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司天監誇父觀星闕,寸靈臺鮫人殞黎明(1 / 1)

九州虎賁紀略 韓江荻 6255 字 2024-03-16

中州天啟城。   池立軍拎著奧登哈維的大布袋往起掂了掂,離地不過兩寸又原地放下,一臉嫌棄:“你這一兜子的破銅爛鐵都是啥玩意?!”   奧登哈維不太開心,自己的寶貝被叫做“破銅爛鐵”和“啥玩意”,換誰大約也開心不起來。   不過今晚晴天,沒有月亮的乾擾,是觀察星象的好天氣。隻是屋外的欄桿上結了一層薄薄的霜,天氣依然寒涼。   奧登哈維特意披上了殤州帶過來的羊皮襖子,然而手卻要露在羊皮襖的外頭畫圖寫字,奧登下意識的哈了口氣搓搓手,池立軍捏著奧登哈維的手指“這文化人是不一樣哈,這細皮嫩肉的……”奧登哈維不理他,抽出手一把抄起他的寶貝布袋,跨在肩上。   池立軍一溜小跑跟上他。這哥們是鮫族,用他自己的話說是“花了大價錢把魚尾換成了腿,來天啟碰碰運氣,說不定能發大財。”   實際上池立軍就是個販駱駝的,那些來天啟運貨的駝隊,長途跋涉,駱駝死的死病的病,所以需要駱駝販子幫著填補。池立軍大約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個,奧登跟他租一個房東的房子,臨街一樓的三間房和整個後院住著池立軍和他的駱駝還有兩個管駱駝的獸醫兼夥計,二樓住奧登哈維和他的各種寶貝。   池立軍不做生意的時候就來找奧登串門,說是要多跟奧登學學觀星,文化人好賺錢,但是奧登總懷疑他實際上是想順走幾件“破銅爛鐵”好拿出去換酒錢。   不過池立軍也不是一無是處,偶爾會遇到誇父的商隊帶特產,駝鹿肉乾啊馬奶酒啊,就專門都留給奧登,所以奧登基本上不討厭這個有點嘴碎的鄰居。說起嘴碎,那是真能叨叨,奧登還記得見到池立軍的第一天,哥們揣著手在奧登房間外探頭探腦“嘿!聽說你見過皇上?”   奧登納悶“我臉上刻著字‘我見過皇上’嗎?為啥誰見我都這麼問啊?剛才房東也是問這句。”   池立軍一聲“嗐”,也不用奧登邀請,推門就進“誰不知道啊?皇帝三月初三去打獵,帶回城一個小誇父,城裡都傳遍啦~”   奧登更納悶“這是啥稀奇事兒嗎?天啟城不是經常有誇父商隊啥的嗎?”   池立軍又一聲“嗐”,接著說“誇父不稀奇,稀奇的是誇父,還讓皇帝打獵的時候遇著了?咋就那麼巧?”   奧登說“就是遇到了,還不行了?”   池立軍拿出一根手指晃晃,意味深長地“嗯”了一聲“天啟近兩年流行一句童謠‘誇父顯現,荒墟辰變’你沒聽到過?而且你這個誇父,還是個占星師!”   奧登糾正他“觀星師,我隻是觀測……”   池立軍再次晃晃手指“你認為的並不重要,事實是啥樣就是啥樣。”   奧登隻好把想說的話和腦袋一起縮下去。   不過眼下小誇父挎著袋子在前麵大步流星,池立軍的小短腿跟起來有點費力,外加鮫人怕冷,穿了厚厚的棉褲更加跟不上奧登。“你等等我嘿,這小天,真TM的涼快!”奧登就不會抱怨天氣糟糕,這裡比殤州,氣候要友好得多。冷是冷了一點,但是起碼不用擔心會在這個季節生凍瘡。   之前手背和耳朵生的凍瘡也是在中州治好的。   奧登覺得自己的適應能力挺強的,一年多的時間,適應了中州的飲食、中州的衣著、學會了中州官話、也漸漸跟中州的朋友們打成一片。   剛來的時候司天監的人都好嫌棄他。   因為他跟大家不一樣,盡管作為一個誇父身材瘦小,但是跟人類站在一起,還是高出了兩個腦袋。而且自己的相貌跟他們也不太一樣,比如眼間距要比人族寬出許多。更難受的是氣味不一樣,因為路上實在太餓所以吃了一塊羊油餅,結果所有從自己麵前經過的人都捂著鼻子。   所以沒有人願意跟他一起。   就算手裡攥著皇帝親筆手書的薦帖,也依然沒有人準備帶著他一起工作。   那一瞬間的奧登有點窘迫,站在那手足無措,又因為高,就縮著肩胛低著頭,恨不得把自己整個縮進腔子消失掉才好。   賀天魁的出現簡直算得上是拯救了他。奧登甚至不記得這個瘦小的男人是從哪冒出來的,對著他說“嘿,大個子,你跟我走吧,我缺一個乾力氣活的家夥。”   奧登眨了眨眼睛,跟著賀天魁穿出正廳,從後門進到一個院子,再沿著右手邊的一個穿廊走到盡頭,穿過一個圓形的月亮門,走進一個小四合院。   賀天魁似笑非笑的看著他問“你是奧登哈維?”   奧登居高臨下的看著他,但是眼睛裡有點膽怯在閃爍,有一點不安的點點頭。   賀天魁說“你是跟皇帝一起進城的吧,我剛碰見他身邊的小太監,提到你了。”賀天魁抽了抽鼻子說“他們蠻族剛來的時候跟你身上的味道一樣,不過我喜歡這種味道,加一點小蔥味道會更棒!”   奧登猜他在說的應該是羊油餅。   賀天魁繼續自說自話似的“但是他們現在不喜歡了,大多數的華族天生厭惡這種羊肉的腥膻味,蠻族也適應了中州的飯食,很少吃這一類的食物了。所以你還是有必要調整一下你的吃飯習慣。不過沒關係,旬休的時候我可以帶你去山裡玩,在那裡你想吃什麼都可以,不用擔心熏著別人。不過眼下嘛……”   賀天魁打量了一下奧登的長袍,用手在衣襟處捏了捏“裡麵填的是羊毛?你穿這個太紮眼了,而且再過個十來天,天氣會變熱,再穿這個你會上火的。所以,我們還是先去找個裁縫給你做兩身衣裳吧。哎~對了,你叫什麼呀?”又拍了拍腦袋“看我這個記性,奧登哈維,啊……這在誇父語裡是什麼意思啊?哈哈,就是有點太長了,以後我就叫你奧登好嗎?”   賀天魁差不多就拿他當親弟弟一樣,生活中很照顧他,但是一旦事情跟星象或者物候觀測記錄相關聯,賀天魁就會變得很嚴肅,有時更是會很嚴厲的罵他。更生氣的時候,就會拿算籌敲他的指關節,但是其實並不疼。   奧登不怕疼,對於錯誤的懊惱就夠他難受好一陣了。   奧登到了寸靈臺,把記錄的本子放在臺子上用石頭壓好,防止突如其來的風把本子給吹跑了,又一次哈了口氣搓搓手,從大包裡拿出窺管,在想要仔細看清楚某一片星空的時候會用得到。   首先要在星空中找到天璿和天樞,像是一柄湯勺的邊,並且很亮,很容易找到。沿著天璿和天樞的直線一直往下就是北辰。北辰垂直畫一條線和地平線交接的點,那裡就是正北方。   中州對於星宿的劃分以及命名跟殤州都不太一樣,所以奧登習慣一邊尋找星辰的位置,一邊輕輕的說出它們的名稱,鞏固記憶。   最開始奧登也不理解為什麼要自己去記憶和描摹星辰圖,書上明明有前人畫好的。賀天魁有一次狠狠地對他說“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那個腦袋瓜裡在想什麼偷懶的主意,必須要自己看自己想自己做判斷,通過別人的眼睛得不出來你自己的結論。”   奧登驚呆了,這個小個子的男人似乎有透視思想的能力,之前那一點點偷懶的念頭也被嚇得拋到了九霄雲外。   工具包裡有一塊鮫綃紗①,奧登特意把它裝在一個兔皮袋子裡,兔皮是他在山裡用捕兔網捕到的,還加了棉布的裡襯。起初見到鮫綃紗這種布料的時候他以為這又是河洛的新製品,在中州待久了才發現,河洛的製作工藝精湛多是在金屬木質這些器具上,紡織品還是依靠華族自己的工藝製作,但是紡織品中的精品,比如鮫綃紗,就隻有鮫人可以製作,而且因為產量低,價格極其昂貴。   自己手裡就這一塊,是皇帝赫連煦送的,一尺見方,丟了或者壞了就沒了,所以奧登倍感珍惜。   奧登把鮫綃紗從袋子裡拿出來,摹在天空的背景板上。鮫綃紗的上麵用赭黃色打好一寸見方的棋盤格,這種黃色也是皇帝特意準許司天監使用的,因為是皇家的專用色。但是漆黑的夜空中如果用別的顏色會完全看不見格子。幾處赭黃格子的交點上標了圓點的標記,用於做參照標。奧登把其中一點跟北辰疊在一起,記住天璿和天樞的位置,再把這個腦子裡的印象用碳棒畫在本子裡對應的格子上。   鮫人插著袖子在一旁閑逛,嘴裡叼了根草棒也依然在叨叨“明明就是一堆破銅爛鐵,還不讓人說,天天對著看你們也不煩啊,這堆玩意兒拆吧拆吧都買不了一頭駱駝……”   奧登沒聽見池立軍在說啥,隻是專心在想“九州十二主星的說法似乎並不準確。”   但是前人的觀測結果,並不是說否定就能否定的。   “不論任何時候,也不管是不是跟工作有關,說話要有依據。”賀天魁說“這是我師父經漠峽告訴我的,我現在告訴你”。   更何況,要怎樣證明,錯的是古人,不是自己呢?   必須非此即彼?還是都有錯的?或者原本對的被當做錯誤,而原本錯誤的卻被認為正確,導致錯上加錯?   必須要嚴謹。   沒有誰是可以獨立存在的。星星也是一樣。   不過近一年的觀察,有一點奧登是可以確定的。   星星的位置不會變。   觀測塔上有一臺青銅指針的日晷,奧登總是拿指針當參照物用,把身體彎到跟指針同高,從指針的一側向地平線的方向看過去,地平線和星空交接的地方,同樣的星星在同一段時間會經過同樣的地方。   輕微的偏差發生在季節交替的時間,如果發現某一顆星星找不到了,就往它附近找一下,不會偏太遠,按照奧登的觀察,通常是往東偏離一到兩個寸格的位置,不會偏太多。   很多星星奧登喜歡在心裡給它們連上線,連起來就變成了老星祭師講給奧登的故事裡那些英雄、神仙,或者是奇珍異獸。   “你知道鯨落不?”鮫人不知道啥時候蹲在奧登的本子邊上,隨手翻那些記錄。   “不知道啊,啥是鯨落?”   “死去的鯨魚在大海養活了大量依靠腐爛屍體存活的小魚啊啥的,就那麼聚成一堆兒,跟你畫的這些星星一樣。”的確有些星星喜歡紮堆,池立軍的話讓奧登想起來在殤州時看到的,羊皮古卷裡記載的鯨落。奧登想,所以中州才會管那這些紮堆的星星叫星落吧。   “你別亂跑啊,跑丟了我可不管你。寸靈臺大著呢,沒多遠還有條河,你可別掉下去。”奧登叮囑完這句,又專心看他的星星。   如果按年計算,沿著太陽走過的路線會有十二個星落。   在太陽和地平線的交點,則會有十個星落循環的出現。   奧登覺得,僅僅是覺得,這也許跟上古歷法《顓頊歷》提到的十天乾和十二地支有一些關係,但可能是時間太過於久遠,《顓頊歷》的記載看不到這些數字來源。東陸現行的《泰元歷》也隻是在《顓頊歷》的基礎上加上了九州十二主星,並認為每個州會有對應的星闕。   星象觀測的時間總是過得很迅速,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天色開始慢慢泛白的時候,奧登進行了最後一步測算,他拿出羅盤,對照了一下相對位置。如果自己的測量和繪製沒出現太大的差錯,過幾天太陽會跟大角星落重疊,春天才算正式到來。   星星們,如果有辦法,白天應該也可以觀測到。   奧登堅信自己可以想得出辦法。   東方開始慢慢泛白,霞光開始慢慢渲染雲層。   “有點想念殤州的老祭司了”奧登心想“也不知道他在殤州過得怎麼樣,也許依然愛喝酒,喝到鼻尖紅紅的”想到這奧登不由自主地笑了,他問鮫人“你知道我的名字是誰取得嗎?是我們誇父最厲害的祭司,我的名字在誇父族語的意思是‘真誠’,你的名字有什麼特別的含義嗎?”   沒有人回答他,誇父回頭,池立軍攥著奧登的羊皮襖下擺一動不動,甚至由於某種原因發不出來聲音。池立軍的另一隻手指著某個地方,奧登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寸靈臺巨大的渾天儀上掛著一個人,像是被風乾了一樣,地上有一攤暗黑色的液體,像是血。   池立軍啞著嗓子說“那不是血,那是鮫人的油,他們把他的油抽乾了……”   ①鮫綃紗:維持鮫人的設定,把鮫綃分為了鮫綃紗、鮫綃緞等。高級一點的鮫綃更為透氣,但顏色比較單一,通常隻有白色、黃色、淺藍色等,透氣性更好,價格也更貴;華族可以仿,顏色更絢麗,但透氣性能不好,因而更便宜。真實世界,鮫綃隻是絲綢的別稱,並且綃、紗、緞等都屬於絲織品的同級的子分類。作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