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著全身綿軟的無力感,稀碎的人聲逐漸在江風的腦海裡清晰。 感受到有東西在自己手臂上擦過,江風下意識的緊了緊手掌,卻發現挪不動半點。 江風艱難抬開眼皮,在他渙散的目光中映出一個笑吟吟的小女孩,正用布帕擦拭著江風手臂。 身處山洞之中,雖是光線昏暗,女孩亮晶晶的瞳孔卻頗為醒目。 “……” 江風嘴唇乾裂,喉嚨動了動,發出一點似有似無的聲響。 “江哥哥,你醒啦!” 小女孩皮膚黝黑,正是陳燦燦,此刻眼見江風醒轉,欣喜叫道。 “爺爺說了,江哥哥一醒,就喂水給你,燦燦去啦!” 陳燦燦放下布帕,端起一旁木碗,開心地往泉水處跑去。 不一會,陳燦燦便小心地捧過一碗滿滿的水來。 許是從未喂過水,隻是笨拙地將木碗湊到江風的臉頰邊。 “哥哥,你怎麼不喝呀!”女孩眸子撲閃著疑惑。 碗裡的水傾瀉到江風臉邊,卻是半點沒到嘴裡,江風竭力努過嘴,還是接不到落下的水流。 “江風小友,見笑了。” 一隻皮膚乾皺的手接過木碗,隨後有力地把江風挽起。 “這一次,又是去了兩日,若是每隔三日便遭蟲噬,怕是小友的身體扛不住這等折磨。” 陳諒直將木碗中的水精確地喂進江風嘴裡,麵帶愁色道。 猶如久旱逢甘霖,江風蒼白的臉上恢復了一絲血色。 緩了好一會,江風振奮道:“爺爺,我還能撐得住。” 陳諒直略帶微笑地點點頭,眼中的愁慮卻未減少。 “爺爺,燦燦已經好好照顧江哥哥了,能不能不要給燦燦吃爛葉子了?” 陳燦燦搖著陳諒直的手臂,撒嬌似的央求道。 “爛葉子?”江風驚道。 “嗬……小友,爛葉子在這都能被搶著吃,燦燦吃的,其實是被我捏碎的蠱蟲。” 陳諒直一邊安撫著陳燦燦,一邊嘴唇翕動,向江風傳音道。 想到前兩日村民們的嘩動,江風一時啞言。 經歷了這些天的種種,他無法再以書上的道義評判世事。 人總要為了什麼而活,在險難厄境前,為了生存,或是為了心中彌足珍貴的事物,是非對錯,仿佛沒那麼重要了。 在昏迷中,江風腦海裡數次回閃過在山峰上殺人時的場景。 江風清晰記得,在他殺死那個蠱人時,心中沒有半點憐憫。 螭龍玉佩所帶來的強大力量如此暴虐,又多麼誘惑。 江風心裡好似在被一個幽暗的漩渦不停吸扯,但父親臨死前的話語如同一隻溺水時的援手,讓江風在這漩渦中得以喘息,而這也正是江風一路來所堅持的。 復雜的情緒交織難解,江風看向木碗中殘餘的清水,仿佛又回到了城主府,湖光瀲灩間,穆謙向自己的發問猶然在耳,而他心中的迷茫更甚。 “小友,這些天你什麼東西都沒吃,哪怕是修士,也是經不住的呀!” 陳諒直從懷中摸出一把被碾得稀碎的蠱蟲碎塊,遞給怔神的江風。 從外形上看,確像一把枯爛的葉子。 “江哥哥,這個吃起來很苦,燦燦很不喜歡。”陳燦燦嬌聲嘟囔道。 江風舒顏一笑,接過蠱蟲,一口吞入腹中。 “燦燦別怕,你看哥哥都吃光了!” 江風接著輕輕揉了揉陳燦燦的腦袋。 “那江哥哥以後要和燦燦一起吃喲!” 如小鹿般可喜的女孩咧開了笑臉,向江風伸出了一隻小指。 “這是?”江風微訝。 “拉鉤才算數喲!”陳燦燦急道,小手在空中連連揮舞。 “好!咱們約定好了,燦燦可不能反悔了。” 江風被逗出了笑,同樣伸出小指,與陳燦燦拉了個鉤。 江風這才看清,陳燦燦手上的骨製手串刻著一些小字。 陳燦燦、陳蓮郎、董良鶯、陳諒直、王繡…… 見江風看得認真,陳燦燦炫耀似的將手串舉到江風臉前。 “阿爸說了,心底裡最重要的人,要把他們的名字好好記下來!” “這是燦燦……這是阿爸……這是阿媽……這是爺爺……這是奶奶……” 陳燦燦認真地數過骨質手串上的名字。 一旁的陳諒直莞爾一笑,拉過陳燦燦小手,指著江風說道:“爺爺之前還和你說過,這個哥哥的名字叫什麼?” “江!唔……” 陳燦燦低著頭看向腳尖,囁喏道。 “我叫江風,燦燦記不住的話就算啦。” 江風麵帶微笑,語氣柔和。 而陳燦燦依舊別著臉蛋,陳諒直見狀,隨即目光有些深沉,但還是沒說什麼。 正此時,山洞中再次響起騷動。 “滾你的,還想和老子搶東西,也不看看自己什麼貨色!” 一個猴瘦男子在幾人的簇擁下,用腳不斷狠踹著一名已被打趴在地的村民。 “王貴,你過分了!” 陳諒直站起身,向猴瘦男子嗬斥道。 猴瘦男子就是之前在山洞中領頭鬧事的王貴。 這時聽到陳諒直的嗬斥後,王貴悻悻收回腳掌,隨後又朝地上的村民啐了一口唾沫,方才拿出懷中的一塊飯團,惡狠狠咬了飯團一大口。 但在感受到身邊饞涎欲滴的目光後,即使心有不甘,王貴還是將所剩不多的飯團分給了身旁跟班。 “陳諒直,你也小心著點!” 王貴咀嚼著口中米飯,甚至用手護住嘴巴以使沒有一顆米粒落下。 話語不清,但王貴的氣勢卻不落一分。 在陳諒直宣布不再收受飯團後,外頭蠱人送來的飯團便是落到了最善扯狠鬥勇的王貴手上。 雖是如此,陳諒直也不想再去管了。 陳諒直嘆了口氣,支走了陳燦燦,而後帶江風再次來到山洞的最裡部。 底部石壁邊上,陳諒直拉起幾塊破布。 在破布遮掩之下,旁人再無法從外頭窺探到其內的情況,形成了一小片獨立的空間。 “鄉親們,看在我陳諒直幾分薄麵上,容我暫借這泉水之處兩時辰,時間一到,絕不再叨擾眾位。” 陳諒直朗聲向外說道,也不再看外頭村民反應,隨即合上破布。 “爺爺,如此大費周章,為什麼?”江風問道。 “前兩日的狀況,你也看到了,若是大夥齊心一致,外頭也不會有這麼多向典龍俯首的人了。” 陳諒直劃拉過一些木製器具,除此之外,更有不少器具堆在一旁,足夠江風七天修煉的用量。 “也正是因此,我們的行事就越需要隱秘。” “爺爺,您如此恩助,我真真無以為報。” 江風雙膝下跪,就欲磕下一個響頭。 陳諒直手掌一擋,阻住江風磕下的腦袋。 “小友,若你不嫌老頭子年衰力微,這個頭,可以待會再磕。”陳諒直含笑道。 江風腦袋一抬,疑惑道:“爺爺……此話怎講?” “小友,可曾聽說過淮州陳氏?”陳諒直眉毛一挑,反問道。 江風眼神一凜,緩緩說道:“淮州陳氏,顯赫二百餘年的豪強世家,曾經商路遍布慶光王朝,不隻是富埒王侯的一方巨擘,更因其家傳槍、拳功夫馳譽天下,累世皆有公卿拜入廟堂,稱得上勢焰熏天,隻是……” 江風頓了頓,淮州陳氏的故事已是市井裡的老生常談,他已聽了說書人講解了不下百次。 陳諒直嗬嗬一笑,屈身坐下,接著身體隨意靠在石壁上,旋即他的眼裡有了些勃發的英氣,又覆上了幾點英雄遲暮的感慨。 “小友,繼續說,已經很久沒人和我這老頭子講這些故事了。” 見陳諒直閉上眼睛,江風深吸口氣,接著說道:“二十六年前,當朝皇帝神秘消失,慶光王朝四龍爭嫡,一時間朝綱混亂,天下戰火四起,門閥士族們紛紛割據一方,那時尚為太子的戲伯瑜,勢力不敵有涼州鄭望支持的二皇子,危難之際,淮州陳氏雪中送炭,陳家的陳佑平帶領著整個淮州陳氏,兩年時間,為戲伯瑜打下了慶光王朝的半壁江山,更數次抵抗下了瑚木王朝和雲康王朝的入侵。他貴為大將軍,戰功彪炳日月,可當新朝已定,戲伯瑜登基之後,又忽地傳出陳佑平通敵叛國之事,此時誰也想不通將要封拜侯爵的陳佑平會做出此等事,但前前後後牽扯出千餘人,裡頭不僅有陳佑平的心腹大將,更有不少在朝廷舉足輕重的官員,人人供詞皆是一致,鐵證如山下,陳佑平被處以極刑,削為人彘,淩遲處死於鬧市中,淮州陳氏一族在事件爆發後,除了婦女,全族男人皆被賜死,爾後因念陳佑平赫赫戰功,唯留陳佑平獨子。此案轟動一時,因發生在更改年號的同年,又稱紹昌大案。” 陳諒直始終閉著雙眼,此刻聽完江風述說後,才仿佛夢醒般睜開恍惚的眼睛。他眼裡閃著追憶,像有太多過往藏在了眼底,久久才回轉過來。 “講得好啊,我再問你,陳佑平使的什麼功夫?”陳諒直接著問道。 江風不假思索道: “陳佑平使的九尺長槍,乃是陳家傳承至寶,名為驚虎,用的槍法名喚沖合槍法。相傳陳佑平揮舞長槍時,四周竟有虎嘯般異響,因此名號虎威君。” 在江風幼時,不止一次地幻想過自己能有這位傳奇將軍的威風,也常常拿些樹枝充當“驚虎”,朝著花花草草瞎比劃。 坊間有不少為陳佑平鳴不平的流言,每年節日更有許多人私下為他祭祀香火。 在江風心目中,天底下沒有比這位“虎威君”更厲害的將軍了,每當說書先生講到陳佑平時,場下總是圍得水泄不通的。 “虎威君…虎威君!”陳諒直一字一頓地嘆道。 “爺爺,您和這位將軍,是什麼關係?”江風咽了咽口水。 “我來自淮州,陳氏……嗬嗬,當年在淮州,隻要別人聽說你姓陳,誰不會忌憚你幾分。” 陳諒直黯淡的瞳孔有了些明亮,往日的歲月太過崢嶸,即便這麼多年過去,還是無法掩蓋那份記憶中的輝煌。 “佑平這小子,想當年我還幫他遞過情書呢,這傻小子,這麼多女人喜歡他,他就偏偏挑了那一個……” 陳諒直搖頭淺笑,旋即嘆道: “時間過得太快,不知覺間他就是能夠獨當一麵的男子漢了,而我還在鬥雞走馬,敗家子一個。” 陳諒直自嘲般笑了笑,繼續道: “陳氏一族槍、拳兩係同宗不同脈,我是拳脈的,佑平是槍脈的,我算是他的大哥。在他被選為少族長的那一年,戲伯瑜找了上來,真不知道這個天殺的是怎麼說服佑平和族老們的,要我說,就該遠離戰事,乘勢而行。” “不過族老們說得也對,我不過是一個遊手好閑的敗家子罷了…有什麼臉麵再議論大事。” “也許是羞愧,也許是自尊心作祟,在那一年,我離開了家族,之後的時間裡,不時聽到旁人說起淮州陳氏如何耀眼,我是打心底裡高興啊,不管我走了多遠,我還是淮州陳氏的族人。” “時間過得真快,快到我以為自己在做夢,才過去三年,曾經朝夕共處的手足兄弟皆被問斬,陳家大宅被付之一炬,轉眼間淮州陳氏隻剩下我和那未曾謀麵的侄子兩個男丁,人們紛紛稱頌著新皇登基,而世上好像就突然沒了淮州陳氏。” 陳諒直眼角不覺流出兩行清淚,雖仍活於世間,他卻背負著比死亡更為痛苦的哀戚。 “唉……或許當年我留下來幫佑平,結局會不會好一點?” 悠悠一聲嘆息,夾雜著太多內疚與悔恨。 隨著這一樁不為人知的往事被揭開,江風已是瞠目結舌。 他早已發現,陳諒直的一言一行,與鄉野村民有著很大差異,雖然猜測到陳諒直的來頭不小,不曾想竟是這番驚人的身世。 “淮州陳氏!官府早有緝拿令下出,凡有發現淮州陳氏殘餘男丁,賞黃金千兩,封為百戶,知情不報者,同罪論處。” 江風心中不覺出現這段通緝令上的話。 時至今日,通緝令依舊沒有撤下,所以他清楚陳諒直這番話的重量。 “爺爺,這段過往,我會銘記於心的。”江風肅穆道。 陳諒直眼中略帶寬慰,點了點頭,繼續說道: “我嘗試過與朝廷鬥過,但戲伯瑜手下高手雲集,單憑我一己之力,已是翻不起半點浪花,敗局已定,世上再無淮州陳氏,也沒有了一個遊手好閑的公子哥,多了一個躬耕於五茂林的村夫。” 江風默然,這些話太過沉重,即便他身為旁人,也有些被壓得喘不過氣的感覺。 “是我犯下的罪孽太多了吧,老天爺還不願饒了我,唉……沒曾想救不回淮州陳氏,也救不了五茂林的村民,是我無能啊。”陳諒直搖頭嘆道。 “爺爺,若我功法精進,或許有望幫助大夥脫困!” 江風目光熠熠,帶著幾分莫名的自信。 “孩子,我隻想要你一個承諾。我也不會虧欠你,除了助你修煉,我還有一份東西給你。”陳諒直平靜說道。 “爺爺,不必說這些見外的話,您隻管說!”江風重重說道。 “你隻需答應我,若你真有機會逃出生天,一定要帶上燦燦!” 陳諒直眼光深沉,緊緊注視著江風。 “爺爺,您放心!我一定會為了大夥……”江風道。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江風,可以麼?” 陳諒直忽地打斷江風的話,眼神有些銳利。 江風看到陳諒直的眼神,旋即有了些明悟。 啞然片刻,江風應允道:“爺爺,我會的。” 等江風說完最後一個字,陳諒直欣慰地點了點頭。 陳諒直深吸了口氣,旋即道: “孩子,今天我打破陳家立族以來三百餘年的族規,將陳家傳承功法交予你,你可接受?” 江風難掩激動,一半是對陳諒直的感激之情,一半是對這享有赫赫聲名的淮州陳氏家傳絕學的興奮! 對江風來說,這一路來的歷程何嘗不像是夢幻一般。 換做以前,他萬萬想不到會有如今的經歷。 而這一路的種種哪樣不在提醒他,弱者,隻享有被強者隨意支配的權利! 他不甘受製於人,也不想讓心中的道義被強力踐踏! 唯有以暴製暴,比所有人都強,才能成為規矩的製定者,才配去扭轉不合己意的事! 江風太想變強了。 “恩師在上,受弟子江風一拜!” 江風鄭重磕下頭顱。 “本以為愚子天資遲鈍,是天要亡我淮州陳氏,沒想到竟會遇到你!好徒兒,快快起來!” 陳諒直笑容滿麵,眼中綻放出從未有過的暢快。 “為師要教你的,名為……” 陳諒直緩緩站起,擺出一個拳架。 捭闔之間,陳諒直全身仿佛積蓄起了千鈞之力,宛如一張拉至滿月的勁弓。 “意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