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出任務都TM的好麻煩!弄急眼了這些破玩意老子統統踹到滁潦海去!”梁七一邊一圈圈地繞牛皮繩子,一邊惡狠狠罵街。 然而說歸說,該整理的物品梁七還是一樣不落的整理好,放在該放的位置上。 梁星已經整理好了,但是覺得還是有必要再檢查一遍,畢竟這是梁星第一次出任務。嗯,左邊靴袋裡是十七枚銀毫,本來應該是二十枚,月初梁七借走三枚還沒有還。右邊的靴袋則是用魚皮袋裝的三件褻衣,用梁七的原話是“老子蓋世美貌但是不能臭烘烘的”。左邊大腿後側緊貼身體的牛皮袋裝的是兩天的口糧和一小袋鹽,還有三天的口糧放在背上工字型的箭袋下方,萬一丟了或者其中一個袋子破了,不至於完全餓著。這也是梁七教的。右邊同樣的位置就是梁七在繞的牛皮細繩,翻城墻爬高山或者抓到俘虜捆人,是件趁手的工具。右腿前側是三道卡扣,可以卡住一把匕首。 左邊小臂下方卡著另外一把匕首,梁星最喜歡的兵器,是正式成為鐵燕衛成員的時候,老大梁衡送給他的。鐵燕衛人手一件的利器,區別隻在於刀柄上,鳥的眼睛鑲嵌的寶石顏色不同。梁星的這把鑲的是綠鬆石,而刀身是好看的流雲紋,梁九說這是雪明炭鐵,很難得,是為陛下鍛造一把劍的餘料做的這七把匕首,真正的削鐵如泥。梁星可舍不得用它削鐵,但是削過一塊石頭,跟切烙餅一樣。 最後,就是牛皮胸甲的後袋裡的司南,還有背上的工字箭袋,七十隻墨羽箭,外加一把暗夜弓。 沒有羽人不會用弓箭。 但我不是羽人,梁星想,至少不是純種的羽人,至多也就是個無根民。 “我們都是”,梁星想起梁九說過,說的時候還聳了聳肩,一臉滿不在乎的表情。“賁朝兩大軍團,雲梟營和雲豹騎,三萬七千人,都是無根民。”一年多以前,第一次聽梁九說起這件事的時候,梁星還是在心裡驚訝了一下。 畢竟在寧州,跟“無根民”這三個字聯係在一起的,永遠都不會有什麼好事。偷竊盜獵,殺人行兇,不管是不是無根民乾的,總之第一時間都會有城防隊來繭子營搜查就對了,每次搜檢還不忘順手帶走無根民們為數不多的一點銅錙。 “怎麼說呢,”梁九說,“羽人一向注重血統,但我們有些特別。如果根據《晁書》的講法,晁湣帝二十一年,也就是大約二十年前,在擎梁山作為俘虜的兩千無根民,逐漸壯大成現在三萬七千人,起先隻是一些收編的俘虜,慢慢成建製,就變成了今天的樣子。衡哥和雙哥他們,都是在當時銷金河邊上被帶回來的。另外就是,我們更習慣叫自己斑斕翼,盡管也不是每個人都能凝出來羽翼,但的確,東陸的地界,沒人再叫自己無根民了,尤其是知道了無根民的意思是‘像沒有根一樣漂泊在九州大地上’之後,我們就不再這樣稱呼自己。我們可是定居了呢。” “誰在那?”梁七吼了一聲,把梁星從回憶裡拉回來。 院子裡站了一個人,長得沒啥特點,一身土布的黑色官製衣裳已經退成了灰色,下擺還沾著好些黃泥點,腰間是一把舊橫刀,木質刀鞘下部的黑漆已經斑駁,露出木頭的紋理似乎還有點破碎。 梁雙愣了愣,問梁星“你注意到院裡站了個人麼?” 梁星被猛得一問,有點懵,在想是自己剛才開小差被抓包了,還是對自己的某種考題,聲音露出一絲怯意“沒有”。鐵燕衛的前輩經常會用各種各樣的問題訓練梁星,答錯偶爾會有體能懲罰,比如需要抱著石鎖練馬步蹲,得在樹蔭裡蹲大約一炷香的時間。 但這個問題顯然隻是一個問題。 而梁七不管那一套,上去就問“什麼事啊你?誰讓你進來的?” 梁雙則是顧自咕噥了一句“輕功大約很厲害……” 對方似乎被梁七的氣勢鎮住了,哆嗦著答“院子大門沒上鎖,我敲門沒人應,就進來看……” “看什麼看?鐵燕內衛是隨便什麼人想進來看就進來看的地方?而且就直接闖進二進院,怎麼著,我們院子往裡走還有一進呢。你要不要再進去看看?” 來人的聲音又弱了兩分“沒……沒沒,小的不敢,是真的有事,寸靈臺死了個人……” “不是,寸靈臺死了個人,應該找五城兵馬司啊,找我們乾嘛?”梁七空著肚子準備了一早上裝備早已餓得不耐煩,聽他說得文不對題,先是抄起茶盞“頓頓頓”灌了一氣兒茶,再把氣惱統統集中在誤入嘴裡的茶葉上“呸”了出去。 舊黑衣站在臺階下,說話的聲音已經弱得快聽不見了“小的……小的就是北兵馬司的吏目,這個……這個小的也不知道,俞都司給了命令讓直接找你們鐵燕內衛,他還說……” 梁七聽他抬出上司來,剛“呸”出去的火氣又尋了回來,“都指揮使管不著鐵燕內衛的事!我們出行需得魚符,要麼有陛下的詔令,你們都指揮使是大早起吃多了燒酒不清醒還是昨晚的覺沒睡醒?” 梁星來中州的時間,滿打滿算也不到一年,所以梁雙在一邊小聲給梁星作注解“老七說的是北兵馬司的都指揮使俞清輝,據說早年間長公主大婚,這位指揮使吃醉了酒,席間拍著禮親王的臉大罵義城王,第二天酒醒後懊惱萬分,又親自跑到禦前當著陛下的麵給禮親王和義城王賠罪。” 臺階下站著的吏目仿佛被揭短的是他自己,瞬間臉紅到脖子根,話說得像是在哼哼:“俞都司讓小的先過來稟報一聲,他已經進宮去請陛下的詔令了……” 梁七餓歸餓,氣勢卻是依舊很強“他多大個把握就一定能請到詔令啊?請不到的話,我們就這麼走了,擅離職守的罪過他來扛麼?再說你也別‘小的’‘小的’了,官階應該你比我高啊!” 梁星小聲問梁雙:“梁七咋看出來他的官階的?” 梁雙說“你看他的袖口”,梁七看到黑衣吏目綁著一對大約三寸長的束袖,左臂束袖上有一塊花斑。梁雙接著說“那是袖補,他那塊是彪,土黃色的,所以應該是正六品,官階的確比咱們高半階。” 梁星問“那我們為什麼沒有袖補?” 梁雙笑著插話“我們有匕首就夠了。” 說話間,天啟城北的鐘樓上的雨安大鐘敲響了第一聲,照例九鐘九鼓,敲完正好辰時正。梁衡背著手,踩著最後的鼓點踏進院子,看了舊黑衣一眼,盯著手裡盤的核桃說“你們趕緊先吃點東西,裝備卸掉,吃完派活,去寸靈臺。” 這話顯然不是跟兵馬司的舊黑衣說的,但似乎又是說給他聽的。 吃罷了飯,早晨原本晴朗的天色不知什麼時候開始變得烏蒙蒙的,像是要下雨,卻又是偶爾掉兩點就沒了下文。 梁星跟著梁五套好七匹快馬,一行人飛奔向占星臺。 離占星臺有十裡遠的時候,梁星聞到一股似有若無的魚腥味,隨著距離的靠近,腥味越來越重,嗆得人睜不開眼,馬兒似乎也有些難受,打了好幾個響鼻減慢了速度。 馬背上的人卻是很遠就看見北兵馬司在占星臺外麵圍了一道人墻,跑到近前剛勒住馬,下方溜過來一個矮矮胖胖的男人,眼角褶裡的笑意還要再快兩步洋出來。男人哈腰搓了搓手“誒,這個……這個,陛下有旨意,說是閑雜人等一律不得進入,幾位官爺還請您多擔待哈,多擔待。” 梁星和梁雙亮了亮腰牌,對方連忙改口“哦哦哦,瞧我這眼神,嘿嘿,原來是鐵燕衛的大人,哈哈,裡麵請裡麵請!這個,自我介紹一下哈,我是這個北兵馬司的副指揮鄭鵬翔。”笑嘻嘻的表情讓梁星覺得不像去看什麼兇案現場,倒像是去城裡的茶館吃茶。 “哦~~久仰久仰,沒記錯的話您是俞清輝的小舅子吧?”梁七樂顛顛的在一旁補刀,對方倒是不覺得尷尬,大大方方承認之後,帶著一眾人上了寸靈臺。 濃重的霧氣朦朧在寸靈臺上,而伴隨著濃霧的是陣陣更濃烈的魚腥味。這個被叫做寸靈臺的地方很高,目測得有三四十尺,上去之後發現地如其名,一點點大並不寬敞,以至於北兵馬司的三四個人外加鐵燕內衛的七個人就擠得滿滿當當。各種石座上架滿了梁星叫不上名字的儀器,隻能認出都是銅製的,正中一個鏤空的球形儀器上,頭朝下掛著一個光溜溜的人,大腿已經黏合成魚尾,上半身和小腿以下卻依然是人的樣子。魚尾和後背上的鱗片被拔掉了,留下的鱗囊像一張張嬰兒張開的小嘴密匝匝地挨著,看得梁星一陣陣膈應,還有點想吐。屍體肩窩被劃了一道,梁星沒敢仔細看那道傷口。 腥味很重,卻幾乎沒有血跡。鮫人的正下方有一圈透明液體,也就一個成年人的巴掌那麼大,正圓形。梁星確定不了那到底是什麼。 梁六蹲在鮫人和那一攤液體旁,前前後後,仔仔細細地看。鐵燕內衛中,據說梁六家世代仵作,到了梁六本人,先是不服管教混了好幾年,後來“不知道哪根筋搭對了又重回祖業”,梁衡原話。 梁衡是老大,據說他跟梁雙是從銷金河邊上俘虜回來的“叛軍”,說是叛軍,但梁星記得梁衡提過一句,當時他們連像樣的兵器都沒有,更惶論鎧甲。更多的故事梁衡很少提及。不過,梁衡和梁雙,雖然梁星名義上應該管他倆叫哥,但實際按年齡講,當兒子也是綽綽有餘。但鐵燕內衛隸屬皇家,成為內衛的條件之一就是不得婚配,因此兒子也自然無從說起。 據說梁五也是撿的,被發現的時候在天啟城外餓到皮包骨,按照梁雙的講法“撅吧撅吧不夠燒壺水的”,記憶力驚人,算學也是相當厲害。 梁六是天啟的小混混,但家裡三代都是仵作。隻是梁六最初不願意學這門行當,每天隻跟著梁七在天啟城的鬼市“打家劫舍”,盡管梁七年齡可能更小些,但的確是梁六跟著梁七。後來梁星問過梁六“你們真的打劫啊”,被梁六從後腦勺捎了一巴掌,回了一句“小屁孩子不懂事”。 巴掌當然打得不疼,但梁星好幾天沒想明白他說的“不懂事”到底是在說他自己小時候不懂事過,還是在說梁星不懂事不該瞎問問題。 還一個人是梁九,梁九的爹跟梁衡、梁雙從小一起長大,據說後來因為凝翅總是有殘缺,去了雲豹騎,再後來訓練出了事故,臨終前托付梁衡照顧梁九。 “為什麼沒有梁三、梁四還有梁八?” 梁六說“不在了唄”。 梁星接著問“不在了的意思是,死了?” 梁七抿了抿嘴“你這一天天的,哪來的那麼多問題啊?” 梁五會護著梁星懟梁七“他剛來的,不知道不是很正常。你好好講話會死?”隻是梁五也並不回答梁星的問題。梁七被懟也不氣,壞笑著轉手給了梁星一頓腦瓜崩“就你小子特例啊~你知不知道你應該叫梁十?但是我就奇了怪了,叫你梁十你小子就是沒反應啊~不過好在你也是沒有姓的小野孩,饒你一回。” 梁七這會兒抱著胳膊,站在寸靈臺西南角。墻角裡蹲著一個誇父和一個鮫人,誇父像是哭過,眼睛腫成魚泡眼,還通紅通紅的。鮫人盡管失去了一位同族,卻似乎並沒有很傷感。兩個大眼睛滴溜溜地四處亂瞄。 梁衡叫兄弟們聚在一處“怎麼樣?都問到什麼情況?老六那先說說?” 梁六說“綁人的繩子、結繩法、還有刀傷,都跟老八屍身上的一模一樣;不一樣的是:鮫人被折磨過,鱗片應該是人還活著的時候一片一片拔下來的,因為鱗囊有少量的血跡;鱗片全部拔光了,所以沒辦法從鱗片的厚度還有年輪判斷鮫人的家鄉以及年齡;尾變方式也能說明人被折磨得意識不清醒,否則尾變都是從腳部逐漸向上變為魚鰭,沒見過從上往下變化的。肩膀上的刀傷深可見骨,但是沒有血跡。地上的那攤也不是血,應該是鮫人體內少部分的油。尾變不完整,看不出來是不是被侵犯過。眼耳口鼻都很乾凈,可以斷定不是下毒也不是水淹。還有就是,不明白這股腥味到底來自哪裡,至少屍身還有地上的油,聞上去都是沒有味道的。” 梁衡摸摸下巴上的胡須問“梁七和梁九那邊呢?問出點什麼沒?” 梁七說“基本沒什麼,誇父和鮫人整晚在寸靈臺,但是什麼也沒看見。早上天快亮的時候忽然就出了這麼個屍體,給那個小誇父也嚇得夠嗆。” 梁衡接著問“不是他倆乾的?” 梁七一臉滿不以為然“別的人沒見過,殺手還是見過一些,無論是不是第一次殺人。小誇父不是,那眼神太乾凈了。” 梁九說“他倆口供也對得上。而且我檢查了一下他們的手,誇父隻有大拇指的指腹、中指和食指的指尖有一點老繭,這是長期用筆的手,應該不會用兵器。” 梁衡問“鮫人呢?” 梁七說“鮫人是很明顯的市井販子,富態得細皮嫩肉,更不太像會用重型工具,而且就這麼會兒的時間都想著讓我倆買他一頭駱駝。就這倆人,打賭麼,他倆加一塊,你找梁星這種生瓜蛋子,都能隨便撂倒。” “問過鮫人沒有,他跟死者認識麼?還有,這麼腥是為啥?” “問過了的,跟死者不認識。但據那個市井販子講,死者可能是胭脂巷一帶的歌姬。一般鮫人女子在東陸都是去那邊做歌姬或者舞姬。還有就是,他也不知道為啥這麼大氣味,通常鮫人死了並不會有魚腥味。” 梁衡點點頭問“其他人呢?有沒啥別的發現?或者……大夥兒有啥想法?” 沉吟良久,梁星開口說“我在寧州的時候,常在海邊的小酒館裡,聽老水手講,經常有鶴雪的武士會去遠海獵鯨,鯨魚油用來做一種燈的燈油,可以千年不熄。齊格林最有名的月神廟就有一盞燈,據說用的就是鯨魚油。不過也有一種說法……” 梁七催他“你別吭哧行麼,趕緊說啊!” “也有一種說法,說千年燈的燈油,其實來自鮫人……” 梁六擰著眉頭“所以,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這麼虐待一個鮫人,其實是要他的油?不用這種方式不行嗎?還有,他們殺老八乾嘛?老八也不是鮫。” 梁七冷笑“可能老八發現了他們的人魚油作坊唄,或者別的什麼秘密,殺人滅口也不是不可以。” 梁五搖搖頭“我覺得不一定的。根據《燹書地理誌》,燹朝貴族會用到一種明燈,所用油為大鯢油。但同樣出自《燹書地理誌》,鯨鯢是同一種動物,但就像‘鳳凰’‘鴛鴦’一樣,雌雄別稱,雄為鯨雌為鯢,隻是鯢也可以做人魚解,所以燈油來自鮫人,許是一種訛傳。”① 眾人一時也沒了主意,一齊看向梁衡。 梁衡依舊摸了摸髭須,說“老五說的也對。但跟梁八,要是想兩件案子並在一起,還是要更明確的證據。這樣,我先去趟宮裡復旨,誇父和鮫人放了,梁雙和梁九跟著,看看他們都乾嘛,梁七和梁六去胭脂巷附近問問有沒有哪家樂坊或者家班少人的……嗯,梁星你跟我去宮裡,這具屍體……” 梁六說“我可以跟東城兵馬司那邊我父親認識的人商量商量,可以先放他們停屍房。” 而梁七梁五幾個都意味深長地看著梁星笑,梁九還拍了拍他的肩。 梁星其實一門心思地想要回南匣胡同去,那是鐵燕內衛的府衙,也是哥幾個的宅邸。但去宮裡也行,雖然也不知道去乾嘛,但隻要趕緊離開這就行。 他可再也不想在這魚腥味裡泡著了。 ①強調一下,劇情需要這麼寫的,請不要在現實生活中買賣和獵殺野生動物。作者注。