣中洪波湧動,兩人的頭發都被氣流吹得飛起,而後又迅速歸為平靜。   碧鸞已經迅速調整好趕了過來,緊張地看了眼女帝,一時沒有出聲,警惕地看著來人。   那人沙沙地笑起來,收了劍,說:“藍斕,你虛弱了許多。”他的聲音十分沙啞難聽。   女帝慢慢地放下了手,咳了一聲:“你也不及當年了。”   碧鸞這時驚呼出聲:“格落大人,您……怎麼這副模樣了?”   “原本那張臉燒壞了。”格落說。他收起了劍,看了碧鸞片刻,才笑說,“你是當年那個闖無妄塔的小丫頭?長這麼大了。”   女帝讓碧鸞先離開,碧鸞本有些擔心,女帝卻擺擺手叫她放心去。等她走遠,女帝才道:“蒼梧山之中,是你助我布陣?”   “不然以我們如今的力量各自為戰,怕是毫無製衡之力。”格落指了指地上尚未散去的黑氣,“即便是我們合力布下鎮神決,也照樣讓他逃脫了。”   “起碼能牽製一時。”女帝道,“否則日照峰之局難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