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的某一天,我去白川市出了一趟差,在和合作方開會說了幾句廢話之後,得空自己一個人到海邊逛了逛,就當作是旅遊了。在那邊所謂的“黃金海岸”,我遇到了一位年紀不大的甫口市人。隻記得當時他看上去像一隻不小心飛出窩的家雀,一邊不停原地來回打轉一邊嘴裡還說著些什麼。這是在和誰打電話嗎? 我以前還在學校的時候就經常把用藍牙耳機接聽電話的人當成是在跟我說話,往往是“啊?”的一聲就緊接著問對方剛剛說了什麼。像這樣貿貿然的搭茬在校園裡屢見不鮮,很容易弄得兩邊都很尷尬。 對方要是男同學還則罷了,說清楚了大家就哈哈一笑,說不定還能因為這個多認識個朋友。可對方要是女同學,那就得看看你的相貌如何了。 你要是模樣俊俏些,說不定人家輕輕一笑還以為你是來搭訕的,把聯係方式都給了你。可要是你的模樣不入眼,就算你連聲道歉然後捂著臉逃跑,也能聽到身後傳來的陣陣奚笑聲。後來我就吸取了教訓,從此不再隨便搭茬。 別問,問就是我隻在遇見男同學的時候發生這種狀況,絕不可能是捂著臉落荒而逃的那個。 出了學校,這種狀況就少見得多了。外邊的人多冷漠啊,別說你在路上說話,就算你躺在地上抽抽,也不會有人多看你一眼。 當然,也怪不得人家,這很符合達爾文在《物種起源》裡說的“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優勝劣汰”嘛。環境都改變了,你很難要求他們不跟著適應。發出“人心散了,隊伍不好帶的”感嘆的人,從來不會想過為什麼他帶的隊伍人心會散。所謂的“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的說法,其實就是感覺大家都不好糊弄了而已。 少見不代表不防備,這次也不例外。我三步並作兩步趕到他側邊,然後朝他的耳旁仔細看了兩眼,果然帶著藍牙耳機。幸好,沒有鬧出笑話來。 因為他的口音實在是太明顯了,所以一開始聽他向電話那頭委屈的辯解些什麼的時候,我就聽出他是甫口市人了。等到我折返回來的時候,他已經打完電話了。興許是穿著西裝來海邊玩的中年男人太少見了,更別提我還沒帶女伴,所以他並沒有拒絕我的攀談。 當我一開口就很肯定的說出他是甫口市人的時候,他還表現得十分驚訝,不明白我是怎麼認出來的。我說我是直接從他的口音中辨認出他的身份,他反而更加不信了。“我的官話應該還是很標準的吧。”他不停的這麼說。 聞言我哈哈一笑,也沒說他的官話到底是標準還是不標準,隻是轉頭和他聊起了甫口市和白川市的一些名勝古跡以及人文故事。誰不喜歡自己的故鄉得到別人的承認呢?更何況我是同時在誇獎他的第一故鄉和第二故鄉,這明顯拉近了我和他的關係。 一陣交談過後,他告訴我說他叫楊守中,就是楊樹的楊,“多言數窮,不如守中”的守中。看到我一臉的茫然,楊守中感到有點不好意思,因為這句話還是很有名的,他以為我應該知道,所以就想在剛認識的大朋友麵前小小的賣弄一下。 隨後他跟我解釋道,這句話語出《道德經》的第五章,意思是人說的話多,往往會使自己陷入困境,還不如保持著虛靜沉默,把話留在心裡。這裡麵所說的“虛靜”是道家追求的一種極高境界,但是楊守中的父親並不是要他真的修行到達這個境界,然後去當道士,應該隻是截取了其中的一部分含義,希望楊守中今後能少說不該說的話,多做應該做的事。 就像海明威說的那樣,我們花了兩年學會說話,卻要花上六十年來學會閉嘴。很顯然,楊守中並沒有明白老父親的良苦用心,或者說,他明白了,但還是沒能做到。因為楊守中說,他今天難得回來一趟,結果卻和母親吵了一架,這實在是讓人沮喪,所以才選擇到海邊來散心的。剛剛的那通電話,就是他母親打來詢問兒子的去處的。 和母親吵架可不是一個好的主意,我已經忘了是在哪裡看到了這麼一句話,卻讓我一直記到今天。說是人們習慣於把好脾氣展示給外人,卻把壞脾氣留給身邊最親近的人。如此,身邊最親近、最柔弱的母親就最容易遭受到來自孩子的毫不掩飾的惡意。但是作為外人,我又是以什麼立場來說這種話的?所以我不能明著說,隻能委婉地表達了一些類似的意思。 聽了我說的話,楊守中有些茫然,他先是看了我一眼,等到明白我的意思後他才笑著對我說多謝提醒。他解釋說他並不是因為亂發脾氣跟母親吵架,反而是因為母親太過心軟才跟她起了爭執。 因為母親太過心軟而跟她起了爭執?這個理由可以算是聞所未聞了。於是我自認為很適當的表達了自己對這件事的好奇心,話裡話外暗示楊守中跟我聊聊這事。 就像是我前麵說過的那樣,對於白川市來說,我隻是個出差期間抽空來遊玩的旅人;對於楊守中來說,我隻是一個投緣的新朋友。 一旦離開白川市,我們就很可能這輩子都再也見不到麵了,完完全全是陌生人了。這個道理我能明白,那楊守中自然也能明白,因此他並不抗拒跟我說說平時不能和身邊其他人講的、和他們家有關的故事。 ······ 甫口市和白川市雖然同處一個省,但是卻在各方麵都有著明顯的差異,這也許會讓外省甚至同省的人大為吃驚。甫口市的鄉下人個子不高,老是愁眉不展,他們大多以種田為生,住的是用木頭蓋的房子;而白川市的鄉下人就不同了,個子要高一些,神情總是很大膽,他們則大多以捕魚為生,住的是用石頭壘的房子。 1976年9月,一個和尋常沒有什麼區別的中午,太陽依舊無情的炙烤著大地,隻是時不時會有一陣涼爽的風吹過,表達著這世界微薄的愛意。 甫口市鄉下一座不知名村莊,幾棟由木頭建成的老房子附近,我的奶奶正在農田裡勞作。為什麼這裡沒有名字?並不是我不方便說,而是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奶奶的名字。因為奶奶很早就病逝了,那時候我父親楊建設也不過才五歲而已。如今幾十年過去了,當時的人們現在都支支吾吾說不清我奶奶的姓名,更何況是懂事後才從大人們的隻言片語中拚湊出故事的我呢? 當然,在這個故事的開始,奶奶也才不到三十歲的樣子,這時候正頂著大太陽在村莊附近的田裡清理雜草呢。隻見她用鋤頭緩慢而堅決地挖出了一株雜草,緊接著又小心翼翼地側著把土推平。直到這塊地方看上去和四周一樣平整,她才會露出心滿意足的表情,選擇撐著鋤頭站著稍微休息一下。 這些雜草的生命力實在是太旺盛了,就算奶奶每天都會來打理農田,但總是時不時會有幾株雜草冒出來給她一個驚喜。 說到驚喜,這個詞其實自古就有,並不是從外國傳進來的。但據我所知,很多地方的鄉下人都是是不懂得這個詞的。我很幸運地在農村長大,沒不是對方言一無所知,所以我很清楚家鄉的方言中並沒有驚喜這麼一個詞。如果我要用磕磕絆絆的方言跟不會說官話的親戚聊天,說到類似的意思時都得不由自主地蹦出官話的“驚喜”來。親戚還要嘲笑我一句,說我現在把官話和方言都摻雜到一起了,既不像個本地人,也不像個外地人。 而我奶奶沒上過學,不識字也不會說官話,但她卻知道驚喜這個詞。要說起來,奶奶能知道這個詞還跟我父親楊建設有點關係,就是為了辦我父親入學的事情,她才從村裡僅有的那所學校裡聽來的這個詞。 當時我父親楊建設實歲五歲、虛歲六歲,也到了該上學的年紀。正好,村裡就有這麼一所從幼稚園教到高中的學校。雖然學校裡隻有六位老師,但村裡麵真正在讀書的小孩並不多,所以也勉強夠用了。這所學校的校長由村裡選出的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擔任,但他一般不參與學校事務的管理。也就是說,學校事務基本都是由這六位執教老師來管理的。 所以,在楊建設入學前,他的媽媽,也就是我的奶奶,特意跑到那所學校裡,找到了其中一位老師並送給他一瓶茶油,希望以後如果有暫時沒辦法交上學費的情況時,老師能夠出麵幫忙通融一下。 這位老師一開始還不太樂意,在聽到我奶奶說這是不是一般的東西,是比較珍貴的小籽茶油後就立馬改口答應了,嘴裡還不停說著“什麼你真是太客氣了”,“實在是給了我一個…驚喜”什麼的。 我奶奶那時候求人辦事,隻知道那位老師收下禮物就是人家答應了,也不管自己聽不聽得懂,就一個勁地點頭、道謝。 等後麵回到了家,她自己回想了一下才明白過來,老師嘴裡的所謂驚喜是什麼意思。我奶奶是沒讀過書,可她又不是傻子,這幾十年也不是白活的。不識字歸不識字,難道她還不會思考嗎?問題是我奶奶想得越多、懂得越多,她的心裡就越羨慕,羨慕那些讀過書的人。 可非要說她眼下最羨慕的是什麼,那還是地裡的這些雜草,羨慕它們旺盛的生命力。因為就像野蠻生長的雜草給了天天打理田地的她一個驚喜那樣,前段時間,生活同樣給我的奶奶帶來了一個“驚喜”。 那天,我奶奶在田邊突然暈倒,沒多久就被過路的村民發現並送到了村裡的診所。老農一般的大夫剛一接手,就把眉毛皺得像能夾死蒼蠅,大手一揮就讓大家把她送去縣城的醫院。 縣裡的醫生診斷出我奶奶有先天性心臟病,還說她能長大是個奇跡,能結婚生子那更是奇跡中的奇跡。隻是可惜現在已經是先天性心臟病的晚期了,就算吃藥、做手術,那怕是也撐不了多少時間了。 其實這並沒有什麼好稀奇的,我在農村出生,在成長的過程中也多少從大人那了解到一些。就過去農村的那種情況,在家生孩子的產婦可不在少數。 我母親生我的時候就差點決定在家裡生,還好最後我父親一口咬定要去縣裡的醫院,這才保住了我們母子倆的性命。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要知道,就算是在縣裡的醫院分娩,我母親也難產大出血,差點一屍兩命。如果還是選擇在家分娩,那我實在是不敢想了。 就我們這村的情況,甚至可以說很多人可能一輩子都沒去過一次醫院,小傷小病自己摘點草藥就能治了,再就是熬一熬,實在不行就去村裡的診所打一針,還是兼著小賣部的那種。 我爺爺熬了一輩子,最後撐不住才跟我父母說了,帶去大醫院一查,發現是肝癌,還是晚期。最後也沒什麼好治療的了,選擇回家休養,在某天晚上安安靜靜地離開了。當然,這是後話。 以我奶奶她們那時候的家庭條件,自然是沒錢吃藥,更沒錢做手術的。沒辦法,醫生隻能安慰說要是能好好靜養,也許還能多撐上那麼一段時間。 可是農村的媳婦,哪有那個福份在家靜養?不乾家務也不乾農活?怕是做夢都不敢這麼想哦。頂多就是要乾的活變輕鬆了,從去山裡打理茶籽樹變成了留在村裡打理附近的農田。這就算是輕鬆了不少,更別提家裡還有兩個淘氣的男孩子要照顧。 說到丈夫,我奶奶抬頭看了看天上的太陽,覺得他應該差不多快從山裡回來了,家裡的孩子應該也肚子餓了。不能再休息了,要加快速度把菜地打理乾凈,然後再趕回家做飯。 ······ 這時候我的爺爺楊伯春才剛從山裡出來,他抬頭瞇著眼睛望了望天,看到太陽還高高的掛在頭頂上,陽光簡直快要把他的眼睛刺瞎了。低頭抹了把汗,他選擇走一條偏僻的小路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